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的大早,天光未明,李瑯玉來到菩乾寺,素真大師帶著眾弟子在念晨經,他便在金堂候了一小時,期間有十幾個老婦人特地過來上香聽講經,她們提著籃子,裏麵裝有手工饅頭、花卷之類的麵食,等到用齋時間,分給眾人。
素真大師過來時遞給他一個雜糧饅頭,他不餓,轉而給了旁邊敲木魚的小沙彌。兩人去往內殿,素真遣了一弟子從那一排櫃子中找出程翰良的百願匣,李瑯玉有印象,上次他陪程蘭來時還問過此事。
匣子裏是一遝白色信封,做工很好,繪著喜鵲梅蘭,卻沒有寫收信人名字。
“程小姐上周來過一次,給她看了,但沒帶走,說讓我替你留著。”
李瑯玉有些好奇,遲疑拆開封口,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桀驁字體,確實是程翰良親筆,紙張泛黃,明顯有些年頭了。他一行行讀下去——
“民二十八,辛酉年,乙未月,家中來信,一切安好。今年多事纏身,依然無法迴北平,明畫已滿十八,贈其師娘遺留手鐲,作生辰禮。兩載過去,尋明書未果,各地戰亂叢生,常遇流民,若見十六歲流浪少年,必會多加留意一眼,然而心有怯怯,望是他,怕是他。”
“昨日途徑上海,降雪,有福建同僚感到新鮮,我笑他未見世麵,若來北平,遠郊雪有二尺之深,河水可結冰三月,看雪還得到北方。言及此,想到往年冬日家宴,桌上總有兩盤魚,一份清蒸,一份糖醋,我們不喜吃甜,但明書愛吃。”
“民三十,來廣州,此地好賭,然而奇人頗多。因在賭石中得勝,贏得廣州墓園一處位置,師父骨灰無法迴北平,隻能暫時落於此地。後遇一玉石生意老板,差他雕琢玉佩,明書今年十八,然而此時不知在何處,另打造盛玉木匣,刻上‘青晴’二字,表‘故人歸馬踏青晴’之意,望這一切如我所願。”
“小記。南方已入深冬,天氣濕冷,同僚抱怨褥子結冰,晚上難以入睡。近一年常在江浙等地行走,去師父故土安徽,待了倆月,民風純善,路上遇到兩個流浪孩童,根骨不錯,是上臺的好苗子,令手下送至北平安頓,待迴來,可教之。”
“清明。這幾年四地奔走,想到少時與師父師兄弟走南串北,然而心境不複當初,李三常怨我薄情冷漠,近來反省自己,確實做得不妥,又想到師父生前教誨,心中有憾,如今我已入孤絕之地,不知能否盼到所念之人。世事雖艱難,然希望仍在,需勉勵自己,願故人與我同心,早日歸來。”
“民三十六,十年有餘,故人仍無下落。今日有人邀我聽曲,唱的是顧貞觀的《金縷曲》,倒不論唱功如何,隻是詞傷人,說來奇怪,如今北平生活安穩,卻覺得明書迴來希望渺茫,常常害怕辜負師父臨終所托,人生相見如參商,大概真應了那句唱詞: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
李瑯玉一頁頁往下翻,這樣的日記有十幾篇,每次不過五六行,越到後麵,越覺得手上的紙有千斤重,他竟然差點拿不住。
素真說,程中將以往來時,隻上香,不求簽,他說身上戾氣太重,怕菩薩不肯賜他好簽,但去年年末獨獨求了一支,可是沒解。
“為什麼?”
“他說,求不得,放不下,不如無解。”
去年年末,李瑯玉已經迴來了,他捏緊信封邊緣,久久沉默不語,晨鍾聲從遠處傳來,沉甸甸的,將半個世紀的衷情敲到了他心裏。
辭別寺內眾人後,李瑯玉沿著小路下山,這時太陽剛剛升到塔頂,差不多是八點,街邊早餐鋪子卷起簾子營業,小夥計揭開蒸籠屜,白茫茫水汽飄到路中央,擋住了大半視線。
店老板問他要不要來份元宵,說給自家孩子臨時做的,多了些湊合賣。李瑯玉坐了進去,一刻鍾後,夥計端來滿滿一碗,圓溜溜的軟白球兒在清湯中蕩著,他咬了一口,微燙,芝麻餡很濃。這碗元宵最後還剩六個,但湯見了底,他一向喜歡吃甜,可今天卻覺得這甜味打著圈膩到心裏,反而發苦。
夥計將他碗裏湯添滿,問要不要打包,他已經飽腹,但偏偏跟自己作對似的,強行吃了三個。此時街上吆喝聲成群,人們漸漸從家中走出,陸續來到早餐鋪子,他們說著笑,不過是誰家嬰兒哭了一宿,誰家姑娘結了門親,一件件市井瑣事都是今天最新鮮的事。
可這些新鮮傳不到李瑯玉耳中,他的臉籠在一團氤氳水汽中,不知道什麼時候,眼睛裏都是濕漉漉的。
他落了淚。
一個月後,如賀懷川之前所言,天津生起動亂,這無疑給北平帶來了壓力,普通人走不了,富人則想盡辦法從各種渠道尋求出路。李瑯玉將那張通行證交給白靜秋,讓她一周後走,有個朋友會來接她。
白靜秋不知道他的打算,問:“那你呢?”
