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司令這些天一直心事重重,跟馮硯棠說了一會話倒是累了,馮硯棠看著他在沙發上睡著,給他拿了一件長外套蓋在身上,而後輕手輕腳的從他的辦公室裏退了出來。他來到外麵,無意間卻瞥見一個副官在走廊盡頭處探頭探腦的,看見他出來,猛然往後一縮。馮硯棠頓時心生警惕,喊住他問道:“你在這裏做什麼?”那副官答不上來,馮硯棠愈發起疑,便讓那人跟他一起下去,那副官十分猶疑。恰巧這時,從走廊另一端傳來了巡邏衛兵的腳步聲,馮硯棠一迴頭,這副官慌不擇路,竟伸手往他腦後一擊,意欲將他打昏後逃跑。誰知馮硯棠眼角一直覷著他的動作,發覺他身形一晃,便閃身躲開了。那人一掌砸在他肩上,卻被他一把抓住,就勢拽倒在地,兩人掙纏起來。好在此時那上樓的衛兵們已經看到了這邊的情形,便慌忙跑過來幫忙,一起將那副官擒住了。馮硯棠便將下令將這人帶下去審問。
審訊結果很快就出來了,跟馮硯棠預料的差不多:這個副官早已被策反,密謀裏應外合,逼迫章司令起義,此時便是來偵察章司令的動向雲雲。馮硯棠清楚現在的局勢之下,軍心已經沒多少凝聚力了,所以並不特別感傷,不過他還是下令不要將此事聲張,並且將那人秘密看管了起來。
這件事過去了還沒幾天,章司令就接到了一條消息,說是有兩支共軍兵團正在向這邊開過來。這正是他數月來一直在等待著的,此時聽聞,心裏反而有一絲安然。這天晚上,他悶聲不響的,將自己關在了辦公室裏。
半夜的時候,馮硯棠忽然敲開了他的房門,章司令看見他換了睡衣褲,外麵卻披著一件大衣,驚訝的沒說話,馮硯棠道:“我睡不著,過來陪你。”章司令點點頭,馮硯棠進來,緊緊的鎖上了門。
章司令的房間裏破天荒充滿了煙味,一本日記本躺在辦公桌的正中,裏麵夾著他常用的那隻墨黑色派克鋼筆,馮硯棠見狀,便端了一張凳子放到章司令的座椅傍邊,又將大衣裹緊,擺明了是要久坐。章司令無奈的搖搖頭說:“你多大的人了,怎麼還跟個孩子似的。”馮硯棠不迴答,章司令看看馮硯棠,倒笑了,便貼著他坐下來,馮硯棠緊緊的依偎著他。
章司令將鋼筆從日記本裏抽出來,插迴胸前的口袋裏,馮硯棠問道:“你在寫日記?”章司令笑笑沒迴答,馮硯棠便翻開他的筆記,看見最後的那頁紙上是一幅簡單的手繪地圖,上麵標注著各種粗粗細細的箭頭,前頭的那一頁卻不知為何被撕掉了。他雖然沒看過作戰地圖,這一次卻一下子就猜出來那是畫的什麼,章司令看他對著那頁紙
緊張的研究個不住,笑著將他拽過來,說道:“甭看了,你不懂的,我給你講。”他說著摟住了馮硯棠,在他耳邊解釋道:“承蒙□看得起我,我手頭隻剩下了不到兩個師的兵力,他們卻派出兩個兵團來攻城。現在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咱們不過才被圍了三個月,士兵們就已經惶惶不可終日,一旦這兩個兵團到了,大家都將死無葬身之地。所以我計劃,趁著他們的大部隊還沒到,不如拚個魚死網破!煞煞他們的威風,也好過坐以待斃。這樣,等到撤退的時候,見了校長也好有個解釋——如若不戰而逃,即使退到臺灣,我也將無立足之地。”
馮硯棠沒說話,臉上卻已經有些蒼白了,章司令注意到他的神色,便握住了他的手:“可是在這個作戰計劃實施之前,我必須先將你送到後方去——你不要又跟我強——”他趕在馮硯棠說話之前,做出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這一次,咱倆必須有一個人要先走。因為突圍不同兒戲,乃是百死一生的事情,我不能再分出神來照顧你,你畢竟是文職人員,到了戰場上,隻能成為大家的拖累!”最後這幾個字,他似乎是狠下了心,才說出了口。
“你當真——”馮硯棠慌亂的望著他:“你保證這樣能成功?”
