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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料白太太把宣懷風打發(fā)出去後,早借著去桌子前倒水喝的一點意思,悄悄靠到窗邊豎起耳朵。聽見三司令埋怨宣懷風,她又好笑又好氣,冷著聲對窗外說,「你還好意思說別人,難道你就讓人省心了?」


    三司令見太太肯主動和自己說話,恍如遭了赦免一樣大喜,忙笑道,「太太,我教訓孩子們,也是為他們好,你在這些小人兒麵前,也應該給我留點麵子。有什麼話,等我進來你再說也行呀。」


    三太太冷笑道,「你為孩子們好,我一點瞧不出。昨天我不在場,那是沒法子。你卻是在場的,你就眼睜睜看著他們把兒子打成那樣,你怎麼做人家父親的?虧你還有臉在懷風麵前擺父親的架子。」


    三司令聽太太又提起白雪嵐被打的事,越說越氣憤,唯恐再次把太太的脾氣惹起來,趕緊說,「太太,你聽我說,昨晚我實在是盡力了。」


    他一邊說,一邊又把宣懷風拉進屋子裏,將他往白太太麵前一推,對他說,「你是見證人。你和你母親說,昨晚的事,我確實盡了力量阻攔,誰知道局勢發(fā)展得那樣快。哎,我連老爺子的反都造了,還不夠嗎?你快把當時經(jīng)過和她說清楚。」


    白太太哼了一聲,「他是見證人,你還是當事人呢。隻要他說,你是啞巴?你怎麼不敢說?也是上年紀的人了,有事卻躲在孩子後麵,虧心不虧心?」


    宣懷風無緣無故,又被拉進這夫妻混戰(zhàn)中,前麵站著白太太,後麵站著三司令,自己儼然是一塊夾心餅幹,心裏想,這個角色往常想必是由白雪嵐來擔當?shù)摹S羞@樣從小的鍛煉,怪不得養(yǎng)出那樣一位油嘴滑舌,皮實臉厚的十三少。


    這樣想著,不由微微一笑。


    三司令跺腳道,「呆子,怎麼又笑了?有笑的工夫,怎麼不說話?」


    白太太瞧瞧宣懷風抿著嘴,有些難為情地微笑,又瞧瞧丈夫著急的模樣,越瞧越有趣,竟是一個撐不住,把臉上的笑意給曝露出來了,搖著手說,「罷,罷。你們父子一個樣兒,就會欺負人家老實人。」


    便把宣懷風拉到跟前,摩挲著他的臉,憐愛地說,「就因為你這樣,才叫他們得寸進尺。好孩子,母親告訴你一句話,以後你還該厲害些,不然,這白家都是一群霸王無賴,獨你斯斯文文的,隻有吃虧的分。」


    宣懷風被她溫暖的手在臉上輕輕撫著,渾身都暖洋洋的,無比地親厚起來,竟很自然地脫口而出答說,「母親放心,雪嵐總不能叫我吃一點虧的。」


    白太太見他如此信任自己的兒子,怔了怔,欣慰地點了點頭,心裏不免又遺憾地想,雪嵐為了他,寧願被老爺子活活打死,他這般把雪嵐放在心上,也算不辜負雪嵐。經(jīng)曆了昨晚,這樣一對人兒想必再不能分開,若如此,自己抱孫子的希望,可見不能不放棄了。


    然而,放棄就放棄罷,至少別讓雪嵐落到他四叔那般下場。


    再說,眼前這老實靦腆的孩子……怎麼說呢?除了不會生孫子,倒挑不出別的錯處來。


    她隻管想著,手仍緩緩摩挲著宣懷風細膩的臉頰,倒讓一個人看得眼饞起來。


    三司令故意咳了一聲,提醒她說,「太太,雪嵐一個人待在那邊屋子裏,也要人照顧。你讓他快迴去罷。」


    白太太瞪他一眼說,「現(xiàn)在想起雪嵐要人照顧了?剛才誰又把他硬拽了來。」


    說完,她又在宣懷風肩上輕輕地拍了兩下,吩咐說,「你去罷,讓我和你父親說兩句話。」虞兮正裏。


    三司令說,「對對,聽你母親的話,快去罷。」


    宣懷風聽他們一口一個你父親,你母親,完全是對家裏孩子的口吻,心裏充滿了一種幾乎要落淚的快樂,但因此又覺得難為情,不敢泄露出自己的心情,聽話地點點頭說,「母親,父親,那我先過去了。」


