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葉候在車裏足足兩個小時,外麵冬風(fēng)盛氣淩人,他忍不住將雙手縮迴袖子裏,眼睛不時瞅向茶館店麵。車窗漸漸蒙上白霧,不一會兒便糊濁濁地?zé)o法視物,小葉攥著袖口胡亂擦拭,擦得差不多了,竟看見等待的人影了。
程翰良與李瑯玉一左一右,身子貼得很近,神情奇怪,姿勢也奇怪,感覺兩人都揣著炸彈,一副提防緊張的樣子。待人走近,小葉才看到程翰良抓著李瑯玉的胳膊,一把槍抵在腰上。他吃驚地張嘴,像被魚刺卡住似的。
“她在哪?”程翰良將李瑯玉推進車內(nèi),槍口仍然對著他。
李瑯玉斜眼一瞥,整理好打褶的衣服,“地偏,路名忘了。”
“名字忘了總該記得怎麼走吧。”程翰良讓他指路,小葉已經(jīng)握好方向盤。
李瑯玉道:“我來開吧。”
小葉向程翰良征求意見,得到同意後與李瑯玉交換位置。
後麵是槍眼堵著,右邊是人眼盯著,李瑯玉悶頭開車,抬頭看了眼後視鏡,正好撞上程翰良的視線,漠視冷淡,似乎隻要他弄出點幺蛾子,程翰良便會立刻解決他。但李瑯玉心知,為了程蘭,他暫時不會對自己做什麼。
一旁的小葉有些不自在,車裏悶悶的氣氛攪得他很尷尬,裏外不是人,到底在鬧啥子他還沒看清楚,這事情說變就變跟女孩子一樣。
李瑯玉開了一路,腦袋裏迴憶著路線,到了去慶安園途中的那個岔口,一個拐彎,進了左邊。
按昨日那司機的描述,這裏應(yīng)該有座工廠。
他垂下眼瞼,睨向身旁的車門把,心裏默默排練動作,和跑步衝刺一樣,他需要一個很好的感覺。
車子在上坡,大概到了中間位置,李瑯玉終於瞧見那工廠,黑色燒焦痕跡爬上白色磚牆,還有煙霧從管口排出。愈往前,便愈窺見全貌,工廠外麵毫無章法地擺放著許多油桶,有的倒了一地,油味順著風(fēng),隻要有一絲縫便能乘隙而入。
李瑯玉裝作不適,咳嗽了幾聲,又騰出左手捂住鼻子。
到了平路,離工廠就差一千米,他讓小葉噴點芳香劑。
小葉將手伸向車前座,就這麼一個動作,李瑯玉瞅準(zhǔn)時間,突然加大油門,所有人身體後傾,他急轉(zhuǎn)方向盤到最大,任憑汽車脫離正常軌跡,同時左手開車門,在一片天旋地轉(zhuǎn)中縱身躍下。
“四爺,姑爺跳下去了!”
“穩(wěn)住車!”
小葉眼疾手快竄到主駕駛位,試圖控製方向,然而路麵打滑,車身已經(jīng)撞入那一堆集裝箱和油桶中,謔拉一聲,整個山崩似的傾塌而下,將前後左右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小葉努力發(fā)動車子,卻一直處於熄火中。而就在這時,程翰良命他不要再動,一股煙焦味進到車內(nèi),剛剛的急轉(zhuǎn)彎讓車胎在油鋪路麵上擦出火花,溫度立馬高了起來。
小葉去推車門,完全打不開。程翰良忍下一口氣,當(dāng)機立斷,砸上麵!
李瑯玉從地麵上爬起來後,半邊衣服蹭得破爛不堪,胳膊、膝蓋和腿上硬生生刮下一塊皮,露出血紅的表麵,混著砂礫石子粘在傷口處,而右腳踝似乎扭到了筋骨,一時無法快跑,隻能忍著痛走路。
他跌跌撞撞走到岔口處,正巧有輛車停在他麵前,戴著黑色氈帽的司機問他,先生要幫忙嗎?
“去南站!”李瑯玉奔進車裏,司機壓低帽簷,一腳踩開好遠(yuǎn)。
此時,身後發(fā)出轟隆的爆炸聲,西邊天空上黑煙蒸騰,路上行人紛紛舉目而望。是工廠的方向。
李瑯玉靠在車窗上,滿臉都是汗,心髒跳個不停,喉嚨裏吸入冷風(fēng)後瑟瑟地發(fā)抖。司機與他侃話,他也隻是搭了幾句便閉上眼,覺得一切都不真實。
大抵是太累了,精力消磨殆盡,他原本隻想小憩稍稍,卻很快睡著了。
他做了個短夢,很多景象走馬燈似的閃迴,所有人看不清麵容,隻剩下鮮豔張揚的色調(diào)。有新年紅、胭脂粉、翡翠青、明月白、釵釧金……他在院子裏放風(fēng)箏,風(fēng)箏飛到了玉蘭樹上,旁邊有人將他抱了起來。他伸手去夠風(fēng)箏,就在即將拿到時,李瑯玉突然驚醒,吸入半口冷氣。
車還在行駛,從後麵隻能瞧見司機的黑色帽子。他遲鈍地去看窗外,嘴裏喃喃問道,還有多久。
“快了。”司機淡淡道。
他木木地對著車外發(fā)了小會兒呆,突然一個激靈彈起來——這路,壓根就不是去車站的方向!