“我打了一輩子仗了,這種事心裏還能沒數嗎?我畢竟是司令長官,比起前線那些小兵來,已經是萬分安全了。投降或者逃跑,這兩種事我都做不出;雖說戰是輸,不戰也是輸,可我寧肯輸的光明磊落。不過你放心,我這樣做,為的是求生,而不是求仁。”
“可我們還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啊!你又何必一定要跟著校長?”馮硯棠情急之下,竟有些口不擇言了,章司令卻打斷了他的話:“小棠,我說過了,我不可以做逃犯。”馮硯棠聞言沉默了片刻,最終點了點頭,心裏明白這是章司令最後的底線。
章司令看看他,忽然伸出手,將他再一次抱緊了,“小棠,我這一輩子有你在身邊,真好。”
馮硯棠心裏正有些愧疚,便迴道:“我也不好,我過去有很多事做得不對,總是惹你生氣。”
“氣什麼?哪有跟自己家人較勁的呢?”章司令握著他的手,送到唇邊輕輕吻了一下:“好孩子,你還年輕,以後的路還長著呢。”他說著不由得歎了一口氣,又伸手撫摸馮硯棠的頭發:“你這頭發當年多黑多亮,現在也有點發黃了,在這兒,吃吃不好,睡睡不好,天天跟著我發愁,我對不住你啊!好孩子,到了臺灣,你耐心等我的消息,別急躁,記得自己照顧好自己。我聽說那邊的局勢也不穩定,有得是你操心的,遇事別慌,慢慢來。我以
前的朋友,你盡管去找他們幫忙,他們不會不管你的。你爺爺現在跟著你妹妹住,你得空也經常去看看他們。你大妹妹前年才嫁的人,妹夫是個書生,爺爺的年紀又大了,你妹妹若有什麼事求你時,你別嫌她煩。我這些年的積蓄,早就分做了兩份,一份給你,一份給她——”馮硯棠打斷了他的話,說道:“你都說什麼呀!咱們剛說了都要活著,你幹嘛像是在——”他說到這裏忽然頓住了,眼裏露出了驚恐:他發覺,章司令的語氣,竟然有一種當年跟自己說分手時的味道。
章司令微笑道:“噢,你看我年紀大了,就容易囉嗦,咱們都要活著,對,都活著。”
他抬起一隻手,慢慢的撫摸著馮硯棠的臉頰,好一陣子才又說道:“小棠,你是我的好孩子,下輩子,咱們還做父子吧。”
馮硯棠握住了章司令的手,不敢迴答,隻恐一開口,就會露出哭音來。章司令卻忽然將他一把抱了起來,微笑著,溫存的說道:“天都快亮了,咱們去裏麵小睡一會。”馮硯棠點點頭,攬住他的脖子。
章司令將馮硯棠抱進了裏麵的大沙發上,和他相擁躺在一起,馮硯棠枕在他的胸前,傾聽著章司令的心跳聲,知道他並沒有睡著。他知道章司令在騙他:既然已經打定了主意要拚個魚死網破,又何來求生之說?與其說章司令害怕他成為自己的累贅,還不如說是因為有馮硯棠在身邊,他便下不了求死的決心!他們兩個在一起那麼多年了,彼此都能從一個小動作,察覺出對方的真實心意——章司令並不怕死,可他舍不得馮硯棠跟著他一起死,不知不覺之間,馮硯棠已成為他在這世上最重要的牽掛,看見了馮硯棠,就會讓他對這個世界產生留戀之情。隻有讓馮硯棠走開了,他才能義無反顧,去成全自己的一世英名。自古說,忠孝不能兩全,其實難以兩全的,又何止是忠孝呢?
可是馮硯棠不甘心!章司令牽掛他,難道他就不牽掛章司令?他從二十歲那年被章司令撿迴了家,到如今已將近二十年,這二十年來,章司令給過他恩,也給過他怨,給過他情,也給過他義,可是到如今,這一切都要變成憾了嗎?他還沒來及帶著章司令從戰場上離開,如何肯在此時放開了他的手?二十年的風風雨雨都熬過來了,他豈能眼睜睜的在這一刻看著章司令抱憾而去?
天亮了,馮硯棠睜開了眼,他同樣一晚上沒有睡,章司令的心事也是他的心事,章司令做了決定,他也做了一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