李瑯玉笑說沒事,寬慰她過陣子就去見麵。
“那竹月呢,她怎麼辦?”
通行證隻有一張,李瑯玉已經盡了最大力量,他估計許真茹那丫頭不一定會走,可能跟著喬廣林,便沒提這事。
而天津一亂,受牽連的的便是喬廣林,他仍然持著一副陰鷙麵孔,但日漸下垂的眼皮昭示著這個掌權者的疲憊。他坐在太師椅上,眼珠子仿佛塗了膠水黏在眼眶裏,轉動得很艱難,他往地上撒了一把玉米粒,那隻家養的賽鴿啄了一口便不再吃。
“可憐的畜牲,連北方糧食都不願吃了。”喬廣林朝鴿子唾了口痰,笑著罵它,過了一會兒,忽然沒了表情,他低聲感歎,“北平待不了了。”
李瑯玉問:“那要去哪?”
喬廣林仰起頭,尋思著“去哪”兩字,說得很輕:“別說北平,大陸都待不了。”
據坊間傳,教育界、經濟界的部分人士已經帶著子女去了柬埔寨、越南這些海外地方。李瑯玉估摸喬廣林也想走,可身份擺在這裏,他處境尷尬。
“你怎麼不走?”喬廣林哂笑道,表情跟看那隻鴿子一樣。
“我家在這,跟有些人不一樣。”
“小犢子你在暗諷誰,怎麼,當個北平人還長優越感了?”喬廣林撇撇嘴,以為他假作清高,“人都擅於趨利避害,不說別人,你外祖父他也是個嫌貧愛富的。”
這意思是指李瑯玉父親,其實傅平徽家境在皖南一帶是不錯的,往上數三代是徽商,隻不過他自己中途改道學戲。李瑯玉明白這“富”,但不知道他說的“貧”是誰。
“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喬廣林將暖手火爐抱在懷裏,似乎不打算深挖這個話題,“昨天你不在時,程家有個下人來找你,程蘭那丫頭好像要離開北平。”
李瑯玉一驚,根本沒反應過來,上次與程蘭見麵,她也沒提過此事。“什麼時候走的?”
“今天中午,這會兒火車快開了吧。”
北平車站,一撥又一撥人提著箱子,扛著麻袋拚命擠上車,每節車廂門口被圍了個水泄不通,廣播員播報了半小時秩序守則,沒人在聽,列車員是個年輕小夥,口哨吹個不停,根本壓不住這場麵,最後是列車長帶著十幾個人,動用武力止住了混亂。
這班車開走後,站臺地上一片狼藉,剛剛的喧鬧擁擠就像燒開的沸水,從爐子上拿下來後歸於平靜。程蘭拖著行李坐在長椅上,她已經看了五次手表,可門口來的都是一張張陌生麵孔。
遠處亮了燈,下一班車馬上進站。站內隻有二十幾個人,一個賣水果的阿婆問程蘭,姑娘去山東幹什麼,那邊還鬧著,現在大家都去南方沿海城市。
程蘭說,離開北平,在哪都一樣。
她除了大學在南京,國內其他地方去得不多,可是身子弱,不代表心也是病的,她想看看北平以外的地方,隻是從前沒機會。
列車十分鍾後停了下來,程蘭再次迴頭望了眼大門,還是沒有等到那個身影。她來到座上,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紙,是之前求的簽,“看朱成碧,尋仙問佛,錯、錯、錯!”竟然說得分毫不差。
列車員吹響哨子,所有車廂門全部關上,到點了,火車徐徐發動,程蘭將那張簽撕成碎片,伸出窗外,冷風一下子將它們吹走,就像那些彼此的虧欠,無蹤無際。
李瑯玉在這時趕了進來,他氣喘籲籲,掙開檢票人員來到站臺,看著火車在自己麵前緩緩發動,十幾節車廂號碼晃眼而過,他邁開腿,奔著前行的方向追去。
“攔住他,攔住他,他沒票!”後麵有人大聲喊道,以為他要逃票上車。
可這些哪裏能阻止他,那是他在北平唯一的血親,可如今也要離開這座城市,不要他了。列車越來越快,讓他的希望漸漸消亡,終於,在遠方盤旋升起的煙霧中,他悲切地嘶喊出那個久違的稱唿——“姐,姐!”
可是,就這點毫不起眼的情意,也還是被漸隱的車鳴聲卷走了。李瑯玉空洞地望著前方,日光晴美,但照不到他。
迴到喬家是下午三點,大廳裏沒有一個人,顯得很落寞,他簡單吃了幾口飯便迴到自個屋裏,情緒仍然處在懊喪中,趴在書桌上隻打算小憩,但醒來時已經到深夜了,房間沒開燈,漆黑一片。李瑯玉摸索著去找開關,手邊忽然觸到一件東西,這本是沒什麼可稀奇的,但重點是它的材料與形狀,李瑯玉一下子從混沌中清醒,著急地去開燈。
房間通亮,他望著手上的玩意兒,一時發怔忘了唿吸,此刻心裏好像有個小人,提著滿滿一桶水,跌跌撞撞。他眼睛裏有些熱,手心也在發熱,因為全身的力量又迴來了。
那隻塑編蜻蜓靜悄悄落在掌中,仿佛飛了很遠的路,終於找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