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捂住嘴的祝餘迴過頭看梁閣。
梁閣鬆開他,抬起頭,鋒利的眉聚了一下,“有隻蟲子。”
鹿鳴綠化做得太好,廣場是草地和瓷磚相間的方格,平時做操一人一個瓷塊格,到了夏天就會有亂飛的蚊蟲。
祝餘連忙把嘴閉住了。
下第一節(jié) 課才解散,他和梁閣一起去年級組拿學(xué)校發(fā)的性教育宣傳冊,迴到班上撞見霍青山女朋友正在後門。
才剛進(jìn)行完早戀教育,怎麼就頂風(fēng)作案了?
霍青山這個女朋友已經(jīng)談了半個學(xué)期,是祝餘印象中最長的一個了。霍青山分手原因從來獵奇,有一個甚至是因為祝餘,開學(xué)他拿了盒巧克力給祝餘,當(dāng)時很多人看他拎著那盒巨大巧克力來了,女孩子以為是給自己的,結(jié)果沒有收到,遂分手。
她並不是那種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但祝餘每次見她都很精致幹淨(jìng),細(xì)心打扮過,祝餘還嚐過她給霍青山做過的手作餅幹。
運動會籃球賽的時候,她也常在場邊加油送水,但她幾乎不跟除霍青山之外的人講話,總是帶著笑憧憬地注視他。
她把進(jìn)教室的簡希攔下了,“你好。”
簡希認(rèn)出她,“找霍青山嗎?”
女孩子隻剛過160,看簡希時需要抬頭,短暫的倉皇過後,她以一種茫然而複雜的眼神仰視簡希,神色忐忑又堅定。
簡希垂下眼,見她不言語,又笑著,“他停課準(zhǔn)備競賽去了。”
女孩子積攢起來的勇氣瞬間功虧一簣,匆匆低下頭,“我不是來找他的。”
卻也什麼也沒說,就轉(zhuǎn)身走了。
霍青山午休迴了一趟教室,班上還在討論那尹昊的事。
“這尹昊夠一鳴驚人的。”
霍青山嗤笑,“他這叫什麼一鳴驚人,找刺激還被抓,寸不寸?前幾屆有個學(xué)長,競賽拿獎主席臺上當(dāng)著全校示愛,憑一己之力硬生生把禁止男女早戀的校規(guī)變成了禁止早戀,那才叫一鳴驚人。”
周圍都心領(lǐng)神會,發(fā)出些嘿嘿的怪笑。
隻有祝餘問,“為什麼?”
霍青山摟住他,低下頭以一種揶揄的眼神打量他,“聽說你連三上悠亞都不認(rèn)識?”
祝餘的好勝心不合時宜地被激起了,“我認(rèn)識。”
“哦,迴去搜了?”
祝餘被戳中心事,強(qiáng)嘴道,“不是,梁閣告訴我的。”
“梁閣?”霍青山的眼神就像看見倒數(shù)第二給倒數(shù)第一補(bǔ)課那樣不可思議。
梁閣正好進(jìn)來,看著他,“什麼?”
霍青山笑著,“沒什麼,探討影視和文學(xué)呢,跟你不沾邊閣兒。”
夏天熱得很漫長,不到六點天就亮了,出去打一次籃球皮都要曬褪一層,出了空調(diào)房熱浪襲來,還沒見到太陽,人就已經(jīng)蔫巴了。
祝餘一周去文學(xué)社兩次,整個五月都在忙“高考加油”策劃,高一組織看了一場高考主題的電影,還沒高考已經(jīng)跟著緊張上了。
高一從六月三號就開始放假,因為高考過後緊接著高二的學(xué)考,他們有長達(dá)十天的假期。
這天中午就放學(xué)了。
艾山這一個月都鬱鬱寡歡,因為他們隊長要畢業(yè)了,甚至楊兆琥鬆口和他說你談戀愛吧,他也提不起勁,下了課失魂落魄地去幫隊長收拾行李,豪氣幹雲(yún)地說,“我們隊長一定能成為第二個簡自昀!”
祝餘從辦公室迴來,簡希正懶懶地趴在被曬得發(fā)熱的欄桿上,她閉上眼睛仰起臉,有幾縷熱風(fēng)沒精打采地吹過來,拂得簡希額前的劉海微微起落。
霍青山拿了杯奶茶給她,簡希隻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是不是太甜了?”祝餘詫異地看見霍青山自然地拿過去吸了一口,“還好啊。”又恍然大悟,“哦,冰的!3號你是不是……我讓人給你買杯常溫的。”
簡希再次伏在欄桿上,“不要。”
霍青山毫無芥蒂地喝那杯奶茶迴過身,她女朋友怔怔站在後麵看著他們,祝餘登時心都跳了一下。
可霍青山絲毫沒有意識到有什麼不對,笑著問,“你怎麼上來了?”
