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一本年代久遠的怪奇圖誌上看到過,黑貓本是玄靈之物,除卻鎮(zhèn)宅與辟邪的本領外,還別有一番巫蠱般的作用。
傳言若是死後還尚未白骨化的屍身,隻消差使一善通陰陽之人為其招魂,將一黑貓覆於胸膛之上封進棺中,棺角四處寫上死者的生辰八字,這般嚴防死守度過一夜,翌日開館後黑貓吐血而亡,屍身則會較先前褪去一分腐態(tài);如此反複七七四十九天之後,便能使人死而複生。
然而說是死而複生,不過是生魂尚在,軀殼也重歸新鮮,卻仍舊算是陰間之物,所以謂之行屍也無妨。
金夢小姐臨行前道是金瀟想要將我做成一件什麼物事,現(xiàn)下看來,也便是如此了。
……
行走在陰陽兩界的交點,原本混沌的視野莫名較往日清晰許多,蕭條董鎮(zhèn)中昔日斑駁的影像,便也漸漸地明了了。
金瀟終於得了陳老夫子的應肯,便連夜去周邊的小鎮(zhèn)購得了許多黑貓,運到董鎮(zhèn)後破損的鐵籠會不會逃竄了幾隻,也不得而知;畢竟隻要犧牲其中七七四十九隻,便能將我從死亡之地拉迴來了。
我疑心是有一隻跑去了墳場,被阿滿抄著鐵鎬從我的墳頭趕走,又被金瀟那般封入我的棺中獻祭了自己小小的生魂;又或許有一隻在金夢小姐臨盆的夜晚溜去陳家,被心慌意亂的陳家人打死後扔出大宅,被路過的鎮(zhèn)民訛傳為生下了一具貓?zhí)ヒ舱f不定。
董鎮(zhèn)素來有人死後的生魂會化作鬼貓尋仇的傳說;鎮(zhèn)民口中那會謀人性命的不祥之物,自始至終,都隻是我這個冤死的董一鴻而已。
不知陳老夫子用了什麼辦法,金瀟竟當真與我死去的雙親見了麵,也求得了他們要將我永遠留在這世間的同意。
陰間的生活定然不如人間好過,不若我的父母也不會輕易地允了我這個長子嫁人,甚至對我囑咐下那般傷感的話來。
恍然間我想到他們似乎還在我與金瀟的成婚之夜現(xiàn)過身;可依金瀟的說法,彼時在門外苦苦哀求我出去的阿滿和雙親,都隻是些來曆不明的詭物。
我實在不曉得他們到人間來蠱惑我的真相,便仍是以鬼魅之姿在這董鎮(zhèn)慢慢走著,直到走到已然隻剩下一具破敗軀殼的陳家大宅牆外,又想起那晚過後滿地燒過的破碎符紙,這才隱約明白了過來。
正如金瀟是想將死去的我永遠留在人間一般,這董鎮(zhèn)中也有巴不得我快些下到黃泉、甚至魂飛魄散才好的存在。
陳家人將我打死後本就心有餘悸,或許也隱約知曉了那所謂的奸夫其實另有其人,加之金夢小姐橫死,有關鬼貓詛咒了陳家的流言也在這董鎮(zhèn)中彌散開來,生怕我的冤魂會迴來向他們複仇;便去請了施法的老道,千方百計地想要將我的生魂從棺中誘出,這般打算一了百了了。
金瀟委實將我從他們手上護了下來,又為我複了仇。
陳家大少與當日的那些打手就如阿滿所期冀的那般,通通不得好死了。
而鎮(zhèn)上的人也並不疑心有他,隻道那是鬼貓的報複,不論我是否當真與金夢小姐通奸,陳家畢竟做了惡事,受些膺懲也是應當?shù)摹?br />
他們這個時候倒不見了我被打死時還在為陳家叫好的模樣,個個皆是些理智冷靜的大能,仿佛不記得自己也曾是那拾人涕唾的一員。
可他們卻也隱隱懼怕起來,不曉得鬼貓是否也會來找那日漠然旁觀的自己複仇;況且有個不知名的神秘男子竟與那早已下葬的董老板結(jié)了親,據(jù)說這便是要圈地,要趕人了。
金瀟並不知曉當日有多少圍觀的鎮(zhèn)民對我的屍身嗤之以鼻;鎮(zhèn)上那些漸多的橫死之人也絕非他下的手。
然而董鎮(zhèn)還是衍變成了這般駭人的鬼魅之地,我猜這許是災荒年代的過錯;許多心懷鬼胎之人趁此機會謀性命圖家財,再栽贓給鄰居口中惶然談論的鬼貓,倒是委實劃算的買賣一樁。
……
其實有關鬼貓的始末,堪堪正是如此簡單。
……
……
以後哪?
以後,我就這麼與身為活人的金瀟相依相伴,作為一具行屍在世間茍活著嗎?
