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餘駭得瞳孔急縮,臉上的紅潮頃刻間褪了個幹淨,一陣寒栗爬滿全身,他死死咬住口腔內側的嫩肉,靠疼痛逼自己理智迴籠,他定定地對峙般看著傅驤,平靜地問,“你怎麼進來的?”
說完就注意到客廳的動靜,林愛貞已經迴來了,正搬著備料桶忙活,還笑嗬嗬問傅驤,好久沒見他了,在哪裏讀書雲雲。
傅驤隻一瞬不瞬地盯著祝餘。
祝餘掃了眼他媽,又看傅驤,直接抽身往外走,“媽,我出去一下。”
林愛貞在身後“誒!這麼晚……”
祝餘剛出門,身後就響起傅驤追來的腳步聲,他竭力調勻唿吸,控製自己脫韁的驚惶。
幸好跟來了,要是傅驤當著他媽發瘋非要翻他手機,看到梁閣才真的是要完蛋。
反正絕不能牽扯到梁閣。
以前傅驤跟著他走,從來止步於小區門口,不會進小區,也不會進樓,更不會進他家裏,今天確實接連出乎他意料。
祝餘快要邁出樓門,傅驤冷不丁又說,陰惻惻地,“我問你話你聾了嗎?你剛才在和誰說話?”
祝餘迴過身看他,半垂下眼睫,“這麼晚誰能和我說話?”
傅驤走上前來,“我聽到你說話了。”
但聲音很低,又斷斷續續,他聽不分明。
祝餘眼神移到一邊,隱忍落寞地,又抬起眼看他,眼瞳烏漆漆的被樓裏的燈映出一些碎光,脆弱又無助,“我不想說。”
傅驤更近了一些,半瞇起眼,“誰?”
好一會兒,祝餘說,“一個叔叔。”
“你有叔叔?什麼叔叔這麼晚給你打電話?”
“就是叔叔。”祝餘冷著臉,又說,“太晚了,我迴去了。”
傅驤看著他一步步走上臺階,叔叔?
祝餘神色冷漠地往樓上走,迴到家,林愛貞關切地問“怎麼了”,祝餘隻說,“媽,你下次看到他不用搭理。”
祝餘上了高三後,幾乎沒見過聞歆容,可傅驤來的第二天,早上進校,他們就碰見了聞歆容,堪稱狹路相逢。
聞歆容看見傅驤顯然怵了一跳,驚慌地怔在那裏。
傅驤在他耳後說,饒有興致的語氣,“你女朋友。”
祝餘麵無表情地進校門,“早分了。”
傅驤的到來和他插班第一天就引起的風波確實讓班上甚至年級都躁動了一陣,班上都有些怵他,傅驤給人很直接的危險與陰晴不定,明明在笑,卻沒有半點善意,但隻要不惹他,他也不會做什麼。
反而更讓人感覺微妙的是祝餘,他以前從來是笑著的,是乖順的,靦腆的,溫和的,柔儒的,以至於他們都以為他天生就該笑。
他換了新座位後,課間時鄰座男生一條胳膊伸過來,握著本習題,還沒改過來稱唿,“班長,這題你怎麼做的?”
祝餘低頭寫題,眼簾都沒掀一下。
男生有些尷尬地又叫了他兩聲,“班長?祝餘?”
祝餘置若罔聞,男生訥訥地收迴去了。
他不止不再笑,甚至不再搭理人,永遠抬頭隻看黑板,低頭隻寫題。
這種情況也不止一次,體育課散課自由活動,一些活躍的男生衝向球場,祝餘從球場邊過去,球擲出來擊中他小腿,又滾落在他腳邊。
有男孩子熱情的唿喚聲,朝他招手,“祝觀音,扔一下球!”
祝餘頓了頓,視若無睹地跨過去,徑直走了。
球場上大家多少有些氣盛,盡管平時關係不錯,但被這麼明晃晃的下臉子都不怎麼舒服。
有人說,“算了吧,人家第一名,還急著上去學習呢。”
又有人說,“這不得拿個狀元?”
有人打圓場,“算了算了,不就是個球嗎?”