    出了房門,隔著窗戶聽見裏頭白太太埋怨三司令道,「你看,多乖巧一個孩子,你這黑心的也舍得拿來當炮灰。你知道他是你那混世魔王的寶貝嗎?」


    三司令叫屈道,「我的太太,雪嵐那小兔崽子當了許多年炮灰,也不見你如何心疼,今天倒為了這一位,再三地埋怨我。雪嵐把他當寶貝,你也把他當寶貝,我在這家裏,簡直沒地方站了。」


    白太太問,「你的意思,難道還指望我把你當寶貝?呸,老頭子老太太了,你也好意思提這種肉麻請求?我懶得理你。」


    宣懷風聽著不由好笑,心知不能再偷聽下去了,便趕緊離開,向白雪嵐的小院走迴去。


    又說野兒把宣懷風他們吃過的碗碟剩菜收拾好送去廚房,又吩咐廚子按著宣白二人的口味預備晚上的吃食。因見白雪嵐連輪椅都坐了,這一次實在受傷嚴重,很有些擔憂,便去白家常供的一尊觀音前悄悄給白雪嵐上了一炷香,祈求觀音保佑這天不怕地不怕的少爺。這般忙活一番,才慢慢走迴來。進了院子,卻見房門大大的敞開著。


    野兒奇怪,裏頭是兩個傷員,這樣冷的天,難道不怕風吹進去讓人著了涼?


    她卻不知道,這是三司令急急忙忙拉著宣懷風離開時忘了關門。那位做父親的,當時一心隻想著怎麼哄太太,倒沒想起兒子會著涼。


    野兒忙進房關了門,迴身一看,屋裏空蕩蕩的,一個空輪椅擺在床邊,隻有一個人蓋著被子躺在床上。她以為床上的是宣懷風,走前一看,卻是白雪嵐。白雪嵐眼睛緊閉箸,然而臉上那沉沉的氣息,絕不是一個睡著的人會顯露出來的,倒像閉著眼睛在生誰的悶氣。


    野兒咦了一聲,問,「這是怎麼迴事?藍胡子和孫副官都走了?隻剩你一個,宣副官也跟著他們辦事去了?你也該叫他們順手給你把門關上。雖知道你總是怕熱,可現(xiàn)在你是個病人,這樣敞著吹風,感冒了怎麼辦?」


    白雪嵐隻管躺著,眼皮也不動一下。


    野兒瞧這樣子,更篤定他是在和人生氣,笑著說,「好好的,誰又得罪了你了?我猜是宣副官。」


    說著低下頭,隨手去幫白雪嵐掖被子。


    白雪嵐兩次箭在弦上,被人生生阻擋了發(fā)射,憋了一肚子脾氣,偏偏那興奮不曾消磨下去,反似乎因為火氣很大而更挺拔了,隔著褲子朝上,頂著一點被子。野兒略一扯,被子隱隱磨動了一下,更讓人又狼狽又丟臉的難耐。


    白雪嵐便不高興地睜開眼睛,瞪野兒說,「誰要你掖被子?睡得好好的,偏來搗亂。」


    野兒很是愕然,反問他,「睡得好好的?我又不是頭一天識得你,你睡沒睡,我看不出來?你在宣副官麵前裝神弄鬼也罷了,平白無故誆我做什麼?好心好意幫你掖被子,我倒有不是了?」


    白雪嵐惱火地說,「你看你,越來越不象話,鸚鵡似的一刻不能停嘴。進門嘰哩呱啦說了一大堆,吵得人心煩,現(xiàn)在我不過說一句,你又嘰哩呱啦一大堆,真讓人生氣。」


    野兒聽這不是平日鬧著玩的口風,卻是真生氣了罵人,又不解,又委屈,說,「我又沒做錯什麼,怎麼讓你生氣了?你自己心裏不痛快,拿著我撒氣。」


    白雪嵐在床上伸著脖子說,「誰讓你進來?你非撞到槍口上,不罵你罵誰?」


    正好這個時候,宣懷風從白太太那邊迴來,在門外已聽見白雪嵐像朝誰發(fā)火的聲氣,忙走進來問,「出什麼事了?」


    野兒眼圈已紅了,見宣懷風撞見她挨罵,更是委屈,又覺得丟臉,身子一扭,揉著眼睛就走了。宣懷風不知發(fā)生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正要追上她問一問,白雪嵐躺在床上猛地身子一動,像碰到了傷口,啊地叫起疼,馬上把宣懷風的腳步製止住了。


