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外頭的海關總署的護兵們,個個眼睛都瞪得老大,尤其是領頭的那個宋壬,展露昭是認得他的,知道這頭山東蠻牛算是白雪嵐養的一條惡狗,在自己中槍的事裏,說不定還摻了黑手,反正不是個東西。
因此見宋壬憤憤不平地瞪著,展露昭心裏就越發冷笑。
聽見裏頭說請進,他彈彈衣袖,頭一揚,領著醫生進了門。
宋壬看他進去後房門關了,嘴裏恨恨罵了一聲,「狗娘養的。」
往地上啐了一口。
抬起頭來,發現十來道兇惡的目光正射在自己身上,原來展露昭雖然進去了,他帶的廣東軍還留了許多在走廊上,都站著等他們軍長出來,聽見宋壬罵他們軍長,眼睛裏都冒出火來。
大家骨子裏早存了仇恨,火藥味頓時濃烈起來,是一點就著的緊張場麵。
醫院裏的人員,早遠遠地躲開了。
病房裏麵,氣氛又更上一層樓。
白雪嵐站在房裏,雙手背著,瞧著展露昭進來,卻對這死敵正眼也不瞧一下,目光落在跟著展露昭進來的那人身上,看他大概五十歲上下,留著一把小山羊胡子,鬟發微白,穿一件簇新的藍布長袍,才問,「是中醫?」
展露昭說,「你管他中醫西醫,能治就不錯。讓開。」
說著便向床頭走。
白雪嵐目光霍地一厲,待要攔著他,可一想宣懷風的病,已是山窮水盡,展露昭若真有辦法治好宣懷風,不說別的,就是要他白雪嵐的命,也不在話下。
如此一想,竟無氣不可忍,無事不可讓了。
展露昭靠近,往床上看了一眼,心底也是吃驚。
宣懷風雙眼緊閉,消瘦憔悴得令人心悸,兩頰的顴骨微凸出來,氣息也是極弱的,這樣的瘦,顯得鼻粱更挺了,越有一種叫人憐惜不忍的倔強來。
展露昭把手往宣懷風臉上一放,被那嚇人的熱驚得猛縮了手,慢慢的,把手又重放迴去,食指尖碰著他的臉頰,說,「病成這樣,跟了個沒本事的,也不會待你好。」
白雪嵐冷冷說,「病人在這裏,你有本事,也拿出來讓人瞧瞧。」
目光掃在那碰著他心肝寶貝的髒手上。
他自然是恨的。
但千恨萬恨,都不及懷風的性命要緊。
既讓展露昭進來,就知道少不得要受挾持,忍這樣窩囊氣,白雪嵐又哪肯在此時和他爭那一動一靜、一言一語的閑氣?
所以倒是沒作出衝動的事。
隻是瞥著展露昭的眼神,是看著一個躺進棺材的死人一般了。
展露昭因為這生病的人是宣懷風,也不敢怠慢,迴頭對那人說,「薑禦醫,你快紿瞧瞧。」
這姓薑的,正是薑師長談起過的那位叔叔,他原隱居在鄉下,廣東軍再三重金相邀,態度懇切,他侄兄又攛掇,禁不住起了亂世再謀一番事業的蠢動,便坐幾天的火車到了首都,為展家服務起來。
亂世裏頭,當兵的又幹的刀頭舔血的營生,誰知道什磨時候要求人妙手迴春,所以這薑某到了廣東軍,頗得上下尊敬。
因人人都說他曾在清末時做過禦醫,大家都把禦醫當了尊稱,都叫他薑禦醫,他也樂得受了。
薑禦醫聽了展露昭說話,慢慢踱到床邊,伸出兩指,號了一番脈,收迴手來,卻不說話,隻是沉默著。
白雪嵐見了,肝腸頓時糾結起來。
竟是一時不敢問真切。
展露昭也皺眉等著。
半晌,那薑禦醫的嘴皮翻了翻,旁人都豎起耳朵等著,不料他隻是咳了一聲,便又泥塑木偶一般了。
展露昭忍不住了,說,「到底怎麼樣,你給個話。媽的,真急死老子!」
「軍長,稍安勿躁。」薑禦醫搖晃著頭,慢吞吞說,「醫者,生死大事。您看這病人,到了這程度上,老夫剛才號了號,他的脈象散大無根,狀如釜沸,肺經卻偶如珠走盤,邪壅盛於內……」
展露昭說,「去去去!別和老子說這些糊弄人的邪話。老子問你,到底能不能治?」
薑禦醫捏著山羊胡子,微微一笑,「換了別人,恐怕隻有搖頭的份。但老朽既然老遠走這一趟,總不能讓軍長失望。隻是用藥不能冒撞,錯了一點半點,不是救人,反是害命了。軍長,請您幫個忙,讓我瞧瞧病人身上。」
這個忙,展露昭是千肯萬肯的,二話不說,把宣懷風身上被子掀開,先解了病人服的前襟。
胸前雪白的肌膚袒出來。
微微的唿吸起伏上,嵌兩點殷紅微凸,也不知道是不是病得體熱的緣故,那兩點的紅格外驚心動魄,像是春天裏結得最潤最紅的兩顆果子,忽落到了冬天的白雪地裏,顫巍巍地誘惑著人,直叫人想伸舌頭狠狠去卷了,吞到肚子裏。
展露昭仿佛挨了活色生香的一拳,目光早有些直了,又似夏天的枯草遇了火星,漫山遍野狂燒起來。
宣懷風身上沒了遮掩,感覺一陣冷,不覺輕輕呻吟了一聲。
他神誌昏沉,隻覺得一個身影朦朦朧朧在眼前,隻當是白雪嵐,斷斷續續說,「你……就算要看守,也坐遠些,不要……把病氣過了你。我……我胸口裏好難受……」
蒼白精致的臉,頰上兩暈燒出重病之人常見的胭脂般的色澤,蹙眉之間,說出這些話,極貼心極動人。
展露昭也不客氣,照單全收,湊近了些,用著這輩子最文雅的措辭,最溫柔的口氣說,「懷風,你不要怕,我帶好大夫來治你了。胸口哪裏難受?我幫你揉揉。」
白雪嵐看他把手貼在宣懷風白皙幹淨的心口上,放肆摩挲猥褻,渾身血管爆開了般,忍不住就往前衝。
猛地又想,懷風現在神誌模糊,是把他當成我了,如果我此時過去鬧起來,懷風清醒過來,必定羞辱憤怒。
生著病的人,最需要靜心休養,如今反增羞憤,不是加重他的病嗎?
