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抓包的窘迫讓祝餘腦子都空了兩秒,好一會兒才強自鎮定地笑著,“沒、沒有啊。”
“哦,是嗎?”梁閣直直看著他,語氣很空,“那一起走?”
祝餘垂下眼簾,“好。”
梁閣直起身來,卻又不再講話了,也不並排走,一直不緊不慢地落後祝餘兩步走著。
進校路上夾道的櫻花已經盡數謝了,但還盛著一些綠蔭如蓋、樹型高大的國槐。祝餘走得如芒在背,連步子都邁得謹慎,怕走得太快,梁閣會察覺,走得太慢,這種焦灼又要延長,他迫切希望能有一個認識的同學叫住他們來打破這種僵局。
大道上有魚貫的學生,高三已經開始早自習了,隻高一高二的時間富裕還溫吞著。高一新生在人群中很容易辨認,軍訓後他們大多黑不溜秋,眼神稚嫩活潑,對學校的一切都新奇而向往。
祝餘想起自己高一進鹿鳴的時候,一心隻有學習,對所有人都冷漠而防備。是因為接受了梁閣,他才慢慢試著接受其他人,而現在又要因為拒絕梁閣,拒絕和梁閣共同的那些朋友。
他尊重且理解不同性向,但他完全無法想象自己和另一個男生談戀愛的樣子,就算是梁閣。
他記得很小的時候跟他爸一起看電影版的《城南舊事》,是部很有韻味的老電影,白開水一樣清淡雋永。他喜歡的女孩子就是電影裏的小英子那樣的,兩頰有肉,雙瞳剪水,大眼睛黑眼珠,嘰嘰喳喳,活潑可愛。
之前的聞歆容就是這樣的女孩子。
他們一前一後踏上教學樓的樓道,沒有其他人,他們也不說話,隻有輕輕的錯落的腳步聲。
祝餘心裏貓撓一樣又癢又疼,思量再三,破釜沉舟地轉過身去,“梁閣。”
梁閣矮他幾個臺階,看他時需要稍微仰起頭,黑沉的眼瞳裏有種茫然的冷靜,“嗯?”
祝餘的話驟然壅在喉口,嘴唇張合幾下,一個詞也說不出口,他躁悶又挫敗地偏過頭,“沒事。”
他們進了教室,祝餘現在坐在一組第三個,梁閣坐在最後一組最後一個。當時他坐這的時候霍青山還來鬧過他,要把他扛過去。
祝餘拽著窗欞怎麼也不走,還是梁閣說“算了”,霍青山才在祝餘頭上摸了把,笑眉笑眼地和他對視,“怎麼了祝觀音,不是討厭哥哥們了吧?”
祝餘說,“不是。”
真的不是,他不討厭他們,他也一點也不討厭梁閣,他隻是完全沒辦法接受他,也沒辦法迴應他。
早自習下課時方杳安說,“自習課選班幹部,稍微準備一下。”
上學期霍青山就說過化學老師不好惹,有一迴他們教化競的老師外出,方杳安來給他們代課。
自視甚高的競賽生喜歡調戲普通的學科老師,尤其方杳安又長著一張清俊淡漠的臉,他們壞心眼地想給這個招女生喜歡的男老師一些難堪,有人故意猥瑣兮兮地問,“銅環有什麼用啊老師?我好想知道哦!”
這是道早年的化競壓軸題,銅環是節育環,就是放置在女性子宮腔內的避孕裝置,俗稱上環。而任何和生殖相關的話題都能引起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們一些怪異的竊笑,這個題又確實具有難度。
方杳安的眼神透過鏡片顯得很涼,“哦?有多想知道?”
“我想原原本本地知道,越透徹越好!”
方杳安說,“那不如我給你安一個?”
整個階梯教室都暴笑著鼓掌,男生自己都笑著低罵了句“操”。
方杳安又說,似乎有不經意的嘲諷,“在這也坐了半年了吧,這題真有人不知道?往屆題集還沒刷?”
下麵響應的並不多,有些是真的不知道,還有一些是想看他到底知不知道。
“那我講一遍,知道的不用聽。”
一共四小題,方杳安講得很透徹清晰,課堂氣氛逐漸認真起來,就連“超氧酸”這個名詞出來也沒人再笑。
他寫完後握住水筆毫無征兆地笑了下,疏淡清雅沒那麼冷漠了,眾人正不知道他為什麼笑,就聽見他說,帶著些遙遠的懷念,“這是我那屆的國初競賽題。”
但他脾氣算得上好,還沒發過火,日常交流時也溫聲輕語,很能包容他們一些無傷大雅的小主意,所以霍青山還一直很能蹦躂。
班長競選有兩個人,一個祝餘,另一個是夏嵐。
高一時的一班也就是辜申班的夏嵐,她和鍾清寧,以及周一朵被認為是他們年級最漂亮的三個女生。夏嵐是個明麗張揚,漂亮得有些莽的女孩子,五官有些混血的味道,很立體深刻,膚色偏蜜色,是很天然健康的美麗。
她高一就加入了學生會,經常主持學校的各類活動,高二這學期開始就是學生會副主席了,到下學期高三的退出學生會,她就理所應當地成為主席。
祝餘當時是因為梁閣一句“你根本不適合做班長”而較勁才接著當班長的,如果現在他跟梁閣還像以前一樣親密的話,他肯定要得意地轉過身去問,“那你現在覺得我當得怎麼樣?”