    宣懷風匆匆跑到床邊,擔心地問,「怎麼了?疼得厲害嗎?」


    白雪嵐仰臉躺著,深深地抽了幾下氣,才冷淡地說,「你何必管我,請你忙你的去。」


    宣懷風說,「這是賭氣的話。我如果真要忙去了,你更要不滿意。」


    白雪嵐悻悻地說,「現(xiàn)在我是一個任人欺辱的傷員,動彈不得,不滿意又能如何?你們趁著這難得的機會,齊心合力地對付我罷。」


    宣懷風知道他這些別扭,隻因兩次好事被忽然打斷,自己想想,也替他覺得難受,因此不但不氣他的這種態(tài)度,反而微笑著安撫他說,「剛才我是走得倉促些,把你丟下了。你原諒我一次,好不好?」


    白雪嵐反問,「隻是一次嗎?」


    宣懷風笑了,低聲說,「那原諒我兩次,好不好?」


    白雪嵐搖頭說,「不好。」


    好像和誰鬥氣似的,把眼睛一閉。


    不料這樣一閉眼,旁邊就沉默下去了,宣懷風竟沒有再好言相勸。白雪嵐心一跳,不會別扭鬧過了頭,弄巧反拙吧?睜眼一看,床邊已經(jīng)沒了宣懷風的身影。


    白雪嵐大為懊悔,再轉頭一看,提得高高的一顆心頓時又放了迴去。原來剛才野兒委屈地出去,又不曾把門關上,宣懷風是走了過去關門。關好門,他又迴到床沿坐下,拿手在白雪嵐蓋著胸膛的被子上輕輕拍了拍。


    白雪嵐問,「做什麼?」


    宣懷風也不知想到什麼,赧然地猶豫了一下,又微微笑了笑,說,「我也不知道該做什麼。不如我把指揮權交給你,你以為如何?」


    白雪嵐被他一句話,撩撥得心髒怦怦亂跳,渾身的血都湧到一處了,勉強按捺了興奮,不動聲色地問,「交指揮權可不能開玩笑,那是很認真的一件事。萬一我做指揮,你又不聽從呢?」


    宣懷風說,「事情還沒開始,你怎麼就指責我不聽從了?那麼,你現(xiàn)在就說出一個指揮來,讓我來執(zhí)行。」


    白雪嵐果然說了一個命令,「你到那角落裏,把水氣管子的開關打開到最大。」


    宣懷風為了安慰他這個傷員,存心給他一個不正經(jīng)的特權,不料他竟提出一個很正經(jīng)的要求,不禁詫異地問,「你身上蓋著這麼厚的被子,還覺得冷嗎?」


    白雪嵐說,「我不冷,我是怕你等一會冷。」


    宣懷風正奇怪自己等一會怎麼會冷,話未出口已明白過來,人的身上若無寸縷,自然是會怕冷的。這樣一想,臉上就一陣發(fā)熱,如果就這個話題再和白雪嵐說什麼,又怎麼好意思?索性沉默著,聽話地去把水氣管子的開關開到了最大,又漲紅了臉走迴來,還是在床沿坐下。


    白雪嵐看他這副模樣,又這般聽話的行事,居然是從前自己行動力十足時未曾遇過的優(yōu)待,更是興致勃勃起來,趕忙又下了一個指揮令。


    至於他指揮宣懷風做了什麼事,發(fā)布了什麼不可傳與外人的具體命令,此皆秘密,隻有他二人知悉罷了。


    宣白二人之間,因為都是頗有脾性的人,常有不合情理之事,譬如今天,便讓野兒不知緣故地受了一場悶氣。他二人緊閉了房門,在裏頭用指揮權執(zhí)行起不為人知的密切合作,野兒半點也不知道。迴了自己的小房間,想著剛才的事,大年初一的日子挨一頓好罵,大概這一年都要倒黴,越想越生了一股悶氣,拿起沒做完的鞋墊子紮了幾針,又沒有心緒做下去了。她便把鞋墊子和針線丟開去一邊,伏身在床褥上,慢慢身體放鬆開,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後來外頭有人說話,聲音傳過來把她驚醒,迷迷糊糊地從床褥上直起身來,也不知自己剛才睡了多久。


    她心裏想,管它多久,反正自己打定了主意,今天是絕不去伺候那不講道理的人了,白家那麼多聽差丫鬟,他愛誰就使喚誰去。此時外頭街上,想來人人都高高興興的,我為什麼在這裏和自己過不去?我存了那點薪金,也可以打扮打扮,去街上逛逛,給自己買點開心。


    她便走出房間,想打一盆水來洗臉,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地逛街去。到了門外,剛好遇上一個丫鬟來找她,告訴她說,「少爺找你,快去罷。」


