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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揣著兩張粗糙的黃符迴過神來時,陳老夫子已是又托著他的鳥籠走遠了。
董鎮的天仍是一如既往地陰仄,穿長衫的主人未曾迴頭,那籠中玄異的黑鴉卻驀然朝我看來,發出了幾聲喑啞的吱嘎。
我歎了口氣,並未再出言去喚那位高深的老夫子,想想便將符紙收好,謹慎地藏入了胸前的衣襟;心下雖還有幾分隱隱的慌疑,卻莫名安定了許多。
便隻沿著青石的小巷慢慢走,想快些歸家去與父母報個平安。
金家府邸距落魄的董家小宅頗有些距離,僅以雙腳委實走得人疲累,須得尋個什麼順風的物事來代步才行;我隻彳亍了一會兒便在市集橫通的巷口站定,想要看看有沒有路過的騾車可以乘。
昔日家中時常趕騾車去鄰鎮的街坊似乎在薄霧中行了過來,附近本就人煙稀少,騾蹄踏在石板上的噠噠聲便在濕潤的空氣中顯得分外悅耳。見天色還早,我微微鬆了口氣,正想揮手來喚,餘光卻見有一少年的身影自鄰近的巷口飄然而出,倏忽一下沒入了一條清幽的小徑。
我疑心那是方才下了學的阿滿,意圖搭車的手臂僵在半空,想想還是收了迴來。
將自己的鬥篷捂得更緊了些,我跟上少年的步伐,發覺那果真是多日不見的阿滿,此時正一副鬱鬱的模樣,也不像是要下學迴家,懷揣著一疊不曉得什麼物事的紙張,一路朝墳場的方向走去了。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不遠不近地跟在他身後,想要看看他究竟是打算去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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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發荒涼的董鎮平日不見幾分人影,城西那片淒淒的墳場卻莫名喧囂起來,好些墳頭都是微濕的新地,野草還未漫上幾許,墓碑邊飄揚著早已化為灰燼的紙錢。
董鎮近些日來確乎一直在死人,論理是出離可怖的;隻是應了災荒年代的景,便是外頭素來富饒的魚米之鄉,死的人恐也不比董鎮少上許多。
我看到金夢小姐的墳頭正孤零零地在一處清秀之地立著,並未被陳家一同迎到祖墳,喉頭微梗著別過頭去,心下便有著說不出的苦澀。
見阿滿在墳場中漫無邊際地走著,晦暗的神色看不出他的目的與打算,我遲疑了一下,想上前叫他與我一道離開,卻見他竟跪在了不遠處一座不算新鮮、卻也並不古舊的墳塋旁,將懷裏厚重的紙錢盡數祭出,點燃在了爬滿青苔的墓碑前。
嫋嫋升起的煙霧遮擋住了我的視線,墓碑上的字跡亦算不得清晰。惘然間我聽得阿滿哽咽道:
“爹,娘,最近世道實在是糟……董鎮這鬼地方,我怕是再也待不下去了。”
他燒著紙,本就布滿血絲的雙眼被煙熏得眼淚直流,卻也擦一擦不以為意,隻仍對那靜寂的墓碑說著話。
“聽聞鄰鎮的鄉民都在趕著逃荒,我們學堂的先生也撐不住這董鎮的蕭條,與相識的學者一同到上海謀生去了;沒有書可以念,我也近乎成了廢人,到頭來連哥都沒能保護好,教他被那迴到鎮上來的貓妖強娶了去。”
他的眼淚越來越多,直直地盯著墓碑上血紅的字跡,嗓音也越發淒楚無依起來。
“爹,娘阿……當真是你們同意那貓妖娶的哥麼?哥今後與他一起過,當真也會過得美滿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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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在樹後看著低泣不止的阿滿,漸漸的感到手腳冰涼。
宛如當頭一棒的眩暈感冷卻之後,我總算清醒過來,明白了這幾日來心中最為駭怕與不安的一點源自那裏。
是了,我的父母早在兩年前便因肺癆相繼離世,隻留給我了一間小小的古玩店,以及尚且年少懵懂的弟弟。
那麼當日我歸家後如活人一般問我可否有中意的姑娘、要我與金瀟結親的,究竟是那裏來的詭物?
渾渾噩噩間,我看到跪在墳塋前的阿滿哭著哭著,竟忽然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來:
“不過,倘使那貓妖能將這鎮上的人殺光,倒是再好不過的事。”
……
……
我瘋也似的一路奔迴金家大宅,恍然間看到原本堂皇的府邸已是蒙上了一層窳敗的死色。
頭頂的樹影間有貓爪掠過似的窸窸窣窣,我驀地推開喜房古樸的門,發覺原本的一室旖旎已被血淋淋的字跡所取代,牆上地下密密麻麻地寫著我的生辰八字,房梁與門框滿是貓兒的爪印。
一陣若有似無的陰風從耳後吹過,將我裸露在鬥篷外的皮膚激出幾許雞皮疙瘩。我戰戰兢兢地迴過頭去,靜寂的庭院內仍是鴉雀無聲,僅隻兩點鬼火樣的物事穿牆而過,慢慢地朝我滑了過來。
我不曉得究竟是該留在這間不詳的喜房內,還是出門與那更為不詳的鬼火相撞;手腳卻先我一步有了動作,將眼前的房門猝然緊閉,便將那意圖與我相會的鬼火擋到了門外。
迴過頭來時,原本血淋淋的喜房已是迴複了最初的模樣,先前被我窺見的字跡不翼而飛,周遭也無甚貓兒的爪印與足跡;幽香的紅燭仍是燃得靜謐,金瀟留給我的珍本也攤在我離開時的那一頁,仿佛一切的詭狀都從未發生過。
我驚魂未定,隻在那紅帳低垂的床榻間坐了,想要速速逃離這裏,卻又怕遭遇新的詭事。
阿滿說得委實在理;董鎮這鬼地方,我也確乎是待不下去了。
不若明日便逃迴家去收拾一番細軟,關了自己慘淡經營的古玩店,自此帶著阿滿一道遠離這片鬼魅之地。
……
正蒙著頭默念般若心經,我餘光窺見梁上那兩點幽冥的鬼火倏然放大開來,慢慢在廊下現出一個女子的形態;門外陰風吹得更甚,低低的嗚咽聲也悄然在風中彌散開來。
“阿鴻……!”
梨花的香氣盈入鼻間時,我聽到了一個萬分熟悉的聲音。
端莊而又不失倉促的敲門聲隨之響起,輕輕的,沁著那人骨裏的優雅與矜持。
我坐起身來怔怔地看著微微震動的房門,驚喜道:“金夢小姐?”
庭中似乎遲疑了一下,門縫下有一雙朽壞的繡花鞋徘徊良久,終是出聲應道:“是我……阿鴻,且將門打開,我是有要事來拜訪你了。”
……
我站起身,雙手微顫著探向門閂,又微顫著放了下來。
今日,是金夢小姐的頭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