沒有如果。
祝餘其實並沒有底,因為夏嵐太優秀,競選時他走上講臺,有些靦腆,“其實我隻當過一年的班長,也不知道當的怎麼樣。”
他們原班人數太多,大家也多是活潑的性子,毫不掩飾對他的喜愛,個個都捧場,“當得很好,祝觀音!”
“班長牛逼!”
霍青山再吼一嗓子,聲勢大得跟欺負人似的。
夏嵐很知進退,她上臺競選時落落大方地表示,“既然班長那麼優秀,我做副班長好了,希望能做班長的得力助手。”
最後一節課有高一的年級大會,祝餘暑假去參加征文比賽的決賽,他拿了特等獎。這個文學杯比較有含金量,在自招時也被不少名校承認,校領導在廣播報了獲獎名單,他們班除了他,還有夏嵐。
集會結束後,夏嵐悄然走在他身旁,笑著發出邀請,“看來班長確實比我厲害,我隻是個一等獎,下次這種比賽可以一起啊。”
祝餘正要恭維她幾句,就被人從身後拽住了脖子,霍青山輕佻的笑臉出現在祝餘視線裏,“好啊,一個人就走了,怎麼不等等我們?”
男孩子們大大咧咧地摟住他一起上樓去,夏嵐不拘小節地笑著和他揮了揮手。
一次年級組會議後,簡希在樓道口直接裏攔住他,“梁閣是不是跟你說了?”
祝餘喉嚨猛地收緊,麵上卻故作無知地反問,“你說什麼?”
簡希波瀾不驚地直視他的眼睛,“我說梁閣是不是告訴你,他喜歡你了?”
祝餘一下羞窘得不敢再看她,“你怎麼知道他喜……是梁閣告訴你的嗎?”
“需要他告訴我嗎?他和霍青山在我眼裏就是透明的,而且他太明顯了好嗎?”簡希笑起來,“梁閣就是一個會說話的啞巴,說句話要他命,可你看他對你這樣嗎?他生怕你不搭理他,每個細胞都想跟你說話。”
一個會說話的啞巴。
祝餘下意識反駁,“不是,梁閣很有趣。”
“那是因為他喜歡你,所以他在你麵前才生動有趣。其他人會覺得他很有趣嗎?頂多覺得他帥,高,理科很好,話少,就這樣。”
可祝餘還是固執地覺得,不是的,梁閣本身就是那種很有趣很有思想很討人喜歡的男孩子。
簡希臉上有一點笑,“你既然不喜歡他,我告訴你,你就冷著他,完全不搭理他,迎麵過來你都目不斜視。”
高二梁閣就開始搞競賽了,要為noip做準備,經常要去機房,一待就是一天,祝餘因此並不常遇見他。
間或幾次他出去接水,會看到梁閣兩肘抵著矮牆,背虛虛靠在欄桿上,嘴裏沒有叼冰棍,含著一支奶酪棒。
祝餘匆匆低下頭,並不高明地裝作沒有看到。
一直焦灼到國慶放假的前一天。
初秋的晚風裏仍然有未褪的暑氣,黃昏渲染得萬物都鍍上層燦爛而朦朧的金,祝餘和喻彤走在林蔭道上,這條路上有零星幾株小葉女貞,喻彤去了文科班,就是他們高一政治老師帶的班。
喻彤沒有什麼不同,仍然是可愛但冷酷的蘿莉臉,吐槽犀利,偶爾會吐出幾個祝餘完全聽不懂的詞匯。
祝餘聽得一知半解,幾次都想問問她什麼意思,正迷糊的時候看見梁閣迎麵走過來。
他剛打完球,身邊有一個祝餘沒見過大概是別班的男孩子,可能是梁閣的球友,戴副眼鏡皮膚有些黑正笑著和梁閣說些什麼。
梁閣今天沒穿校服,穿了一件沒什麼版型的白t恤,下身是黑色的校服長褲,手心向下握著籃球,臉上出了些汗,仍然是那個清冽不馴的模樣。
——你就冷著他,完全不搭理他,迎麵過來你都目不斜視。
祝餘立刻繃直脖頸,欲蓋彌彰地直視前方,一點點也不敢往梁閣身上偏。
學校的電臺在放歌,是一個很多人喜歡的樂隊,節奏一貫的活潑明快。
兩個人平靜地錯身而過,仿佛一個從此訣別的儀式。
祝餘的心好似被一根細線猛地纏緊了,躍動都變得銳疼而鈍重,他懨懨地走出去一小段路,終於停下了,遲疑地迴過頭去。
就對上梁閣同樣迴過頭看他的眼睛。
兩人視線交錯的那一霎那,宇宙在祝餘腦子轟然炸開,梁閣的視線仿佛是燙的,祝餘整個人都燥熱起來,他知道自己該迴過頭,該繼續若無其事地往前走,可他動不了了,他一動也不能動。
喻彤察覺過來問他怎麼了,梁閣身邊的男生也狐疑地看過來,“怎麼不走了?認識?”
他看見梁閣丟了籃球,直直朝他奔過來,拽著他手腕就跑。
少年幹燥的手心緊緊鉗著他的手腕,祝餘感覺迎麵一陣喧囂肆意的清風,兩側樹影飛速倒退,心髒咚咚直撞胸門,秋日橙紅的黃昏在視野裏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他們仿佛跑進黃昏裏。
校園電臺裏唱
——一二三牽著手四五六抬起頭
——七八九我們私奔到月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