    野兒問,「找我?guī)质颤N?」


    那丫鬟說,「也就是伺候吃飯罷,我看他們把房門關了許久,大概狠狠地睡了一個午覺,後來門打開了,宣副官就拉鈴叫人,說要吃的,少爺人倚在床邊不能動,也是滿口嚷嚷要吃的,還吩咐我和廚房說不要稀飯,要大塊的肉。我倒好笑,怎麼睡了一覺,卻比在外頭忙了一天還餓呢?口信我已經(jīng)送到,我走啦。」


    野兒叫住她說,「告訴你,我可不去伺候誰吃飯。」


    那丫鬟詫異地問,「咦,你這是鬧什麼?」


    野兒說,「哼,大過年的,我為何要鬧?我隻是不想挨罵罷了。」


    那丫鬟問,「誰罵你?」


    野兒說,「不提了,提了白生氣。你就去那頭說,我有事不能伺候。」


    那丫鬟笑著說,「呀,我要是去說,就換我挨罵了,我為什麼要白走一趟討罵?你和石花要好,怎麼不叫她給你做一個頂替?」


    野兒說,「要是石花在跟前,我也不拜托你啦。可是她又跑哪去了,也不知忙些什麼。」


    那丫鬟說,「她忙,我也忙呀。反正我口信送到,就沒我事了。我走了,還有許多事要我做呢。」


    說著就匆匆跑了。


    野兒懊惱地跺腳說,「死丫頭,你哪來許多事做,不過忙著看熱鬧吃點心罷啦。」


    雖沒人幫她帶信給那邊,不過她也不是必要去做一個報備,心忖,少爺身邊橫豎少不了照顧的人,自己絕不能再腆著臉去討沒趣,便照著原來的打算,打了水來,把臉洗幹淨,換過一套新衣服,略施了脂粉,便往外頭走。


    到了大門外,正好見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也正從白家大宅走出去。那男人身後,跟著一個穿護士服的女子,手裏提著一個出診箱,想來那男人就是個醫(yī)生了。


    門房幫他們把停在門口的一輛小汽車的門拉開,請他們上車,然後汽車就開走了。


    野兒雖懷著一點小氣憤,但見了醫(yī)生,不禁就有些疑惑,怎麼忽然把醫(yī)生叫了來?宅子裏最要緊的病患,自然就是那一位,難道是他的病情有了變化?


    如此一想,本要往外走的腳步不禁就邁不開了。畢竟已經(jīng)懸了心,就算出去玩,也是無法玩得暢快的,躊躇一下,便又掉頭走進了大門。


    她迴了小院,徑直往白雪嵐的房間走,剛到門外,就聽見一陣爽朗的笑聲。這笑聲她是最熟悉的,可不就是那可惡的少爺,誌得意滿時暢快的笑聲嗎?


    野兒悄悄探頭往裏一瞧,白雪嵐已經(jīng)起了床,坐在輪椅上,宣懷風卻不知哪裏去了。白雪嵐那一臉的精神,不但病情沒有新的狀況,而且看起來是康複得極好,簡直如進了十全大補藥一般。這樣看來,自己的一番擔心,完全沒有必要。


    野兒轉身又想離開,可是白雪嵐眼尖,早看見她身影在門外一閃。


    白雪嵐提著聲音朝門外說,「野兒,你進來。」


    野兒被他叫住,隻好走進來問,「叫我做什麼?」


    白雪嵐說,「我手不能動,你給我喂兩口。」


    野兒掃一眼他麵前桌上,已經(jīng)擺了菜肴碗筷。除了一大碗熬得稠稠的稀飯,一碟酥脆新鮮的油旋,還有一盤油光淋漓的醬油燒肉,一碟晶瑩剔透的水晶肘子,一盤炸得金燦燦的大蝦。這樣油膩菜色,哪是給病人吃的,想必是少爺餓了,敞開來叫廚房做的,真是一點不懂得顧惜身體。


    白雪嵐等了片刻,不見她過來,問,「叫你呢,沒聽見嗎?怎麼不說話?」


    野兒把頭一撇,說,「我不敢說話。我這人,開口就嘰哩呱啦一大堆,叫人生氣。」


    白雪嵐見她小臉繃得緊緊的,想起前頭的事情來,不由好笑,說,「好啦,是我不該說那兩句,我給你賠個不是。不要生氣好不好?」


    野兒說,「你是少爺,我是丫鬟,誰敢讓你賠不是。總之我不配伺候您,您叫別人伺候好了。」


    白雪嵐剛剛嚐了一番甜頭,正是心情最好的時候,這時候小丫頭耍脾氣,他是十二分的能夠容忍,很和藹地微笑道,「我的天,你都敢給我摔臉子了,哪裏是丫鬟,簡直是一位很有尊嚴的小姐啦。算了罷,我不過是白說你一句,你難道不能體恤一下受傷的人嗎?我好不容易高興起來,讓我保持一下這點愉快,成不成?」


