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翰良做了一個夢,很長,似乎是許久之前的事情。
民國七年,他從一個小村莊裏逃出來,倒在地上,身上還有拳腳痕跡,懷裏藏著一把粗製匕首,從鐵匠那撿的。然後他隱約聽到有人在喊“師父”二字,視線是模糊的,幾個人圍著他,其中一人給他喂了口水,將他背到屋內。他醒之後,發現是在一個戲班子裏,那個救他的人是這裏的班主,十分年輕,估摸不到二十,姓傅,叫傅平徽。
第一個發現他的是班主的大徒弟,名喚周懷景,是副可靠的兄長模樣,旁邊還有兩人,一個麵相偏陰、喜歡取笑人,另一個性子單純莽撞,二人依著輩分被稱作“葉二”、“李三”。
傅平徽問他,可有去處,沒有的話願不願意留下來給他當徒弟。他點頭答應,於是拜了師,改了名。這個班子很小,傅平徽那時徒弟也不多,他說:“我取名喜歡倒著取,‘良辰美景’,你運氣好,能取到第一個字。”
傅平徽手把手教他,第二年末便讓他上臺,八九歲的小孩子,學東西很快,唱腔走步卻是少有的穩重,少年老成在他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觀眾覺得新鮮,唯一不好的是,這孩子年紀輕輕,性子卻很冷,不像傅平徽其他徒弟,散場時知道博笑。
李三與他同歲,埋怨他端著架子裝模作樣,不知道給師父多掙點票子,傅平徽倒是無所謂,不同徒弟有不同教法。那年,程翰良首次壓臺,傅平徽送了一塊未琢的白玉作為祝福,意思是“璞玉渾金,深藏大器”。
那幾年的日子確實是快活的,像甘蔗裏流出來的甜汁,兌了三成白水,蕩得心脾清爽。後來,傅平徽決定在北平落腳,整個戲班也漸漸結束了走南闖北的生活,程翰良十八歲迴北平,他身材高大,麵相俊朗,唯有那與人疏離的性格一點沒變,傅平徽瞧在眼裏,問他,有沒有喜歡過什麼?
他簡單說,跟師父唱戲。
傅平徽搖搖頭,說,你把它當生計,這不是喜歡。
他們坐在北平的一座山頂上,山腳下麵縈繞著白茫茫的霧氣,鬱鬱蔥蔥的樹林和屋宇隱藏在這白色之中。
傅平徽問,你看到了什麼?
程翰良不解,將這個問題拋迴給他。傅平徽的迴複是——珍重之物。
“人這輩子需有孤絕之膽、慈悲之心,還得有一生所念。”
程翰良記下這話,那時他心有傲氣,人如刀鋒冷冽,也無所念,隻覺得一生或長或短,唯有師父與同門能讓他尋得歸處。
夢境進行到這裏快速閃過一些畫麵,時間眨眼而過,最後停在一扇門前,程翰良走進去,看到的是傅平徽的背影,屋裏晦暗不明,他喊了聲“師父”,對方沒迴頭,接著,外麵響起嘈雜的人聲,來自四麵八方,一口一個“賣國賊”、“漢奸”,像山洪一樣襲來……
他想起了這是哪。
幾根木梁掉下,屋外躥起大火,劈裏啪啦的崩塌聲此起彼伏,他急忙去扶傅平徽,可對方卻扣著他手腕,結結實實跪了下來。
程翰良大驚,也屈膝下跪,再次喊了聲“師父”,傅平徽此時麵容仿佛老了十歲,眼窩裏裝著憔悴,他問了一個久遠的問題——人這一生最重要的是什麼?
