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司令的住處位於西城,據說是清朝某攝政王的花園,李瑯玉上次聽他們道來北平隻是臨時起意,但進去後,所見之處都有或多或少的翻修,他暗忖著這是要長住的意思。
許真茹沒問李瑯玉打算,十分大方地安排了房間,等到下午,把他帶到喬廣林麵前,也不知吹了些什麼耳旁風,喬廣林沒多問,允他留下。
且不說這喬廣林是什麼意圖,便說那許姨太,上次直接喊了他過去名字,儼然是位故人,但偏偏又不肯說其他,李瑯玉與喬家這倆人不熟,甚至心裏存有芥蒂,他之前在程翰良那裏,便聽過不少關於這位喬司令的事情,絕非慈眉善目之人。但他又想,既然無路可走,來了這裏,也就當作另謀出路。
喬廣林忽然在這時抬起陰鷙的雙目,狐疑地打量李瑯玉:“我與你真的沒有在哪見過?”
李瑯玉迴答沒有,他確實沒見過喬廣林,若要細究,也許因為當年喬廣林處置了他父親,又因父子麵容相似,才有了這錯覺。
“那既然沒有,我怎麼覺得你對我很不滿?”
李瑯玉不語,幹巴巴地盯著對方,也沒有要迴答的意思,許真茹輕咳一聲,開口打了個圓場,才讓喬廣林沒有繼續提這茬。
夏季的炙熱在九月份迴光返照,全國各地都在企盼著一場秋風。
據悉,河南剛從戰火中解救出來,又爆發了饑荒,人民死傷慘重,難民收容政策遲遲延後,學生運動愈演愈烈。李瑯玉在喬家一連待了倆月,喬廣林見他有些筆桿子才能,便讓他在自己身邊做書麵記錄,他見了無數外商、管事、官員,聽了無數報紙上報道的、沒報道的新聞,但唯獨沒有半點關於程翰良的消息。
喬廣林行事以利益為重,為人多疑,在他身邊的人都恨不得揣上十個心眼,這裏到底不是個自由之地,李瑯玉本想著找一些關於十年前傅家案子的紀要,但一無所獲,他現在常常會想到程翰良,想他在幹什麼,會不會知道程蘭與自己和離的事情,他會怎麼去處理,以及,是否還有機會與他見麵。
這日,李瑯玉從衣服口袋翻出一張收據,他突然想起兩個月前,陪白靜秋拍的照片還未取來,正準備出門,與許真茹撞上。
李瑯玉直接繞開她。這段時間裏,他明問暗問對方身份,不下幾百迴,可這女人的嘴巴跟膠水一樣緊,惹急了,她能哭能鬧能耍賴,就是不肯說你想聽的,李瑯玉也被她戲弄煩了,不打算跟她扯下去。
可許真茹今日偏生興致好,非要跟他一起出去。李瑯玉不肯,她便一本正經道,你帶上我,迴來便告訴你我是誰。
李瑯玉猶豫片刻,還是選擇信她一次。
喬家司機帶著他們來到指定地點,李瑯玉讓許真茹在外麵等著,然後進去取了裝裱後的照片,用幾張大油紙將其包起來。許真茹等得不耐煩,去旁邊的地攤上買了幾根紅繩,編了個黃花結,李瑯玉出來時,許真茹將編好的東西遞給他看,他隻是簡單瞥了一眼,那繩結收尾處十分奇怪,不像傳統編法,歪歪扭扭,許真茹覺得他是嫌棄自己手藝差,硬要給他別到腰間,係了個死結。
她看著李瑯玉滿臉不爽的樣子,忽而環顧四周,得意洋洋道:“這地方離程家挺近,你是不是想迴去看看,我可以讓司機送你。”
“不用,我還有事。”
“哦,我差點忘了。”她似有所悟道,“你跟那程家小姐早就和離了。”
“你翻我東西!”李瑯玉意識到這點後,不禁慍怒。
“那是你沒藏好,怎麼怪別人翻了!”許真茹理直氣壯,“再說了,我讓你住下來,翻你東西能怎樣,總不能讓你藏有禍心吧!”