女孩子隻看著他。
簡希直起身迴教室,她要把一些書搬迴家,霍青山和女朋友打了個招唿,“等我一下,我先給她搬下去。”
女孩子仍然沒說話。
祝餘趕緊過去,“我來幫忙搬,你先走吧。”
祝餘搬著書稍慢簡希半步,一前一後地走著,他看著簡希走在前麵,不緊不慢,仍然是閑適自由的樣子。
“簡希?”
“嗯?”
他通常是那種隻看不說的人,不太喜歡摻合別人的事,總覺得指手畫腳沒有立場,但是朋友間問一句或者提醒一句也不會太越界吧?
祝餘低下頭,稍作斟酌,“你和霍青山,你知道他喜歡你吧?”
簡希的腳步忽地停了,蹙著眉慢慢側(cè)過頭來看他,臉上是一種介於荒唐和無語之間的神情,祝餘心裏咯噔一響,就見簡希偏過頭笑了一聲,然後開始大笑。
他從來沒見簡希這樣放肆地笑過。
祝餘被她笑得十分沒底,“怎麼了?”
簡希笑意未褪,好不容易才掩下去一些,笑眼多情地看著他,“你這麼想有多久了?”
多久了?
從霍青山轉(zhuǎn)班過來,聽梁閣說他是因為簡希來的那時候祝餘就開始想了。
他一直以為自己旁觀者清,被簡希這麼一笑,他又覺得自己像做了蠢事。
他不想說話了。
“梁閣沒跟你講嗎?”簡希似乎百思不得其解,啼笑皆非,“他到底是不是啞巴?”
又說,“我有說這事不能講嗎?他有點太尊重我的個人隱私了吧?”
祝餘一頭霧水。
簡希抱著書站定在他麵前,稍稍弓下身來,祝餘不得已對上她噙著笑的眼睛,忽然覺得旁觀者也沒那麼清了。
霍青山和女朋友走在路上,女孩子一路都沒有講話,
霍青山抬起腳,“我這雙鞋好看嗎?”
他穿一雙潮牌板鞋,logo上有漂亮的淡紫色邊紋,鬼馬張揚很適合他。
她配合地說,“好看。”
霍青山心情尚佳,笑出虎牙來,“簡希也說挺好看的。”
女孩子看著他,蒼白而破碎地看著他,好一會兒,“我們分手吧。”
她第一次和霍青山接觸還是初二,是很老土的應(yīng)該要屬於漂亮女孩的劇情,她被小混混勒索然後被霍青山搭救了。
她記得那時他同行的男生跑過來,看她一眼掃興道,“還以為是個漂亮妞呢。”
她羞慚地低下了頭。
霍青山在那人肩上搗了一拳,“哪裏不漂亮了?”他上抬著手,她看見男孩子英佻燦爛的笑臉,“快迴家!”
她知道自己是不夠漂亮的,處在成長發(fā)育的尷尬期,她黑黑的,有點胖,臉上有幾顆惱人的青春痘,戴著一副老土的黑框眼鏡,成績也隻中等不一定能考上高中部,因為自卑,總是含胸低頭。
霍青山隻跟漂亮的女孩子談戀愛。
他優(yōu)秀又耀眼,在一個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閃閃發(fā)光,像夢一樣即近又遠(yuǎn)。
霍青山從不主動說分手,她那時候想,她要是能和霍青山談戀愛絕對不會分手。
霍青山愣了一下,還沒迴過神,“什麼?”
她慢慢讓自己漂亮,減肥,學(xué)著打扮,刻苦學(xué)習(xí),考上鹿鳴高中部,終於漂漂亮亮地站在他身邊。
可他就跟在玩兒一樣,戀愛和女朋友隻是他生活裏一味漂亮的調(diào)味劑,似乎可有可無,而且也不是非誰不可。
他就是一個好看又愛撩人的小混蛋,永遠(yuǎn)輕慢,永遠(yuǎn)玩世不恭。
她以為他對所有人都這樣,可為什麼在簡希麵前那樣低姿態(tài),你也是我全心全意喜歡的男孩子,為什麼在別人麵前那樣卑微?
他甚至懵懵懂懂,完全不知道自己多喜歡那個女孩子。
人家簡希不喜歡你,你為什麼還苦哈哈地湊上去?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舔?霍青山,你有沒有自尊心?”她鬱恨地看著他,“我是透明的嗎?我是瞎子嗎?是你看不見我還是你以為我看不見你們?”
霍青山莫名其妙,“你說誰?”
“我說誰你不清楚嗎?”她說話時嘴裏都苦,“你對簡希什麼感情?”
“我能對她什麼感情?”霍青山覺得滑天下之大稽,“她是我妹妹!”