我跌跌撞撞地拖著自己的生魂在鎮(zhèn)上漫無邊際地走著,知曉了自己故去的真相後,心下雖痛楚難耐,酸澀的眼眶卻根本難以落下一滴眼淚。
將身形隱匿在迷霧中,這般幽然地飄向墳場時,我看到金瀟正跪坐在我的墳前,往火堆中扔著成摞精美的書冊。火光將他本就蒼白的臉龐映得幽魅而憔悴,深深的眼窩裏寂靜一片,身上沒了人氣,便亦沒了初見他時那自在從容的瀟灑模樣。
“……你這又是何苦?”
活人的腳步聲自身後隱約地響起了;我迴過頭去,仍是一襲襤褸長衫的陳老夫子便從霧氣中緩緩踱了出來,經(jīng)過我的時候微微頓了頓,又走到金瀟的身側(cè)與他並肩站著,低頭看著眼前灼灼的火光,繼而深深地歎了口氣。
“強行將本該赴往黃泉之人留在這世上,日後恐還有得是磨難。我也忠告過你,若一直同死人相處,活人的生魂便難免會受些牽連,行屍般愈發(fā)僵冷不提,到頭來也死不死活不活的,委實難看了些。”
“……”
金瀟並未發(fā)覺我的存在,隻安靜地往火堆中扔著每日供我翻閱的書冊,任由陳老夫子在耳邊絮絮叨叨,許久才道:
“卻又有何不可?人隻堪堪活這一世;我若放他去陰間過,抑或是放他去投胎,十八年便又眼睜睜看他成了一個我所不相識的生人。”
說著便苦笑一聲,凝視著眼前已化為灰燼的書頁,慢慢道:“我與阿鴻終是緣分太淺,也隻想求這一世姻緣;不過是遲些到閻王爺那裏報到,百年之後,我自下來陪他。”
……
陳老夫子著實在我墳前站了許久。
“金老板為人慷慨,老夫子畢竟受了東家錢財,亦勸不得什麼;那便這樣罷。”他說著便轉(zhuǎn)過身,仍是背著手慢慢地踱遠了,嗓音也在墳場的霧氣中變得飄渺起來。“……隻是你雖不願教阿鴻察覺到他已死的事實,一旦生魂入殼,生前的記憶也會慢慢清朗起來,恐怕他現(xiàn)在對自己的處境,已經(jīng)有幾分察覺了。”
……
……
【尾聲】
書桌上整齊地擺放著嶄新的珍本,沉甸甸的別有一番知識的厚度。我坐在露水叮咚的窗前看著青牆外的風景,想要抬手去觸碰一番濕潤的空氣,卻又遲疑著收了迴來。
如今董鎮(zhèn),當真是座隻剩下我與金瀟二人盤踞的鬼鎮(zhèn)了。
懷中似有什麼物事在隱隱震動,我拿出來一看,正是陳老夫子當日贈予我的兩道黃符之一。其中的一道已被我用來送金夢小姐上了路,而我原以為剩下的一道是教我用以擺脫貓兒的糾纏,在危機的關頭對付自己善惡難辨的枕邊人。
可我終究悟錯了陳老夫子的意思。他其實隻是要我來選,日後是留在人間與金瀟相伴,還是果敢些同自己認命,帶著這一道符獨自赴往黃泉。
……
我對著手上皺巴巴的符紙看了許久,微顫著執(zhí)起它探向自己的額頭,中途又艱難萬分地製住這般動作,輕輕地闔上了雙眼。
我並不知曉陰間究竟是怎樣的一番景色;可我著實眷戀這人間,生養(yǎng)我多年的董鎮(zhèn),春日裏有馥鬱卻又並不繁複的花香,夏日裏茵茵潺潺的池塘,連帶著秋日的爛漫楓花與冬日的纏綿飛雪,都是我無法輕易舍棄的遺產(chǎn)。
可死去的魂靈滯留於此畢竟有違陰陽之理,我若同金瀟一般執(zhí)迷不悟,又不知會在日後為人間惹下些什麼禍患。
取出架上的文房四寶,我想給金瀟寫幾句簡短的告別。
縱然我曾眷戀金夢小姐多年,尚在人間時也從未真正留意過他一眼,可我們畢竟隔著陰陽做了幾日夫妻,現(xiàn)下想來,亦稱得上是一段真情。
……
眼前的筆墨已是洇上了老舊的紙張,可我的右手卻在這個時候驀然一撇,直覺身後有具柔軟而熟悉的身子抱了上來。
“……阿鴻。”
金瀟那幽醇低柔的嗓音自耳邊響起。他的下巴輕擱在我的脖頸,碎發(fā)有幾許蹭在我的麵頰,低著頭喃喃地念著這個早已死去多時的名字,聽起來似有幾分哀求般的傷感。
我動了動,將手中的筆放下,又自懷裏將那一張不斷震動的黃符取了出來。
“怎麼了?”
金瀟笑著看我。我搖搖頭,默默地將手中輕薄的符紙撕碎,看著它飄散在了春日的微風中。
……
窗外,董鎮(zhèn)連綿多日的大霧終於消散,晶瑩連綴的雲(yún)層中泄下一米明媚的陽光,暖洋洋地照在庭院中碧綠的樹蔭,又投向了頰邊一雙燦金的眼眸。
有些人固然已經(jīng)死了;卻隻當自己活著,也未嚐不是件幸事。
明日若還豔陽高照,便又是餘生所當珍惜的晴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