是個公園,不大,植被豐富,春夏時草木繁茂,常綠林冬天也不凋,還是一派充滿蕭瑟的綠意。
他在老地方找到了林愛貞,“媽。”
鹿鳴校區偏,沒有學生幾乎就沒有客流,多數時候鹿鳴放假,她就會來這。不像鹿鳴那兒是出了攤位費的,這是偷摸著來擺的,要躲城管,所幸城管不常來這,倒也安全。
她起早貪黑地在室外擺攤,淘水洗菜,凍得手上開裂,貼了好幾個顏色變深的創口貼,怕客人嫌髒她多戴了幾層一次性手套。
祝餘看一眼都覺得眼睛要被那幾塊創可貼灼傷了,心窩酸汪汪的。
“你怎麼來了?不在家學習?”
“你生病怎麼不在家休息?”
“都是小病,哪能因為這點病不出攤啊?一天流水不得掙迴來?”她口罩剛取下來,話說得急,一下嗆著冷風,猛地咳嗽起來。
祝餘連忙給她順背,“你迴去吧,我來做。”
“你做什麼,趕緊迴去學習!你是做這種事的人嗎!?”
祝餘不由分說把她強按到帶來的小凳上,又把帶來的藥衝給她喝了,自顧自忙活起來。中午客流多起來,他手腳不快,他媽嫌他慢叫客人幹等,又急匆匆把他擠到一邊。
一點多的時候,他媽接了個電話。
是他舅媽騎摩托車逆行和公交車撞了,沒戴頭盔,聽他舅舅在電話裏說,好像是臉上劃了條大口子,破相了。
他舅舅是個很窩囊的男人,分明不矮不醜,可人沒用又懦弱,叫人看著就覺得是孬種。他在電話裏對姐姐哭哭啼啼,他老婆被人撞了,滿臉都是血,現在在醫院,讓她趕緊來。
林愛貞急得手不停在圍裙上擦,“誒誒,我就來我就來!愛國你別急……”
她滿麵急色,手忙腳亂地解圍裙,“滿滿,我要去趟醫院,你舅媽被車撞了。”
祝餘趕緊說,“我跟你一塊兒去。”
他實在擔憂這一去最後所有費用又都是他媽墊了。
“不用不用,攤子不好收,你就在這幫媽守著,我就迴來。”
她拿上手機騎上運攤子的小三輪急匆匆要走,聽見兒子在後麵說,“媽,舅舅舅媽都能掙錢的。”
她一怔,看見兒子帶著一點乖巧懂事的笑柔和地注視著她,“你還在生病。”
她癡滯地點著頭,“誒,我知道,媽知道的滿滿。”
祝餘看著三輪車漸遠的影子,唿出一口氣來,為什麼那麼多該死的人不死幹脆點,半死不活反叫別人受累。
午飯點已經過了,客人也不多,間或有一兩個人停下,等他攤餅時會和他寒暄幾句,天好冷,小帥哥幾歲了?不上學嗎?
祝餘笑著說,今天放假。
他隨身帶著本小冊子,前麵是數理化的公式小集,後麵是英語單詞和高級句式,沒客人的時候,他就坐在凳子上看冊子。
快到四點的時候,突然下起雨來,天更暗了,雲霧懸浮。a市的冬天總是下雨,又冷又潮濕,落到人身上,分明是液態的冰。
林愛貞的攤子有個頂棚,外麵一層可以加大,還是祝成禮身體見好時幫她裝上的。祝餘剛撐開頂棚,好像感覺有東西蹭他小腿,他低頭一看。
一條狗。
是條毛茸茸的大型犬,有他大腿高,銀灰色的被毛豐厚,眼睛都被遮住了,吐著舌頭,看起來傻兮兮的像個大型毛絨玩具,又像熊貓。
祝餘認識這種狗,還是在多樂士漆的廣告裏。
這類犬溫順又活潑,特別黏人,雨才剛剛下起來,它還沒淋濕,這會兒很亢奮,腳下像裝了彈簧一樣羚羊跳,圍著祝餘“蹦蹦蹦”的四腳起跳,滑稽可愛尤其卡通。
哪來的傻狗?