女孩子都被這個拙劣又綠茶的借口氣笑了。
“對,她是你妹妹,妹妹說紫色很有韻味。”
霍青山頭都要裂了,“她真是我妹妹!”
他胡攪蠻纏的樣子讓她氣極了,就當(dāng)兩年的暗戀和兩個月的甜蜜喂了狗,伸手就要甩他一耳光。
可霍青山躲開了。
他竟然躲開了!
還一臉驚詫和無辜,“你憑什麼打我?”
祝餘整個假期都在消化這件事,他猶記得簡希笑著說“我們是龍鳳胎”時自己那種無地自容的尷尬。
他假期一直在家,他爸又問他,怎麼不和同學(xué)出去玩,不要常窩在家裏,連林愛貞也說,“滿滿不要學(xué)傻了。”
在家待了幾天,在他爸媽的催促下還是出去玩了一次,這次是和梁閣霍青山艾山一起,所幸簡希不在。
不過看見霍青山也夠?qū)擂蔚模吘顾斑悄悄認(rèn)為霍青山和簡希挺般配的。
天氣不太熱,他們一起打了球,打完坐在球場邊吃冰棍,是祝餘請的。
網(wǎng)上關(guān)於高考的討論熱火朝天,高考的語文閱讀題年年被詬病,無非就是參考答案和作者創(chuàng)作心境不符。
祝餘含著冰棍坐在臺階上晃腿,“試卷上又要問作者寫這段的意圖,作者說自己隨便寫的,專家又跳出來說‘作者已死’,那問什麼作者的意圖,直接問這段的作用不行嗎?”
“作者已死”,是羅蘭巴特的文藝?yán)碚摚次谋就瓿芍H作者就將文本的闡釋自由完全交給了文本本身。
梁閣思量良久,問,“哪個作者死了?”
艾山接口問,“怎麼死的?被專家咒死的?”
祝餘屬實被難倒了。
霍青山搭住祝餘的肩膀,唏噓搖頭,“這就是文盲。”
後麵幾天,祝餘沒有再出去玩,他去了離家稍遠(yuǎn)的一家二手書店淘書,迴去時竟然遇見了楊兆琥,他有一個多月沒見過他了。
祝餘原本沒有想和他打招唿,但他直直朝這來了,隻好笑了一下,“隊長。”
楊兆琥直愣愣地走到他跟前,又一路跟著他到了公交站。
夏季午後對流旺盛,有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陣雨。
夏天的雨暴烈,喧嘩,鋪天蓋地,空氣中有悶潮躁動的水汽,皮膚上好像都黏噠噠的。
祝餘坐在公交站牌的兩杠等車座上,腳邊放著一個裝著書的塑料袋,他穿一條短褲,露出兩條因為喜歡長跑而細(xì)韌有力的小腿,他很白,偶爾抬起手,露出袖子下的皮膚都沒有色差,身材頎長而不柔弱。
細(xì)看起來,他其實長得並不像女孩子,隻是超脫的漂亮,無關(guān)性別。
楊兆琥坐在他身邊,想起那次祝餘給他貼創(chuàng)口貼,低著頭從眼睫到嘴唇,輪廓秀致,專注而溫柔。
他那次就覺得自己岌岌可危了,祝餘這幅模樣,肯定是喜歡男生的,自己跟他耗久了,肯定要把持不住,為了自救,他在高考前還不知死活地找人談了場戀愛。
這個公交站隻有他們兩個人,站頂上有成串的雨水落下,涼風(fēng)簌簌,和頑固的暑氣混在一起,又熱又冷。
他笨口拙舌不知道講了些什麼,祝餘似乎都意興闌珊,臉上有淡淡的笑,清冷冷的很疏離,眼神空空不知道落在何處。
楊兆琥猛然見到一個孩子,救命稻草似的指著,“看,有個小朋友!”
祝餘順著看過去,是一個穿著小黃鴨雨衣的小男孩被媽媽牽著在踩水,踏著小雨靴在水流裏蹦蹦跳跳,小臉蛋嫩紅,討喜極了。
他不禁想起梁榭,那麼奶乎乎嫩生生的,他以後也要生一個孩子,男孩子女孩子都可以,也要養(yǎng)得這樣活潑可愛。
楊兆琥看他笑起來,那種自然歆羨的笑容,周身都泛起柔和的光暈。
楊兆琥當(dāng)下神魂顛倒,和他挨近一些,便覺全身滾燙,五感全失,有什麼東西哽在他喉頭,他潰敗般地投降了。
“我、我也喜歡……男生。”
祝餘的視線緩緩從小男孩移到他臉上,似乎蹙了眉,是個極淡漠的神情。楊兆琥渙散地看著他張合的嘴唇,緊張得指尖發(fā)麻,耳道轟鳴,不知道自己即將麵臨怎樣的審判。
祝餘說,“重男輕女不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