程翰良少時曾迴答過——是性命。當初他死裏逃生,求的是存活。傅平徽卻說,縱然長命百歲,一生頹喪與死無異。
如今,這個問題又一次拋到麵前,程翰良道:“是名義二字。”
傅平徽搖搖頭:“為名義而死,可有想過身前身後?”他迴頭看了眼桌上的牌位,悲戚道:“我自學藝開始,到來北平落腳,也有三十多年時間,眼看著班子慢慢壯大,一路艱辛,何止是我一人心血。”
“今日這事,外頭人人罵我傅家,即便你我皆知個中清白,還是難以自辯。你師娘願意與我一同赴死,弟子眾人也不願離去,我雖問心無愧,但到底心有不甘。事到如今,唯有兩件事無法釋懷。一是明畫明書,他們年紀尚輕,不該受這罹難;二是我這多年經營卻要一夕俱廢。”
傅平徽說到這裏,火光衝上天空,照亮了半間屋子,他的兩鬢白發並不多,卻在這橫流火焰中反射出悲涼的白色。程翰良跪在他身邊,問,師父要我做什麼?
“我們這一行不過是臺上風光,大幕一合,幾代人薪火傳承又有誰能知道?都說子承父業,可是其中太難了,我自己慢慢摸索過來,實在不想明書也遭受這罪。懷景為人穩重,但行事常有顧忌,仁美雖有天賦,然而過於隨性,念辰則好憑意氣做事,決計不肯求全。所以,翰良,你可以說我自私,但我現在隻有你了。”
“我知道這事會陷你於不仁不義,但世事必有真相大白一天,師父年紀大了,這汙名我是萬萬不能承認,所以,困難的事你來做。”
傅平徽睜著枯竭的雙眼望向他,裏麵落滿了黯敗,在漆漆黑夜裏定格成迴憶盡頭。
三百六十行,一方唱罷一家登場,幾代人都在逆水行舟,但最終不過是迴到起點,如同愚公移山一般交給下一代。
那晚槍聲不絕,夜空中排滿煙霧,好似野獸的利爪劃破蒼穹中的雲朵,傅平徽唱了他人生中最後一段曲——“望家鄉,去路遙,想母妻將誰靠?幼妻室今何在?老萱堂恐喪了。劬勞!父母的恩難報,悲號!歎英雄氣怎消?歎英雄氣怎消……”
程翰良從夢中驚醒,屋內燈閃了一下,一派平靜,沒有火光,也沒有故人,隻有窗外的烏鴉偶爾發出兩聲鳴叫,他走出去,太陽將他的影子拉到遠處,時間在這一瞬仿佛被無限延長,有人替他打開車門,已等候多時,他捂著胸前那枚玉佩,聽到了一些很久很久之前的聲音,從心髒裏傳出來,仍然發著熾熱。
……
李瑯玉在酒店客房裏已經坐了兩小時,現在是四點三十,他隻剩下三十分鍾時間,喬廣林將那把槍擱在電話座機旁,像一位獄卒監視著他的舉動,牆上秒針每走一步,聲音在房間裏迴蕩,如同催命的倒計時。他把頭埋下去,能清晰感覺到大腦顱內似海水一樣冰涼。
電話是在十分鍾後響起的,鈴聲尖銳,像把刺刀,捅在心髒上。李瑯玉喉結上下滾動,走到窗邊拿起聽筒,對麵是渾濁的沙啞聲,喬廣林跟他說,人到了。
李瑯玉向對麵望去,街的另一側有一處舊房子,常年沒人,而這時候,他看到了程翰良,出現在那裏。
李瑯玉心裏“咯噔”一聲,手背皮膚蒼白,有隱隱的青筋,喬廣林大概猜出他此時模樣,說,凡事都有第一次。
“白姨呢?”李瑯玉問,對方拿白靜秋拴著他,逼他去跳這“懸崖”。
“在廚房裏煲湯,你五點之前辦完事,迴來還能趕上熱乎的。”喬廣林留下這狡詐言辭,便掛斷了電話,李瑯玉一個愣神,忽然覺得這聽筒沉重如鐵。
十月末已經很冷了,大風削著他的臉,李瑯玉手腳冰涼,撥出一串號碼。
“嘟”了三聲,程翰良走到窗邊,拉上簾子,側著身,接通了這個電話,一個“喂”字,聲音冷淡。
他其實什麼都沒準備好,以至於聽到這一聲“喂”,覺得仿佛有根圖釘紮著他喉嚨,全身的汗轟的一下冒了出來。
李瑯玉垂下眼,半天沒動靜,程翰良也再無發話,幾隻麻雀停在電線上,撲哧撲哧地飛來又飛走。
“是我。”過了十秒,他到底還是開了口,隻是聽著像吞了塊石頭。
那邊依然在沉默,李瑯玉屏起唿吸,麵容僵硬地盯著對麵那翠簾子,他能看見程翰良的身影。不一會兒,話筒裏傳來打火機的聲音,男人點了根煙,吐出一串煙圈,接著極短的歎氣聲。
“上周我去廣州,那邊異木棉開了。”
程翰良沒有半分驚訝,也沒有問他為何在這,隻是說了這麼一句平淡的家常話——“想同你再去看看。”
李瑯玉一怔,握著手槍的右手抖了抖,眼窩有些發脹,“去那幹什麼?”