“你要帶我去哪,這不是去車站!”
司機加快速度,不做理睬。
李瑯玉驀地生出徹骨寒意,仿佛步入了冰山雪地。車門緊鎖,車窗嚴(yán)密,他無路可逃。
司機將車開進了一處小洋樓大院,鐵門徐徐拉開,兩排軍裝打扮的人站得筆直,便是一隻蒼蠅也插翅難飛。
車子停下來,那司機緩緩脫下帽子,露出麵容。
“程姑爺,對不住了。”
李瑯玉記得他,是程翰良的手下,在新婚那天,他見過的。
李瑯玉醒來時,已經(jīng)被綁在椅子上有一夜了,他在一間類似書房的地方,但這裏不是程家,許是平時很少使用,有些地方積了灰塵,唿吸都被堵了。屋子裏擺有一麵鏡子,窗簾擋住透過來的光,他在死寂的空氣裏,抬起頭,瞧見鏡中模樣,一隻頹敗的落水狗。
門是緊鎖的,有聲音從外麵傳來,雖然很小,但李瑯玉聽得清清楚楚,是徐桂英的聲音。
徐桂英定是怕極了,她話都說不清了,顛三倒四,漏洞百出,聲音顫得跟風(fēng)燭殘年的老婦一樣。旁邊有人嗬斥她,拿各種可怕描述去威嚇,毫無半點可憐之心。她還在極力辯解,卡在一句說詞上始終繞不出來。
李瑯玉突然有些心酸,她還在強辯什麼,磕磕絆絆的還要說什麼,他知道這婦人其實記性不好,當(dāng)初串詞時說兩句忘三句,一段話背了十幾天,到最後一次通順地說出來簡直是奇跡。他給她買鞋,給她熬藥,給她送點吃的,隻是這麼些微不足道的事情都能讓她受寵若驚,圖的無非不就是那個不成器的兒子。
可那李生又有哪點待她好。
算了,她還是全部交待吧,至少不會受苦。
這時,程翰良開了口,和聲和氣問道,你想要哪個兒子。
徐桂英一下子沉默住,下唇打著哆嗦。
“你想要哪個,我就把他還給你。”
李瑯玉知道,徐桂英現(xiàn)在是再也說不下去了,正如她喊出那個名字時,他心中的石頭也落下了。
程翰良派人把李生帶上來,母子團聚,熱淚盈眶,至於後來所說的,一切順理成章,簡直一出人間喜劇。
他在門後聽著,有灰塵伏在眼皮下,他沒有挫敗感,隻有出奇的平靜。
程翰良進來時是一小時後,他看到一個耷下去的腦袋,頭頂有小漩渦,被綁著顯然老實多了。
他走了過去,站在對方麵前,雙手捧起那張臉,好好地端詳。
這真的是一張心不甘情不願的臉孔,眉間撐開一片驕傲,更有意思的是,還很漂亮。
“誰派你來的?”
程翰良按壓著他的臉,從鼻梁到顴骨,用拇指摩挲光滑的皮層,他要把那點不甘不願徹底撫平。
“是江叔齊、陳為林、董成禮……還是那個人?”
這一長串名字李瑯玉從未聽說過,他覺得好笑,眼底可憐地望向程翰良,“既然你仇人這麼多,多我一個又有何妨?”
程翰良伸了伸脖子,積鬱在悠長的目光中。
是啊,多一個又有何妨。
那少一個也不要緊。
牆邊豎著的全身鏡將二人仿在另一個世界中,這造成了一種假象,似乎鏡外的對峙都是不真實的,程翰良微微撇頭,看向鏡子裏的李瑯玉,不知在想什麼。
“好,最後一個問題。”他突然出聲,嗓音裏煥發(fā)出古董味,悶壓壓的。
“你對蘭蘭,可曾存過半點真心?”
李瑯玉將視線轉(zhuǎn)向正前方,過了好久,表盤上的指針被盯著快要靜止一樣,他才虛飄飄道了一句,沒有。
房間裏的光線暗了下去,窗簾輕輕晃蕩,程翰良閉上眼,手指緊緊抓著椅背,十分用力。那些木頭幾乎要被捏斷了。
其實他剛剛可以選擇撒謊,他能說會道,反正也騙了那麼久,再說一句也不困難,然後說不定他就一時心軟,顧及一下這段日子的舊情。
可是他蠢透了。
他放棄了這最後的生機。
程翰良睜開雙眼,一腳踹倒凳子,冷酷無情地抽出了皮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