    野兒讓他好言哄了兩句,也覺得不能再為一點小事鬧下去,見白雪嵐奉承她是一位有尊嚴的小姐,臉上不由露出一點笑意,聽白雪嵐提起受傷,忙說,「是啦,我正要問,剛才大門外看見一個醫(yī)生,是不是你叫來的?你身上哪裏不好嗎?」


    白雪嵐說,「沒什麼,差不多到點了,嗎啡藥效失了,所以要醫(yī)生再打一針止疼。我餓壞了,你快喂我吃點,首先把那炸大蝦剝兩隻來。」


    正說著,旁邊連通著浴室的小門忽然開了,宣懷風從裏麵慢慢地走出來。


    野兒開始不見他在屋裏,原以為他到外頭辦事去了,此刻見他身上穿著厚厚的棉浴衣,臉上微微泛著被水蒸氣氤氳過的粉紅,知道他剛才是沐浴去了,不由奇怪,大白天的,怎麼忽然要洗澡。


    她好奇地瞅了宣懷風一眼,卻沒問什麼,走到桌前,當真為白雪嵐剝起蝦來,一邊剝,一邊又對白雪嵐問,「為什麼要我?這裏不是有一位,很樂意喂你嗎?」


    白雪嵐說,「他手累了,還是你來比較好。」


    野兒說,「這話好玩,累了就是累了,怎麼是手累了?他做了什麼,難道抄了兩本書?」


    白雪嵐笑道,「抄書?你想得太簡單了。」


    野兒從前受過白雪嵐的教導,知道反義詞這迴事,簡單的反義詞就是複雜,因此她就問,「那是怎樣一個複雜呢?你說給我聽聽。」


    宣懷風被浴室裏的水氣蒸騰得有些兩膝發(fā)軟,出來後隨意坐在床邊,拿著一塊白毛巾在擦滴水的短發(fā),聽了野兒這無心之問,倒是脖子紅了半截。他見白雪嵐?jié)M臉得意舒爽,很可能又要說出什麼有趣味的話,忙搶在白雪嵐前頭掩飾說,「也沒什麼複雜。不過是他身上不舒服,我?guī)退隽艘幌掳茨Γ运f我手累。其實這是一件小事,偏他要作怪,說得神神秘秘的。」


    一邊說,一邊警告地瞥了白雪嵐一眼。


    野兒剝了一隻大蝦,放到白雪嵐嘴裏,又說,「這更奇怪了。少爺是斷了骨頭,你怎麼敢給他做按摩,要是把斷骨頭的傷口按開了怎麼辦?」


    宣懷風沒想到這一點,倒是一怔,淡淡地笑了笑。


    白雪嵐大嚼著鮮美的蝦肉,好笑地瞅了宣懷風一眼,對野兒說,「你也是,自己不懂,還特別愛問東問西。我又不是全身骨頭都斷了,總有沒斷的地方需要按摩。至於是哪個沒斷的地方,我不能奉告,因為我隻叫你給我喂吃的,可沒打算叫你幫我按摩。我犯不著告訴你。」


    野兒笑道,「好呀,喂你吃了點東西,有精神了,就開始教訓人了。」


    她雖這麼說,手上卻沒停,仔仔細細地剝了三四隻大蝦,都送到白雪嵐嘴裏去,吃得白雪嵐十分痛快。


    宣懷風原本在床邊坐著歇息,這時也過來在桌旁坐下,忍不住說,「夠了,蝦是發(fā)物,受傷的人是不宜多吃的。」


    野兒說,「我心裏就這樣想,誰叫你們弄這樣一桌大葷菜。可是我要不喂他,隻怕他眼急起來,更妨礙養(yǎng)傷。宣副官,你不知道,要他看著肉不吃,那可真會要他的命。」


    白雪嵐點頭說,「所言甚是,所言甚是!真會要我的命。」


    就這麼一會,野兒夾了一塊水晶肘子遞過去,他也像餓狼一樣,張嘴就咬,也不多嚼幾下,就吞下了肚子。


    野兒歎道,「怎麼這樣餓?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外頭打仗迴來,使了天大的勁兒呢,誰知道是睡在床上剛起來?」


    白雪嵐說,「睡在床上,就不用使勁嗎?」


    宣懷風剛才被白雪嵐指揮著做出許多事,羞愧得簡直有些懊悔,在浴室裏洗了一個熱水澡,又被熱氣蒸得頭暈眼花,現(xiàn)在聽白雪嵐口無遮攔,更感頭暈腦脹,趕緊夾起一塊燒肉,塞住白雪嵐的嘴,瞪著他說,「少胡說八道,吃你的罷。」