“你上次說,想去銀行的對外事務部,正巧那邊有幾個人能幫上忙,至少以後順利點。”
“荔灣區寶華路有一棟我名義下的房子,接著鬧市,挺方便,你去廣州後可以住那。”
“出門一公裏有家賣竹升麵,做法跟北方不一樣,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慣。”
“天氣會熱些,不過南方水土養人。你住久了就會喜歡上那裏。”
……
他將這些瑣碎事一一道來,用一種和悅平靜的語氣,似乎再波瀾壯闊的動蕩到了他嘴裏,都不過是“清風拂山崗”。
聞聽這些話,李瑯玉心裏那團酸澀情緒立馬發了皺,他把指甲嵌進手心,想用疼痛去捋平這酸澀,但毫無用處。
“我不去廣州。” 他聽見自己這樣說道,“我要留在這。就算廣州比北平好一千倍一萬倍,我也不去。那裏沒有,沒有……”
沒有他想見的人,沒有程翰良。這是他的心底話,藏匿許久,說給自己聽。
程翰良拉開簾子,推開玻璃窗,眼珠定在那個瘦弱的年青人身上。
“你要的我都會給你。這是我欠你的。”
他管這叫“欠”,一時讓李瑯玉紅了眼角,聲音可憐道:“你欠我的何止是這些,我要你還的,比這多多了。”
程翰良捏著燃到一半的雪茄,望向遠處幾隻麻雀,蜷縮成一團團芝麻球大小,他平靜道:“那就按他說的做吧,別等太久,手會生。”
李瑯玉掌心一片濕膩,硬邦邦的槍具好像隨時都能打滑,可他不在乎這些,他被包圍在恐懼下的悲喪之中,怨恨卻無力,這些多重複雜情緒折磨著他,需要一顆子彈來破了這爛局。
他吸了吸鼻子,說:“我打不準。”。
“師父教徒弟往往都會留一手,但這樣教不出真功夫。這方麵,你父親對我沒保留,我對你也一樣。”
這句話掐斷了所有退路,讓李瑯玉無路可退,四點五十五分,指針的速度愈來愈快,“哢、哢、哢”,仿佛有人在強行加快。他苦笑道:“去年今日的廣州賭石會場,如果我拿的是把有子彈的真槍,便早該殺了你,那時候我一定能殺了你。”
“你今天也可以。” 程翰良予他肯定。
李瑯玉闔上眼,痛苦如車轍一樣碾壓在眉宇間,一瞬間他想到了許多事,有些模糊,有些清晰,現在悉數撐起了洪流大浪,向他衝來,從六月初七的大紅婚宴到陰雨綿綿的廣州墓園,從雪中尋白玉到點燭話家常,除了程翰良,還是程翰良,這些“欠債”,哪裏能還清!
這輩子都還不清!
他小心翼翼,帶著一點毫不起眼的企盼道:“我有句真心話,你要不要聽?”
程翰良微微動容,許久後掐滅了煙頭,卻道:“算了,給我留念想,但別給我希望。”
李瑯玉深吸一口氣,用極冷淡的眼眸望向黯敗天空,灰蒙蒙的,這不是北平今年最冷的一天,但依然凍死了瓦楞上的一隻麻雀。
槍聲響了。
他笑得有點疼,對著空無迴應的話筒問:“這場賭局,我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