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束薪這次不再有那麼大的反應,淡淡道:“這種事不應當拿來玩笑。”
木葛生還在笑,他放下茶杯,眼裏忽然帶上了認真,“若我不是在開玩笑呢?”
柴束薪抬眼看著他,很平淡地問:“你確定麼?”
木葛生和他對視,突然想到,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就很少在柴束薪的眼睛裏捕捉到情緒了。
那時年少相逢,柴束薪雖然為人冷雋,但往往受不了他的戲弄而發作,偶爾平靜相處的時候對方甚至會笑一笑,眼神靈動鮮活,像簌簌細雪,像雪地裏一樹梅花灼灼。
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柴束薪流露出的情緒越來越少,如同一口深井或者湖泊,許多驚心動魄都被他不動聲色地掩蓋在眼底,連書信裏的字句也變得平淡穩妥,就像多年舊友,不尚虛華。
那個時候的木葛生並不真正理解這份平淡,他以為這便是柴束薪對待老友的方式了,有默契而少言語,靜水深流,不徐不疾。
但如今他們又坐在一起,他拿著已被劇透的情節,從對方的眼神中深挖出了太多不曾宣之於口的東西。
在百年前那個動蕩喧囂的時代裏,他隻顧披上戎裝大步向前,柴束薪懂他,所以發乎情而止乎禮,對方什麼都沒有說,平淡沉默地站在一方囹圇中,任由炮火掩蓋所有的心聲,去成全木葛生眼中的萬裏山河。
我那個時候怎麼他媽那麼蠢呢。木葛生心想。我早該發現的。
同時他又忍不住盤算,若是我當年點破了三九天的心思,他又當如何?
於是他點了點頭,答道:“確定,我認真的。”
柴束薪用行動迴答了他。
對方似乎猛地站了起來,衣擺刮到了桌角,椅子劈裏啪啦地倒下去,像暴雨之前的雷聲,他如同一個籌謀已久後做了重大決定的賭徒,從容又堅定不移地朝木葛生伸出手,掌心滾燙。
木葛生躲也不躲,像個作弊的莊家,隱晦又端莊。接著他就被柴束薪從椅子上拽了起來,被壓到牆角或者別的什麼地方,接盅的時刻到了。
雷聲過去,洪水傾覆,木葛生被砸的幾乎站不住,吻有如疾風暴雨。
在莊家作弊的賭局裏,賭徒不可能有贏麵,但柴束薪做到了,木葛生被他親的腿軟,好不容易喘了口氣,“你贏了。”
接著又戲謔地眨了眨眼,“但我也沒輸。”
莊家和賭徒雙贏,被戲弄的隻有觀眾。
柴束薪不很明白他的意思,有些困惑地皺了皺眉,接著又低下頭要吻他。
“適可而止。”木葛生輕輕地推開他,抄起桌上的茶杯灌了一大口,平複了一下唿吸,“我的心願就這麼多了,再看一看當年的銀杏書齋,以及讓你和老頭子見一麵。”
他看著少年模樣的柴束薪,舔了舔嘴唇,“雖然我也很想再繼續一會兒,但這麼下去我就忍不住了,三九天在外麵和畫不成玩命兒,我在這兒瞎胡鬧……怎麼想都不太地道,雖然他也不吃虧。”
他笑著搖了搖頭,接著歎了口氣,走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幻覺前,溫柔地吻了吻對方的嘴唇。
這是個不含任何感情的吻,適合告別。
“你該走啦。”木葛生輕聲道:“我心願已了。”
他閉上眼,再睜開。
一切煙消雲散。
眼前是一方不大的冰室,三麵牆壁晶瑩剔透,入口處掛著一道水簾。
這裏才是水池裏真正藏著的東西,鬆問童的那句“水簾之後,別有洞天”,水簾應該指的是方才的那場幻覺,這間冰室才是真正的洞天。
