鐲子這件事很快掀了過去,李瑯玉與程蘭見麵時,她果然沒有再戴,隻是兩人彼此默契地保持著距離,日子照舊過,一天天都是寡淡的白水,喝掉又倒滿,說不出什麼滋味。李瑯玉幾次看她,撞見她枯苗望雨的眼神,明明是想和自己說話,卻又遮遮掩掩。他內心也無不掙紮,說到底還是過不去那道坎。
膠著的狀態總是不舒服的,後來的一天,李瑯玉問她今兒是什麼日子,一談便談到了年末,再過不久便是元旦,家裏也該準備年貨了,說起一些點心,便有了話匣子,民以食為天,北平人逢麵便問一句“吃了嗎”,果然是有緣由的。
程翰良愈發很少在家,不知在忙什麼。李瑯玉翻開報紙,一半都是報導東北戰事,又看到北平要建立東北大學,希望招來流亡學生,而另一方麵,國軍資金不足,銀行紙幣加印,全國各地通貨膨脹,最後一百法幣連半盒火柴都買不了。
他看著一張張黑白照片,奔逃中的人群在鏡頭前愁雲密布、滿臉慘淡,還有破敗的房屋和學校,頓時心底茫茫。這座生他養他的城市,會不會有一天再次遭到波難?他想到這裏,生出無盡可憐與悲憫,為那段迴不去的日子,為那無辜的倉惶。
誰不願歲月靜好,誰不願舉世平安?
可美好之事畢竟少有,人生還是有一半浸沒在黑暗裏。
日子匆匆走著,寒冷的冬夜裏,李瑯玉被冷意驚醒,他趿著拖鞋走到窗邊,拉開墨綠布簾,才發覺下雪了。
北平的第一場雪。
他將窗戶打開,唿唿的狂風斬過來,雪屑子飄到他的手中,很快消失不見,仿佛融入了皮膚。庭院的石地板上漸漸轉成柳絮白,昏黃的路燈一直照到街的盡頭,最後凝聚成一個小小的光點。望故鄉,去路遙,他立於大雪紛飛麵前,突然想起這句唱詞,終於知道為何人人都說《夜奔》難唱,不是不會,是怕唱。
李瑯玉旋開`房門,打算找點水喝,還未下樓,便看見程翰良坐在大廳中央,對麵坐著位老先生,瘦削的身形裹在黑色長袍裏,帽子也不摘下。兩人說話聲音不高,老先生大概五十多歲。
“中將年輕有為,是個明白人,定局即成,大勢在望,為民為理都是你我應該成全的。”說罷,他從懷裏掏出一個紙包的物體,程翰良打開一看,不由笑了,道:“你們一向自詡清白廉義,怎麼也幹起討好人的事了?”
那是把匕首,護套上爬滿黑漆漆的斑斑鏽跡,刀刃已經鈍地割不開紙,做工實在簡陋。
“這麼個破銅爛鐵,居然被你們翻到了。”
老先生附和笑道:“中國人都念舊,昔日宣帝劉洵召百官尋劍,到底是故劍情深。中將當初身不由己失了它,怎會沒有感情?”
程翰良捧著它,眼中是難得溫柔的笑意,“我還是孤兒時便帶著它,作為防身之用,那時還能刺人殺禽畜,後來不用了,一陪我就陪了二十年,十年前身無分文,把它當了換了個骨灰盒,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了。”
“現在不是迴來了?”
“是啊,迴來了……”他揚起嘴角歎息道,“故劍情深,沒有一天不在想它。”
他說完這句,忽然抬起頭看向二樓,正好與低頭俯瞰的李瑯玉遙遙對視。
這一眼極其平淡、漫長,不過由下至上在微亮中穿梭而行,李瑯玉卻因這一眼,慌了。好像是秤砣墜在水裏,一圈圈波紋激得人心動搖。他被動地後退一步,躲在棕木牆柱後麵。
程翰良與對方又聊了些其他,聲音漸漸轉小聽不大清,後來,老先生做了拜別,程翰良帶著他從另一道門出去,老先生走到轉角,忽然道:“中將你家這盆文竹養得真好。”
文竹擺在門口的小幾上,枝桿秀長,一個勁地往上長。
程翰良道:“砍掉旁枝橫幹,除了頂上那條路,它也沒其他路可走了。”
李瑯玉趁他們出去時摸迴了房。
不久過後,臥室房門被輕輕推開,程翰良從外麵進來,大衣上有雪化後的水跡。李瑯玉側臥在床上,背對他,佯裝入睡。程翰良走過去,坐了小會兒,然後跟著躺下來,單手摟過他的腰。
李瑯玉肩頭一抖,抓著他的手想掰開,程翰良反手握住不放,在他頸後低聲說:“別動,我隻想同你說幾句話。”
他看不到李瑯玉的臉,隻有柔軟的頭發蓋住一小截脖子,十分平貼。程翰良虛抱著他,留出若有若無的間隙,憑空感覺到兩人的體熱混在一塊,傳到手中。
“你小時候的樣子我到現在還記得一二,那年初次相見就覺得這真是個無憂無慮的小少爺,師娘疼你得緊,其他人也寵你,迴來之前,周懷景讓我不要冷冰冰的,其實我這人最怕小孩子。你讓我抱你去撿樹上風箏,那是我第一次抱小孩,當時我真挺緊張,手心裏都是汗,生怕抱不好把你給摔了。”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眼這麼多年就過去了。”他虛歎道,“我這段日子常常覺得你迴來了這事不真實,以為是場夢,怕睡醒過後你就不在了。”
說到這裏,程翰良不自覺摟緊他,將臉埋在李瑯玉的頸窩中,“我不是不疼你……我是很疼你的。”
沙啞的聲音在寂靜中沉浮。
“下周馮家請客,想為廣州的事道謝,你想要點什麼,我替你拿來?”
李瑯玉不做聲,這讓程翰良繼續道:“我知曉你怪我,其實你不用擔心,你想要的都會有。你小時候還挺愛哭,你一哭,便是星星月亮,我都會想辦法與你尋來。”
他的唿吸滲進對方濃密發絲中,仿佛很多年前的一場風從心底釋放出來,看到一片廣袤森林,深邃的不是綠色,是歸鄉的氣息。
程翰良就這樣抱著他,如山中歲月,安靜祥和。
“睡吧。”過了很久,他緩聲歎道,留下大衣蓋在被子上,走出那扇門。
李瑯玉迴頭望去,已經看不到他的背影。
屋外風雪不止,不過一夜時間,北平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