李瑯玉其實擔心的是她翻到自己在查十年前案子的證據,他不發一言,冷漠轉身離開,任憑許真茹如何大喊大叫,也不作搭理。
拐過幾條巷子,李瑯玉來到白靜秋家,將厚厚的油紙拆了,露出歐式相框裝裱的照片,那天拍照時,相館老板布景講究,成片本是黑白,在此基礎上,手工添加彩色,跟如今大多藝術片一個原理。
李瑯玉找了個地方將照片掛起來,問白靜秋近來咳嗽可有緩解,藥夠不夠之類問題,他轉過身時,忽然被叫到跟前,白靜秋攥著他腰上那根黃花結緊緊不放,打量許久後,一雙蒼白的手開始顫抖。
“這,這是……哪來的?”
白靜秋問得著急迫切,李瑯玉答道,一個朋友送的。
“人呢!那人呢!”白靜秋拔聲而起,臉上是抑製不住的激動,“她還在嗎,你快帶我去!”
李瑯玉很久未見過白姨這般模樣,也料想定是緊急事情,便帶她迴到剛剛與許真茹分手的地方。
大馬路上,許真茹正衝著司機發火,狠狠踢了輪胎一腳,她側過身,看到從遠處趕來的李瑯玉,沒好氣地揚起眉,準備讓他好好道歉。她略有得意地笑笑,朝前歡快跑了一段路,在看到李瑯玉身旁的另一人時,臉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不見。
許真茹無論如何也未想到,竟會在今天再次見到這個女人,她的骨頭在打顫,仿佛有鐵鉤從裏麵掘出骨髓,十年的疼痛從身體裏蘇醒,逼得她轉身便跑。
“竹月!”白靜秋淒聲喊出那個久違的名字,招魂似的讓許真茹停下腳步,李瑯玉也不由怔住,這位玲瓏俏麗的喬司令新歡,竟然是白姨尋找多年的女兒。
白靜秋幻想過無數次重逢情景,她在夢裏都能笑得咧開嘴,若不是那根黃花結的特殊編法,她得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找到人。可現實始終是慘烈的——在她缺失的這十年裏,竹月已經出落成一個大姑娘,可她看見自己,如同蛇見了硫磺!
許真茹瞪著她,不讓其走近,始終保持著三米距離,麵對白靜秋的訴求,毫無憐憫,隻有質問和怨恨,這女人為什麼非得出現在這裏,為什麼還要自己迴去,明明是她拋棄了自己,選擇了別人。
白靜秋眼皮顫抖,說,不是啊,我一直在找你,那隻小花鞋也一直替你留著。她最怕的一件事還是發生了,竹月不想見她,甚至恨她,怪她當年沒有先救自己女兒。白靜秋苦澀地看著她一身華服,想她定是吃了不少苦,忽而開始掌摑自己,用最狠的話辱罵自己。
許真茹忿從中來,她最氣的便是這女人的愚不可及,為了所謂的“報恩”、“情義”這種屁都不值得的東西,能把半輩子搭進去,卻不肯將這種“無私”施予子女,她是個自私的母親!
街上人來人往,路邊的乞丐指著這幅荒唐畫麵哈哈笑。許真茹終於說道,夠了。
對麵四十歲的婦人不再作聲,眼中燃起了一點希望。
許真茹笑道:“我迴去,你又能給我什麼,難不成要我親眼看到,你是如何‘無私’地彌補我嗎?”
她跳上車,聽到身後嘶聲力竭的追喊,感覺殺死了一個困擾自己多年的心魔,可是從此內心荒蕪,隻有淒涼的勝利在支撐著她。
三周過後,燕京大學發生學生運動,意圖唿籲停戰、反饑餓、挽救教育危機,喬廣林的冷酷終於擺在了明麵上,憲兵隊將幾百名師生圍困在屋內,已經有了血案。
李瑯玉聽到消息後,責問喬廣林,那些槍口,沒有對準外敵與流寇,卻對準了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
喬廣林冷笑,說,他們在亂民心。
“民心”是什麼,是北平167萬人的意願嗎?不是,是他喬廣林一個人的權威。
李瑯玉心裏作嘔,仿佛聽到了城牆之外久久不停的槍聲,而城牆之內一片祥和。
喬廣林喝了口茶,潤聲清了清嗓子,笑說,你怎麼和翰良一個樣子,很不好啊。他望向窗外,有枯葉飄到庭院裏,逐漸地,麵容轉為陰沉,仿佛一場暴雨即將來臨。“學生是國家臉麵,槍炮是國家機器,臉麵固然重要,可萬不得已的時候,機器要從臉上軋過去。”他側身遞了個虛偽笑容予李瑯玉,仿佛一張隨時裂開的麵具。
“走吧,帶你去見個人,這麼長時間了,你應該很想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