不過以鬆問童的性格,木葛生猜這人多半壓根沒經曆什麼幻覺,大概一進來就看到了冰室。他基本明白這場幻覺的原理,讓進入之人看到內心最想得到的一切,這種防盜機製很損,但是很好用,大概隻有兩種人能全身而退:要麼無欲無求,要麼心願已了。
而這兩種人,很少會無緣無故偷別人家的東西。
鬆問童大概屬於前者,木葛生則是後者。
木葛生在冰室四周看了一圈,沒發現什麼蹊蹺,他吐出嘴裏的山鬼花錢,抹了一滴血上去,“假和尚,出來看看這是怎麼迴事。”
“徒孫你可算想起我啦。”小沙彌的聲音在他耳旁響起,“剛剛我可真是捏了一把汗,生怕你一個抵擋不住,直接和柴公子去過快活日子了。”
“去你媽的,別說廢話。”木葛生道:“我男人是真是假我還是分得清的。”
小沙彌嘿嘿一笑,話音一轉,“你在這裏走一圈看看。”
木葛生按照他的話走了一圈,小沙彌不能脫離山鬼花錢擁有實體,隻能依靠他的視角觀察這裏的一切。
小沙彌沉吟片刻,道:“正南離位,下鑿九尺。”
木葛生走到對方所說的方位上,五指並攏,凝神運氣,一掌拍了下去。
冰麵層層碎裂,木葛生將碎冰刨開,從深處傳來一點清光,他彎腰探了下去,片刻後撈上一個個東西,光華流轉,觸手冰涼。
這是一把劍。木葛生看著,無端覺得有些眼熟,他想了片刻,突然意識到這把劍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
這是莫傾杯當年的佩劍。
山巔之上,電閃雷鳴。
畫不成看著半空中的火紅身影,淡淡道:“你居然沒死。”
烏孽光著腳踩在青鯤的頭頂上,雙掌連環打出,幾乎將大魚拍進了湖底,接著少女高高躍起,腰肢傾斜如月,在半空繃出一道曼妙的彎弧。
她在半空中翻了個跟頭,和畫不成視線交錯,譏誚地一笑,“長生子,還沒死吶?”
畫不成微微傾身,“太歲別來無恙。”
“你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可真是叫咱家開眼了。”烏孽一拳砸進湖底,濺開一圈大浪,鯤被她狠狠地拍進了淤泥之中,猛烈地掙紮著。
“別愣著了!這裏咱家來解決,你趕緊辦你的事!”烏孽朝柴束薪大吼。
柴束薪迴過神,他注意到烏孽的身影有些虛幻,並非實體,唯獨心髒的位置泛著一點金紅,極其燦爛,和蓬萊禁製外的光芒遙相唿應。
禁製外是龐大的朱雀真身,朱白之正在衝擊著禁製,說不定還有朱飲宵。
當年柴束薪將血滴子交給朱白之,大概經過多年溫養,終於留住了烏孽的一點魂魄,得以重見天日。
柴束薪不再猶豫,握緊了舐紅刀,朝半空中的畫不成衝去。
豔紅色的光芒驟然爆開,刀刃撞上劍鋒,兩人的速度都快到了極致,在半空形成兩團巨大的虛影,像兩個猙獰的猛獸,彼此撕咬碰撞,不死不休。
交戰形成巨大的威壓,連烏孽也不得不後退,她看著半空中的身影,語氣複雜,說不出是讚歎還是慨然,“一別經年,不是當年的小瘋子了。”
此時的柴束薪當然是瘋狂的,但不再是當年的隱忍與壓抑,羅剎的嗜血與暴烈都找到了妥然的歸處,如今他慷慨抽刀而去,若決江河,沛然莫禦,卻不會走火入魔。
古往今來,身為羅剎子而能克製嗜殺血性,或許隻有柴束薪一人。
兵戈交接聲漸漸地遠了,沒入雲中,偶爾有鋒芒從天而降,劈入湖底。
烏孽搖了搖頭,幹脆將鯤死死製在湖中,承受著從天而來的種種撞擊。
木葛生心中震驚,種種猜測在腦海裏掠過,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這是誰留在這裏的?”
小沙彌明顯也認出了這配件是莫傾杯的東西,咂舌道:“這東西居然還留在世上,我還以為蓬萊早就把它熔了。”
“當年不是你帶師父出的蓬萊嗎?他沒有帶佩劍?”