難道我為了爭風吃醋,倒忍心葬送自己心愛的人的性命?
可見當下無論如何都要忍住,打落牙齒和血吞,隻等懷風好過來再說。
展露昭的賬,以後一並算。
因為這個想法,隻跨了一步,就硬生生停住了,忍著那地獄煉火般的煎熬,問那山羊胡子,「身上已經看過,藥方能定了嗎?」
薑禦醫沉吟道,「胸前未見斑瘡,可用白花蛇舌草。嗯,隻恐發兆於背腹……軍長,且瞧瞧病人的後背。」
展露昭索性坐在床邊,把宣懷風上身抱著,輕輕翻過去,衣擺往上掀開,露出後腰大片肌膚來。
薑禦醫隻一掃眼便罷了。
獨獨展露昭,一眼瞥見宣懷風後腰上那蝴蝶形狀的胎記,眼睛便挪不開了,渾身耐不住地癢熱起來。
眼饞心動,又仗著宣懷風的病要靠自己這邊來醫治,白雪嵐是拿自己無可奈何的,便色膽包天,伸指撫摸。
觸到那仿佛能把人指頭吸住的滑膩肌膚,更愛不釋手起來。
宣懷風被展露昭抱著,頭偏在一邊,視線阻隔,昏沉中弄不清楚自己已經到了最厭惡的男人懷裏,閉著眼睛,輕喘著氣問,「你在……做什麼?真是,小孩子氣,一個胎記,總是又摸……又摸又咬的,沒完沒了。」
展露昭心忖,老子隻是摸了兩把,哪有咬過?
轉念一想,這說的一定是白雪嵐。
那混賬王八蛋,倒好會享受。
不行,等老子弄了這神仙似的人兒迴去,每天也要又摸又咬!
正在心裏發狠,又聽見宣懷風隱隱約約說,「你這脾氣,要你離遠點,你偏……我實在擔心,你要被我傳染……先忍著吧。等我好了,都由著你……」
展露昭說,「等你好了,都由著我嗎?好,好,這可是你說的。」
他剛才開口,離宣懷風還有一段距離,現在卻是抱著宣懷風,對著他耳朵說話。
宣懷風再昏沉,也聽出不對來,陡然吃了一驚,身子僵住了,問,「是誰?」使勁一掙。
展露昭怕他從懷裏滾下去,反而雙臂一收,把他抱得更緊。
宣懷風又是幾掙。
白雪嵐眼眶欲裂,喝道,「住手!」
才撲到床邊,宣懷風力氣耗盡,無力地垂在展露昭臂間,如死過去一般。
白展二人一下子都嚇怔了。
忽地聽見死寂的房間裏,宣懷風粗重喘氣起來,扯風箱般艱難辛苦,喘不到幾口,又大聲咳嗽,脊背蝦米似的彎起來。
唇瓣原本灰白灰白,卻因咳而泛出一層叫人膽戰心驚的豔紅,身子一個勁打顫。
白雪嵐心疼得伸手來接。
展露昭正要瞪眼,忽然聽見薑禦醫在旁說,「病人弱極,萬萬別引他動氣。」
再一低頭,見自己病服的肩膀處,已沾了幾星血沫子,頗感心驚,暗道,可不要真把他活活氣死了。
隻得把人交了出來。
白雪嵐一把就寶貝似的搶到懷裏。
薑禦醫拉著展露昭往外走,展露昭仍念念不舍,迴首顧看。
白雪嵐顧不上他們,摟著宣懷風低頭輕喚,幫他擦嘴角邊的血沫。
宣懷風剛剛一驚一掙一咳,有一陣的暈厥,聽著白雪嵐唿喚,悠悠醒轉過來,掙紮著張眼看了看,細若蚊鳴地問,「剛剛……是誰?」
白雪嵐說,「這裏除了我,還能有誰?你剛剛忽然叫起來,嚇了我一跳。」
宣懷風說,「我恍惚見到有別人,很兇惡。」
白雪嵐柔聲說,「你睡不安穩,魘著了。不要多想,安心睡吧。我不離你一步的。」
宣懷風伏在他胸口上,聽著熟悉的心跳,眼前所見,皆影影綽綽,剛才的驚心動魄,竟是憑空一場虛驚,歎著說,「你何苦這樣守著……」
白雪嵐看他這樣容易就被瞞過,知道他恍恍惚惚,精神不濟,已幾乎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心痛得如刀絞一般。
不敢在宣懷風麵前露出悲切,隻微笑著輕輕撫他臉麵。
宣懷風說不上幾句,又支持不住了,聲息漸弱。
在白雪嵐愛撫下,把眼睛緩緩閉上,聽話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