祝餘看著它瞎蹦了半天,終於沒忍住摘了手套,先試探著摸了摸,見狗沒有抵觸,又放心了大揉特揉了幾把。狗身上很幹淨,而且比較胖,喂養得很好,蓬鬆貴氣,應該不是流浪狗,可能是走丟了。
怕有客人來,摸完狗他就用水洗了把手,重新戴上了手套。
冷雨疏疏,行人匆匆,不是飯點,少有人停下。祝餘不停把腳抬起來,讓狗跨過去,一人一狗玩得不亦樂乎。
他聽到踩著水的腳步聲,比較急,應該跑來的,他一抬眼,正和梁閣的眼神撞了個滿懷。
梁閣也是一驚,撐著傘直接愣在一棵幌傘楓前,眼裏有種惶亂的清澈。怔了片刻,突然直直朝他走過來,什麼話也不說,就站在攤子前看著他。
他隻穿著一件黑色的兜帽衛衣,高高挺挺,可能是十幾歲體熱旺盛,他身板又精瘦,大冬天的讓人看著不也覺得冷。
祝餘穿得鼓鼓囊囊的,棉衣裏還穿著他媽給他打的毛衣,用的是很緊的細毛線,勒得人唿吸都不暢。
兩個人隔著一個攤子麵麵相覷,像在對峙。
還是祝餘先問,“梁閣,你住這邊嗎?”
梁閣搖頭,指著他腳邊的狗,手裏還沒熄暗的手機屏幕上顯示著定位,“來找它。”
他食指勾了勾,狗就激動地撲到他腳邊,熱情地胡亂拱他。
祝餘實在沒想到,“這條多樂士狗是你的呀?”
多樂士狗?
“嗯。”
這什麼運氣,怎麼一天內連著遇到兩個帶寵物的同班同學?
“它好可愛,叫什麼名字啊?”
問完祝餘就有點後悔了,他突然很怕這隻狗叫咪咪。
“叫發財。”
……
“哈哈好有生活氣息的名字,真有趣。”
“嗯。”
他們倆平時交談也止步於問題目,實在沒什麼好聊的,這下又兩廂幹站著,有些尷尬。
“能幫我撐傘嗎?”梁閣說。
祝餘於是從攤子後邊走出來,接過他的傘舉著,梁閣在狗麵前半蹲了下去。
冬天的雨寒簌簌的,凍得人手指發僵,梁閣從提著的袋子裏拿出一件寵物雨衣,黃黑相間的,很厚實,還有帽子和尾巴套,發財穿上像一隻胖乎乎的大蜜蜂。
他以為已經完了,結果梁閣又從袋子裏拿出四隻圓圓的小雨靴,橙色的像個小橘子,靴子的綁帶上印著枚白色的骨頭。
然後他就看見梁閣說一句“抬腳”,發財四隻小胖腳挨個抬了起來,梁閣把它每隻腳都擦了一遍,擦一隻腳就套一個雨靴。
祝餘覺得這個場麵太有趣了,有趣得幾乎超越可愛了——梁閣竟然在給狗穿鞋子。
他忍俊不禁。
發財這下全副武裝,從頭到腳被包了個徹底,隻毛茸茸的臉露在外麵,傻憨憨地吐著舌頭,有了雨衣也不怕淋雨,到處撒歡蹦躂。
“它是跑丟了嗎?”
“我弟懶得遛它。”梁閣說,“它自己開門跑了。”
相較於狗自己開門,祝餘更訝異的是,“你有弟弟呀?”
梁閣“嗯”了一聲,怕“嗯”完又沒話講,加了一句,“五歲。”
“很可愛吧?”
梁閣說,“不可愛。”
“你弟弟會生氣的。”
梁閣說,“懶得管他。”
祝餘正要笑笑,手機忽然響了。
他爸摔了。
祝成禮透析完身子犯虛,上樓時沒踏穩摔了一跤,滾到樓板上好久起不來身,直到鄰居的李叔路過發現才把他扶起來,送去醫院了。
李叔打他媽電話沒通,才打到他這來。
“能麻煩你幫我看一下攤子嗎?我馬上就迴來。”他六神無主,慌不擇路地說完,又想人家憑什麼幫他看這破攤子,“對不起,我……”
梁閣說,“可以。”
祝餘連說了幾句謝謝,倉皇就往醫院趕,他到醫院的時候,祝成禮正在吊水。因為手背上血管不顯,針插在了手臂上,他細瘦的胳膊上透析太多,隆起一個個觸目驚心的肉疙瘩。
透析後摔倒是腎病患者常見事故,一直就該小心警惕著,祝餘覺得自己千該萬死。
不好耽誤鄰居太久,他一到就讓李叔迴去了,一直等他爸吊完水,拿了藥把他爸送迴去安置好。他爸一直說,斯文清俊的臉枯黃而幹瘦,“對不起,對不起滿滿,爸爸廢了。”