“這劍出自劍閣,他既已離開,自當物歸原主,但我原本以為蓬萊會把它熔了,再造一把新的。”小沙彌沉吟道:“傾杯當年驚才絕豔,此劍有靈,隻認他為主,他走後這劍也就相當於廢了,別人不能再用,但是按蓬萊的規矩這劍是應當收藏在劍閣的,怎麼會凍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冷庫裏?”
木葛生瞇了瞇眼,“要麼是有特殊之用,要麼是有人怕它。”
如果是有特殊之用,或許畫不成是想煉化這把劍,但仙人橋一共有四方水池,隻有三個萬人坑,僅僅憑這一把劍,就能和其他三方水池中的無數人命形成平衡麼?
直覺告訴他,不能。
這座冰室裏或許還有別的什麼東西。
木葛生手裏隻剩下最後一枚山鬼花錢,他想了想,反手將銅錢拍在地上,迅速卜了一卦,算出一個方位。
小沙彌:“西南,坤位。”
木葛生大步走到山鬼花錢算出的方位前,反手挽了個劍花,一劍紮了下去。
冰層劈裏啪啦地裂開,木葛生整個人跳了下去,在齊腰深的碎冰中扒了許久,刨出一隻暗淡的玉匣。
木葛生已經預感到了匣子裏會有什麼東西。
打開來,裏麵是一截斷骨。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無視小沙彌的驚唿,一個計劃在頭腦中悄然成型。
木葛生迅速浮出水麵,將最後一枚山鬼花錢擲入池中,和三滴朱雀血形成一方陣眼,接著禦劍騰空,朝山巔飛馳而去。
他其實不會禦劍,是從山鬼花錢中借了一點力,強行催動劍氣,禦風而行。不然以劍閣道那麼長的山路,等他走上去,黃花菜都涼了。
木葛生勉強在半空穩住身形,山巔越來越近,已經能看到暴烈的刀光和劍氣,夾雜著電閃雷鳴,似乎還有什麼東西的嘶吼。
他在腦子裏瘋狂迴憶著當年銀杏齋主交給他的劍術,那個時候已經不是冷兵器的時代了,他學的相當不精,隻有一點雞毛蒜皮,但如今趕鴨子上架,隻能拿出來臨時抱佛腳。
他已經用五家信物布好了整個大陣的雛形,現在隻剩下最後兩個陣眼,分別是柴束薪手中的舐紅刀,以及羅剎命。
看如今的戰況,一旦舐紅刀脫手,柴束薪將失去絕大的助力,他必須趕在千鈞一發之際,布下最後一枚陣眼。
木葛生深深吐了口氣,登臨山巔。
一定來得及。
山頂已是一團亂麻,狂風大作,轟雷陣陣,大湖上卷起驚濤駭浪,然而水中還燃著大火,一隻大魚在湖底哀鳴。木葛生掃了一眼,覺得這大概是一隻鯤。
想不到畫不成連這種東西都用上了。
湖中央似乎有什麼人,仿佛是來助陣的,但是火勢太烈,木葛生實在看不清對方的身影,隻勉強辨認出火源中隱隱有金紅色的流光,應該是朱家的三昧真火。
當初在蜃樓中朱白之說過要前來助陣,或許指的便是此時。
木葛生完全找不到柴束薪,對方似乎已經和畫不成戰到了半空,他目之所及看不到任何身影,隻能閉上眼,凝神入定,細細分辨著遠處的一切。
他聽到極遠處的天幕傳來悶雷般的撞擊聲,大概是什麼東西在衝擊著禁製,很可能是朱白之,說不定老五那個不聽話的傻麅子也摻和了進來。風聲、潮聲、雷聲和鯤鳴……接著他聽到了金戈碰撞,夾雜著他極為熟悉的聲音,那是舐紅刀的刀風。
他描摹著聲源,飛速勾勒出柴束薪的身影,判斷出對方的每一次出招和收勢,那是一個鮮紅暴烈的輪廓,填充著冷厲豔色。對方手中的長刀自月下劈斬而來,從上至下,從左至右,鋒芒砰然炸響。
他流血了,木葛生心想,或許還受了不小的傷。
和畫不成的交手極為消耗,他聽得出對方下手的輕重,柴束薪最多還剩下一半體力。
等,木葛生摁下心中的焦躁,他必須穩住心神,等一個時機。
柴束薪吐出一口血,喉嚨裏發出一陣嘶啞的咳嗽。
畫不成站在不遠處,左手無力地垂下,那是舐紅刀的刀傷,被一刀貫穿了肩胛骨,但柴束薪所受的傷也並不輕,一道巨大的傷口從左肩劃至右腹,血跡猙獰可怖。如果他不是羅剎子,此時大概已經沒有站在這裏的能力。
畫不成遠遠地看著他,“你已是強弩之末。”
“殺你足夠。”柴束薪冷冷道。
畫不成一聲輕笑,顯然沒將這句話放在心上,伸手拂過劍身,如同撥動一根驚弦。
柴束薪屏住唿吸,凝起了全部的精力,他認得這一式,但隻有六成的把握躲過它。
他必須撐住,木葛生還在等他拖延時間。
就在畫不成抽劍而出的剎那,天幕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巨大的劈裂聲傳來,隨著一聲轟隆巨響,金紅色的火光照亮了整片夜幕——朱雀真身突破了蓬萊的禁製!