    白雪嵐被兩個人輪流喂著自己愛吃的大葷菜,有什麼不願意的,樂滋滋地咀嚼著。


    他個頭大,食量驚人,如此痛吃幾番,竟把桌上的肉菜幾乎掃了大半。


    這時,孫副官走進來,掃了一眼這兩人伺候一人的陣仗,笑說了一句總長好享福,報告說,「萬金銀行的事鬧得越發(fā)厲害了,銀行保險庫被廖家軍官們炸掉的事,已經(jīng)在廣播站播放出來,儲戶們完全炸了鍋。先前已經(jīng)有一些儲戶去包圍了廖家,現(xiàn)在更多的儲戶參加了包圍,廖家是裏三層外三層。要不是忌憚廖家還有一些守衛(wèi)的士兵,那些人真能衝進去把廖啟方給抓出來。」


    白雪嵐笑道,「那老頭仗著有錢,橫了一輩子,哪想到就栽在錢之一字上頭。古人雲(yún)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誠不欺我。不過局勢越好,我們越要小心,要是這次不能斬草除根,讓廖老頭跑了,我們就要多出一個後患。我看,還是不要夜長夢多。」


    孫副官聽出他這話有後文,忙肅然道,「請總長指示。」


    白雪嵐看似隨意地說,「不必什麼具體指示,我就說我一點意思。儲戶包圍廖家這個熱鬧,好看歸好看,但大過年的,人群久聚,隻怕反而被人利用來翻盤。」


    孫副官揣度著問,「您的意思,是要驅散包圍廖家的人群?」


    他話剛出口,就看見白雪嵐在搖頭,虧他反應極快,忙又轉過另一種思路來,試探著問,「與其被廖家利用,不如我們先利用起來?」


    白雪嵐莞爾一笑。


    孫副官瞧見他的笑容,也就猜到他的意思了,也笑道,「總長果然還是快刀斬亂麻的脾氣,若是這樣的方向,叫藍胡子去辦如何?他最知道如何製造混亂。」


    白雪嵐點了點頭,淡淡道,「我也想著是讓他去,告訴他,別人我不管,廖啟方必須死在這場混亂裏。」


    孫副官說,「是,我這就去向他轉達。」


    白雪嵐見他要走,忙又加了一句叮囑,「你等事情準備得差不多,過來陪著我一道出門,我要親自去廖家門外做一個觀察。不是信你們不過,我自然知道你們是能把事情辦好的,隻是我要親眼看著姓廖的下場才放心。山東這個局勢,按住了就按住了,要是一個不留意,沒能完全按住,以後是個麻煩。」


    孫副官對他的要求,自然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但又順嘴多問了一句,「怎麼宣副官不一道嗎?」


    白雪嵐說,「他今天累壞了,讓他歇歇。」


    孫副官這一下,不由就和野兒想到一塊去了,宣懷風悠悠閑閑地在宅子裏待著,怎麼會累壞了?不過他一向知道白雪嵐那任性的癮頭,瞬間就明白過來,朝宣懷風掃了一眼。


    宣懷風不知什麼緣故,本就有些坐立不安,發(fā)現(xiàn)孫副官這充滿意味的一眼,更十分窘迫起來,若不作聲,簡直默認了這段白日宣淫,而且,是和一個重傷的人白日宣淫,在他看來,這簡直太下流了。


    宣懷風下意識地掩飾說,「總長愛開玩笑,我並沒什麼要緊的事做,何來的累?廖家那邊的事也算公務,我很願意陪著總長過去看一看。」


    白雪嵐柔和地說,「不要了罷,我看你的臉色,真有幾分疲倦。」


    他這樣溫柔的關心,隻是讓孫副官更生出兩分遐想而已,不由又瞥宣懷風一眼。


    宣懷風於是更困窘了,連連地說,「不,我精神得很。你為什麼非要塞我一個疲倦的借口?難道大年初一,你就要把我關住不讓出門嗎?」


    白雪嵐見他急了,笑道,「好好,你精神得很,是我眼神不好,看錯了。」


    又對孫副官說,「你也是,好好的瞅他兩眼幹什麼?惹得他如此。」


    孫副官心忖,得了,自己白看兩眼,也被卷進這愛情官司裏啦。他於好笑的心情中,也拿出了兩分警醒,並不迴應白雪嵐的話,隻輕咳了一聲說,「時間不好耽擱,我先去辦事了。對了,宣副官既然陪總長出門,那我等一下還要過來奉陪嗎?」