他總是怕添太多麻煩,稍微好一些就幫著做家務做飯,也寫文章投稿賺稿費。祝餘不停搖頭,他比他爸要歉疚一萬倍,“是我的錯,我該陪著你的,對不起爸。”
又熱了飯給他爸吃了,再一看表,已經七點多了。
他幾乎是拔腿就跑,心急如焚地躥上公交車,到了公園已經八點了。
他頭疼得厲害,梁閣肯定走了,留下個光攤子,不知道會怎樣,但他不能怪梁閣,畢竟他一走三個多小時,這麼冷的天,誰也沒義務幫他守這麼久。
雨已經停了,他一路疾跑過去,嘴裏不停唿出白汽,一直跑到轉角的幌傘楓下。
他想到梁閣可能走了,也可能不耐煩地還在那守著,他獨獨沒想到——梁閣在攤煎餅。
天黑得越來越早,公園的路燈五點半就亮了,複古型燈籠狀,光暈是黃色的,在冬夜裏朦朦朧朧的溫暖。
林愛貞的圍裙太小,梁閣身量高穿不下,於是把圍裙從中折了一褶,隻圍了下半身,倒像個日料店的年輕廚師。
發財的狗繩就係在攤子的推把上,估計鬧騰累了,這會兒很安分,梁閣在地上給他鋪了個塊紙板,他就蜷在紙板上吐舌頭,更像個毛絨玩具了。
祝餘有些哭笑不得,攤前有三兩個人,等他走近,又走了兩個,還剩下一個女孩子,十幾二十來歲的樣子。
女孩子湊到梁閣麵前,笑意盈盈,“小哥哥,可以加個微信嗎?”
梁閣一直很帥,尤其站在簡陋的餅攤前,深眉朗目,顯出一種格格不入的落拓又利落的帥。
梁閣說,“不好意思。”
“加一下嘛,我不常發朋友圈的,就想認識一下帥哥。”
這是個很外向主動的女孩子,不依不饒很有活力,梁閣拒絕了兩次,她還是說“加一下嘛”。
“我沒手機。”梁閣利落地把餅翻了個麵,“家裏窮。”?
女孩顯然不信,“你穿gi額。”
梁閣麵不改色,“盜版,五十塊錢三件。”
他悶頭把餅做好,裝好遞給她,“九塊五。”似乎也覺得剛才的借口太過拙劣,又說了一次,“抱歉。”
女生走了。
梁閣放下鏟子,百無聊賴用腳逗了逗狗,又蹲下去努著嘴逗它,一偏頭才發現祝餘站在這邊。
倏地就站起來了。
祝餘原先隻覺得好笑,梁閣這一看過來,他又愧疚起來——叫人等了這麼久。
半天沒走過去,竟然是梁閣先到他麵前來。
他迴過神,幾乎彎下腰去,“對不起,我那裏耽誤了,真的很對不起,這麼晚才過來。”
梁閣神色很淡,“沒關係。”
“謝謝你,我還以為你肯定走了,你怎麼還攤上餅了?”
梁閣有點不自在,“老有人來買,我就……試試。”
不知道為什麼,祝餘覺得梁閣今天特別有趣,不管是蹲下來給狗穿鞋子還是攤餅,或者找了很笨的借口拒絕女孩子,都很有趣。
他一下就笑了,“真的謝謝你。”看到梁閣還隻穿著件衛衣,“你穿這麼少冷不冷啊?”
突然聽到一聲吆喝,“老板,給我拿個茶葉蛋。”
見沒人來,“茶葉蛋,給我拿個蛋。”
祝餘剛要去,梁閣已經斂著眉轉過身了。
他渾身上下透著特別不爽的勁,像有股陰森的黑氣,極其不耐煩,撈了個蛋出來,用袋子裝了就給那人。
“要個裂的,給我個裂的。”
梁閣於是把蛋敲裂了給他,“一塊五。”
說完就走。?那人拿著茶葉蛋,總覺得自己被糊弄了。
但又不能說他不是,因為這個茶葉蛋它……它確實是個裂的。
梁閣那邊已經又跑迴去了,他站在祝餘麵前,高了不止十厘米。
他說,“沒事。”
又說,“不冷,我挺熱的。”
祝餘懵圈半晌,才發覺梁閣是在迴答他剛才的話,他又想笑了。
但是,穿這麼少真的不冷嗎?
他鬼使神差地抓了下梁閣的手,竟然真的是熱的。
梁閣一下僵住,喉結狠狠攢動,猛地仰起頭一百八十度平行看向天空。
祝餘還以為天上有什麼,跟著抬頭瞧了半天。
梁閣忽地又直視他,眼沼黑魆魆的,炙熱又危險,看得祝餘一動不敢動。
“能加個微信嗎?”梁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