傅驤站在球場邊,笑了一笑,沒彎身去撿,一腳把球踢開了。
幾個男生在後麵暴躁地“操!”出了聲,卻也沒敢鬧起來,傅驤手插在袴袋裏閑庭信步地跟上祝餘,走了。
祝餘重新成為一座孤島,幾乎沒人再來熱臉貼冷屁股找他攀談,梁閣終於還是知道了,電話裏問他為什麼不當班長了。
祝餘說,“壓力太大了,我想把第一名穩住。”
梁閣靜了稍瞬,“我迴來陪你一陣可以嗎?你太繃著了。”
祝餘的心立刻就軟下去,鼻子都發酸,強壓著哽咽,“不可以,你迴來我就亂了,你不能迴來。”又強調說,“你絕對絕對不能迴來。等你冬令營結束就好了,好嗎?”
周圍隻剩姚郡對祝餘的態度始終如一,因為從來沒熱絡過,也不顯得冷落,她和祝餘一樣沉默,低頭自顧自地刻苦,坐在一塊兒,是兩個前後相鄰的學習機器。
周日第四節 課後,傅驤忽然不見人了,祝餘環顧了一圈,有些焦急。
他吃完飯迴教室,看見姚郡在走廊上抱著保溫桶在吃飯。
上了高三,很多家長都來學校送飯,住宿生隻放月假,有鄰市的家長特意租房來陪讀,林愛貞也開始給祝餘準備午飯晚飯,還有水果和奶。
高三快過半,這是第一次,祝餘看到姚郡家長來送飯。
是個中年女人,穿得並不太好,但也看得出打扮過,她倚著走廊欄桿,嗓門很大,“你就是驕傲,你自以為是,頭名不就被人搶走了?男生啊,懂事晚,但是腦子聰明啊,學理科就得腦子聰明。你弟弟現在就這樣,特別聰明就是心思沒用在學習上,你爸說他遊戲都打得特別好,等到明年上初中就好了。早跟你說了,在訟言讀,還能帶著你弟弟讀書呢。訟言就隔家幾站路,也全免啊,你不去讀,非來這,我今天來這一趟搭車就差點磨死……”
姚郡抱著保溫桶吃飯,什麼表情也沒有,一句話也不說。
祝餘迴到座位上,沒兩分鍾,姚郡就進來了,沉默地坐下來開始握著筆做題。
祝餘看著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他媽和舅舅來,好像每個重男輕女家庭裏養出的兒子都很不爭氣。
一直到第六節 課下課,傅驤仍然沒出現,班主任似乎也不知道他去哪了,還來問周圍同學,又冷著臉走了。
祝餘又在教室礙了會兒,四點半了傅驤還沒人影,祝餘背著書包出去,出校門不遠,在拐角處就看到了葉連召的車。
祝餘又四處顧盼了一圈,還是沒見到傅驤,他心煩氣躁地皺起眉,怎麼關鍵時候,不見人了。
他壓著心火上了車,葉連召出聲問他,怎麼今天這麼晚。
祝餘說,小測耽誤時間了。
祝餘從小就被說像他爸,葉連召也說他像他爸,祝餘就有意學他爸的神態,說話時還偶爾帶些靈黠的譏誚,天真又傲氣。他大抵學得很像,葉連召時常有片刻的失神,可能在感慨宿命的奇妙或是基因的力量。
祝餘嘲弄地想,你不如感謝我演技的超脫。
效果也很立竿見影,葉連召對他特別上心,至少現今初戀懷舊期還沒過,他們說話時談到什麼,祝餘稍微表露出一些興趣,他下次一定送來給他。
葉連召忽然問,“對了,你今年高三,以後想去什麼大學?”
祝餘的心劇烈地跳了一下,羞澀地說,“我不好意思說,去不了的。”
葉連召不解,“你成績不是非常好嗎?”
“可是。”他抿著嘴靦腆地笑了笑,難為情又期盼的樣子,“我想去mit。”
葉連召稍有錯愕,“mit?麻省嗎?”他凝神片刻,似乎在思量斟酌,又問,“還有其他學校嗎?”
祝餘還是那麼乖覺地笑著,沒應聲,轉頭去看車窗外的街景。
沒用的東西。
他們又一起吃飯,葉連召帶他去的餐廳會所都非常高檔精致,但祝餘次次都食不知味,幾乎在機械吞咽,還要掛一張假意乖覺溫順的笑臉。
葉連召告訴他,a市的項目快要結束了。
祝餘在吃一份甜品,愕然又惋惜,“這麼快嗎?那我以後都不能每周吃大餐了,這裏甜品真好吃。”
葉連召問,“那下周還來這?”
祝餘心下一動, “那下周還可以見嗎?”