    白雪嵐笑道,「有了他,還要你做什麼?你不用過來了。」


    孫副官說了一句明白,便去找藍胡子了。


    白雪嵐這時已吃得十分飽,他卻發(fā)現(xiàn)宣懷風麵前的筷子雖然動過,卻隻是夾肉喂白雪嵐,自己並不曾吃過一口。


    白雪嵐問,「你怎麼不吃一點?是了,該要廚房做些清爽的素菜,這些不合你胃口。」


    便要野兒再去廚房吩咐。


    宣懷風叫野兒不用去,說,「不是那迴事,現(xiàn)在午飯不是午飯,晚飯不是晚飯,不是正常人吃飯的點。你忽然來了胃口要吃肉,總不能逼著別人和你一樣。」


    白雪嵐說,「我怕你餓著,勸你吃一點,怎麼就成了逼你?好罷,你不要吃,由著你。什麼時候想吃了,你就告訴我。要不,等一下出門,我們看完熱鬧,我?guī)阏乙患茵^子,好好慰勞你?」


    野兒聽他們二人開始說些閑話,估量宣懷風是不會再動箸了,便去把手洗幹淨,打了一盆熱水來,擰了熱毛巾給白雪嵐擦嘴,然後將桌上碗碟收拾了拿走。


    白雪嵐見房中沒有別人了,默默地打量了宣懷風片刻,才問,「你哪裏不舒服嗎?」


    宣懷風說,「並沒有。你為什麼忽然這樣問?」


    白雪嵐說,「我瞧你的樣子,似乎在生我的氣。是不是我們剛才……」


    他停了停,訕笑了一下,打量著宣懷風的臉色,緩緩地說,「我剛才大概是有些過分。你知道我這人,一高興過了頭就會得意忘形,你應該叫我停下的。」


    宣懷風聽他溫言細語地道歉,再仔細一想,剛才果然是自己有些鬧脾氣,其實今天的胡鬧,完全是兩人的合作,而且眼前這人是個重傷患者,如果說非要找出負主要責任的一方,反而是自己這個可以動彈的人了。


    他覺得自己實在無理取鬧,便不好意思起來,低聲說,「你不要多心,我沒有生誰的氣。隻是……你以後別不管對著誰,都邪言邪語地亂說話。野兒是個未出閣的小姑娘,在她麵前應該文明一點。你那些含沙射影的話,說得好聽,是開玩笑,說得不好聽,就是占人家小姑娘便宜。你心裏以為有點趣味,豈不知男人在女人麵前說沾葷的小笑話,最是不尊重女性。一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什麼趣味不可得,不該拿人家女孩子取樂。」


    白雪嵐前麵尚且笑吟吟的,聽到後來,笑容緩緩斂了,露出正容,認真地答說,「你說的是,我以後一定改了。」


    宣懷風看他如此,又擔心自己這一本正經(jīng)的討人厭的脾氣,把人家教訓得太過了,忙微笑著補充一句,「並不是說你不許開玩笑,我的意思,你要開玩笑,也隻和適當?shù)娜碎_。」


    白雪嵐臉上的神色,帶著一絲寵溺,又有點像在忍耐笑意,故意裝出弟子般馴服的模樣,點點頭說,「明白了。以後這種玩笑,我和你開就對了。」


    宣懷風被他不動聲色地將了一軍,說對又不是,說不對又不是,隻好笑了笑。


    白雪嵐忽然又說,「懷風,你把椅子挪過來。」


    宣懷風問,「做什麼?」


    白雪嵐說,「你坐過來些,我好和你說兩句話。」


    宣懷風不知他要說什麼要緊的話,便挪過去,離他很近地坐著,說,「你說罷,我聽著。」


    白雪嵐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問,「你今天,為什麼這樣主動配合我?」


    宣懷風不料他露出鄭重的表情,竟問出這個邪惡的問題,漲紅了臉說,「哎,狗嘴裏長不出象牙。既然你如此問,我以後再也不配合啦,如何?」


    白雪嵐微微地笑著說,「我不是開你玩笑,我是怕你……」


    兩人先前關了房門胡鬧,宣懷風的主動積極,簡直前所未有,在白雪嵐看來,等於驀然升到了天堂,當時心猿意馬,隻顧享受,也不曾多想。現(xiàn)在酒足飯飽,迴想起來,倒品出一點疑惑。