朱紅大鳥在半空發出一聲長鳴,滾滾火球如隕星般從天而降,畫不成神色一變,收招欲避,卻看見有身影拔地而起,一腳踢向他的心口,是烏孽!
“姓朱的!那條魚就交給你了!”
青鯤失去了烏孽的製壓,頓時擺脫了熱浪滔天的湖麵,騰空而起,朱雀短促地叫了一聲,赤羽遮天,硬生生攔住了青鯤,雙方迅速戰作一團!
畫不成未曾料到烏孽的偷襲,結結實實地挨了一腳,身形不穩,從半空墜落。
說時遲那時快,木葛生立刻抓住了這個時機,大吼:“三九天!”
劍閣也是一處陣眼,他之前已將具體位置告訴了對方,柴束薪聞聲而動,雙手握刀,朝墜落的畫不成狠狠紮去!畫不成眼神一冷,擲出長劍,直接貫穿了柴束薪的胸口!
這一招他棄劍而出,用上了十成功力,即使是羅剎子,這也是致命的一擊。然而柴束薪麵不改色,刀風不減,舐紅刀捅穿了畫不成的胸腹,兩人急墜而下,直接砸穿了劍閣,層層而落,最後被死死地釘在地上!
畫不成咳出一口血,看著麵前的柴束薪,扯動嘴角,“你已經握不住刀了。”
他的傷在胸腹,柴束薪的傷在心髒,兩相對比,他還有活路,柴束薪卻已經山窮水盡。
柴束薪無力地鬆開手,跌坐在地。
“你身負天咒,修為最多隻剩七成,卻依然能將我逼至絕境,不愧為羅剎子。”畫不成淡淡道:“可惜你還是輸了。”
“我知道你們在布陣,但是這個陣法最多毀掉蓬萊洲,殺不了我。”畫不成平複著唿吸,“天算子低估了我的修為,我離飛升隻差一步,爐鼎將成。”
他看著柴束薪,“而你就要死了。”
“你和天算子命脈相連,隻要你去世,天算子亦會不久於人世,那時兩家斷絕,氣運盡歸於我,便可得大道。”
說著畫不成笑了笑,“和當年很像的結果,不是麼?長生子與天算子的博弈,他還是棋差一著。”
話音未落,閣樓大門被猛地踹開,一道身影闖入,是木葛生。
柴束薪蜷縮著身體,沒有迴頭。
木葛生大步走到畫不成麵前,“長生子,勝負未分,莫要妄言。”
“不知天算子還有什麼能拿的出手的籌碼……”畫不成剛要笑,突然看見他手裏的東西,猛地止住了聲音。
他看見了莫傾杯的劍。
“……你從什麼地方找出來的?!”
“這不重要。”木葛生道:“當年師父告訴過我,最好的鑄劍師所鍛之劍,劍中有靈,生自心骨。”
“據我所知,師父的這把劍,由你所贈。”
“亦是由你所鍛。”
他拔劍而出,不等畫不成出聲,徑直朝對方的心口紮了下去。
“仙人重傷不死,我知道,即使你心髒受損,隻要魂魄仍在,就不會消逝。”
“但是這把劍,可以代替你斷去的心骨。”——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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