葉連召點頭,略有笑意,“可以,也沒這麼快結束。”
吃完飯沒多耽擱,葉連召送他迴去,車停在小區外,祝餘下車前說了聲“謝謝叔叔”,他下車剛關上車門,還沒道別,就看見傅驤站在他們小區門口。
祝餘的眉夷悅地舒了一下,迅速調試好神情,半低著臉,說了句“叔叔再見”。
葉連召的車走了,祝餘沉默地背著書包往小區去,傅驤問,“那是誰?”
祝餘並不言語,直接就要繞過他迴家。
擦肩而過的瞬間,傅驤一把扯住他胳膊,神色陡然陰霾,“你是不是一定要我把每句話都問兩遍?”
祝餘看著他,瞳光都空而茫然,如夢初醒般,“一個叔叔。”
又是叔叔?
“你哪個叔叔?”
半夜打電話,還開邁巴赫。
祝餘說,“是我爸的朋友。”
傅驤鳳眼狐疑地半瞇著,“你爸不是死了嗎?哪來的朋友?”
祝餘忽然怔住,又抬眼看著他,“關你什麼事?”
扯著他胳膊的手猛然收緊,光站在傅驤身邊都能感受到暴漲的怒氣,神色陰得出水,緩慢擠出一個笑,豔麗而陰戾,盯著他,“你最好別讓我生氣。”
祝餘沒說話,也不看他,兩個人對峙似的站著,來往行人都覺得這倆人要打起來,良久,祝餘輕輕掙了一下手,說,“我要迴去了。”
傅驤緩緩鬆了手。
又像什麼也沒發生,祝餘進了小區。
祝餘用鎖開家門的時候,傅驤又悄無聲音地出現在他身後,他若無其事地開了鎖。
因為傅驤跟著一起進來了,祝餘沒進臥室,直接在飯桌上寫作業。
傅驤倚著對麵的牆壁,默不作聲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打火機哢嚓一響,他點了一支煙,吸了兩口,又開始無所事事在屋裏四處走動,摸著看那,正蹲在陽臺看巴西龜時手機響了,他邊把煙灰抖在巴西龜頭上,邊接起來,“嗯,是我。”
祝餘握著筆不滿地看向他,傅驤於是拿著手機往屋外走,門被闔上了。
傅驤咬著煙再進來時,屋裏開了燈,祝餘還是那樣端直地坐著,挺拔而單薄,專注地低頭寫題,心無旁騖得像沒有人可以介入他的世界。
傅驤坐到他旁邊來,吸了口煙,然後輕侮地吐在他臉上。
祝餘蹙起眉,偏過頭悶悶地咳,像個從不沾煙的純良優等生那樣被煙霧嗆得臉都發紅,顯出些微窘無措的薄怒。
傅驤像被他窘迫的模樣取悅了似的,手按在他後頸,低下身來和他四目相接,笑了一聲,“還是這麼沒用。”
他想到什麼,臉湊到祝餘眼前來,眉梢那道疤驟然清晰,“你真是怪,有時候這麼沒用,有時候又那麼狠,你還記得那天怎麼掄我的嗎?”他眉梢挑了一下,帶著煙苦味的唿吸散在祝餘臉上,“這裏,再下來一點,我眼睛都要被你砸瞎,我一臉都是血,你一句話都沒問過。”
祝餘別開臉躲避他視線,傅驤驀地掐住他頸子,食指抵在他下頜,不讓他亂動。傅驤咬著煙尾,危險地逼近了他,燃著火星的煙頭幾乎碰到祝餘嘴唇,皮膚有隱隱的灼燒感。
祝餘臉色驟寒,身體緊緊繃著,慍怒又厭恨地瞪著他,幾乎切齒,“滾開。”
傅驤真喜歡看他動火或是冷漠的樣子,動火時人很活,冷漠時又特別端莊,都很有意思,他尤其愛好把他逼到極處,看他情緒崩潰,歇斯底裏冷冰冰地發火。
小時候還沒這麼有趣,長大了,帶勁得要死。
祝餘闔上眼睛,喉頭哽了一下,在慢慢調勻唿吸。
傅驤忽然想起那天,把他堵在教室的那天,他不知死活和人談戀愛,他也這樣掐住他脖子,優美又纖長的,脖頸下青色的血管在他手下瘋狂奔湧,像一隻虛弱的瀕死的天鵝。
從來那麼強,不聽話,惹人煩,嘖。
祝餘睜開眼看著他,眼睛幽靜得一泓湖水,他說,“你是不是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