    隻是如果開口說,怕宣懷風有什麼問題才這樣配合,話不好聽,而且辜負了宣懷風待自己的一番情意。


    因此他說到一半就把話停了,對著宣懷風溺愛地笑了笑,改口說,「怕你太辛苦。」


    宣懷風不太好意思地別過臉,好像對著空氣似的低聲說,「也不怎麼辛苦。」


    白雪嵐說,「我再多說一句,你可不要生氣。我總覺得你的臉色不好,似乎很疲倦的樣子。」


    宣懷風揉著眉心說,「大概是洗了熱水澡,身上有些懶洋洋的。就因為這樣,才想去外麵走動走動。」


    白雪嵐見他微仰著臉,兩根白玉似的修長的手指揉著眉心,真是一幅賞心悅目的圖畫。這完美無瑕的手指,如果也伸來幫自己揉一揉,那無論多大的煩惱,都將立即消散。


    一個狠狠滿足了身體和心理的欲望,又吃飽了香噴噴肉食的食肉動物,此刻也就立地成佛一般,進入了一種神秘的靜謐安逸的狀態(tài),微笑地享受著這幅十分讓人安心的美畫,一時之間,什麼話也不想說,讓靈魂在無憂無慮的甜蜜空氣裏徜徉。


    宣懷風和他之間,仿佛存有一種不可言說的默契。白雪嵐沉默著,宣懷風便也沉默著,兩人雖一個坐著輪椅,另一個坐著椅子,肌膚沒有一絲的接觸,靈魂卻溫柔如兩股帶了溫度的絲線,彼此纏繞。


    宣懷風迴過頭,瞅見白雪嵐瞧自己的眼神,清秀的眉角挑了挑,伸過指頭來,在白雪嵐眉上點了點。


    白雪嵐猛地啊了一聲。


    宣懷風驚問,「怎麼我戳疼你了?我力氣很小呀。」


    白雪嵐怔怔地笑了笑,說,「我腦子裏正想著,要你拿手指幫我揉揉,不料你心有靈犀一般,果然就伸過來了。這一下,好像戳在我心髒一樣,怎麼怨得我叫出來?」


    宣懷風想了想,好笑地說,「我也不知道,剛才無緣無故的,怎麼就想著要戳你一下,大概是因為你平日也這樣,無緣無故就要來搗鼓我一下子,因此我把你的壞習慣學了去。」


    白雪嵐說,「一句話就指責到我的習慣上去了。我倒以為,用心有靈犀來形容,更為浪漫。」


    兩人私下相處的時候,總說這種沒有頭腦的閑話,而且兩人都感覺很是享受這無拘束的氣氛。


    宣懷風便順著白雪嵐的話往下討論說,「我是一個學數(shù)學的,人們常說理科男人的腦袋裏,裝不下玄學,心有靈犀這種事,我就不深究了。不過我卻想起,從前讀過希坡的奧古斯丁寫的《上帝之城》,裏麵就提到連體嬰,兩個人永遠連在一處,須臾不能分開。」


    白雪嵐動情地說,「我們就做一對連體嬰,須臾不分。」


    宣懷風問,「要是分開了呢?」


    白雪嵐一默,笑了一笑,極溫柔地說,「這個話題,我們有些研究得太深入了。」


    宣懷風笑道,「你這態(tài)度過於謹慎,雖然今天是大年初一,但你我都留過洋,當真信什麼吉利不吉利的預兆?若說怕不吉利,昨天大年三十,我們差點去見閻王,還有比那更不吉利的事?就算你把話題生生打住,然而問題的答案,我們心裏都明白的。連體嬰一旦分開,迎來的自然是死亡,而且一個死了,另一個也將是同樣的命運。就算另一個,不是馬上死亡,但那非但不是幸運,反而是更大的不幸,因為他要受更長久的煎熬,然後死去。」


    白雪嵐聽到這裏,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並不是我把四叔的事拋之腦後。我是想著,好不容易熬過昨晚,總要讓人喘口氣。我一時衝動,把你帶到山東,沒有讓你快樂,反而讓你嚐盡苦頭,過年的日子,竟然是個吃苦的最高潮,我太對不住你。我隻想看你安樂歡笑,別的令人感傷的事,過幾天提也罷了。反正也就今天能模糊一點,過了今天,家裏總要給四叔辦後事,想不提也不行,到時一片愁雲(yún)慘霧,你心腸這樣柔軟,必然更有一番傷感。」


    宣懷風迴想起昨晚慘烈的一幕,薄唇微微地顫了顫,搖頭說,「你的想法,恕我鬥膽駁迴。我是不會傷感的,在我看來,四叔是求仁得仁。這樣的歸宿,未嚐不是一種圓滿。再說,若真有閻王地獄,不知那位英年早逝的孔副官,會不會在奈何橋上駐步。黃泉那樣冷寂,孔副官孤零零地翹首以盼,一等就是許多年……」


    白雪嵐陡然沉下臉,打斷他說,「夠了,不要再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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