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的夜晚,注定難熬。
祝青燃的情緒像是沉底的船隻,四麵是水流帶來的壓強,溺水的人被遺棄在船隻上,瀕臨窒息的境地。
被浸透的船隻很難重迴水麵,就像低沉的情緒很難變迴平常。
除非解決情緒沉底的根源——關於可能已經造成的和黎旻的誤會。
這根源類似於讓船底無人發覺的裂縫,水已經在從裂縫中無聲無息地滲進來,起初隻是一滴兩滴,看似微不足道,後來漸漸積少成多,有著致命的危險。
到該入睡的時間,窗簾被拉上,所有的燈光滅了,隻有兩篇窗簾縫隙中隱約透露出一絲微弱的月光。
祝青燃與那一縷月光大眼瞪小眼看了很久,才勉強淺眠。
翌日,他破天荒地沒有賴床,在鬧鍾響起之前,早早地醒來。
淺眠都不忘做夢,與噩夢鬥智鬥勇,醒來時頭便昏昏沉沉。
早晨和祝母進行了幾句必要的交流,一個字一個字地,完成任務似的,像是從齒縫間蹦出來的。
兩人還在冷戰。
踏進教室門檻的第一眼,祝青燃沒有看到黎旻,他知道自己又來早了。
然而壞運氣卻像在玩惡作劇的遊戲,接踵而至。
早讀課還沒有開始,班主任已經步入教室,開始在過道裏亂轉,並且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期間祝青燃每看幾眼書,就偷偷往後瞄幾眼黎旻的座位,黎旻比他高,當然坐在他後麵。
祝青燃在上課鈴響之前的五分鍾等到了黎旻,這和對方平日裏提早半小時到教室裏學習的作風相悖。
五分鍾不夠解釋完整個事件,但是足夠祝青燃去往黎旻麵前表態,態度問題是最重要的,他不希望黎旻誤會自己。
正要下座位,才想起來班主任好像還沒走。
祝青燃環顧四周。
……還真沒走。
艸了。
祝青燃強壓下自己心頭的焦躁,眼巴巴盼著班主任離開教室,可惜事與願違,他先等到了大喇叭裏刺耳的沙沙的鈴聲,不免心緒一沉。
隻能把希望寄托於早讀課和第一節課之間的十分鍾。
但是祝青燃失算了。
他沒有想到,這短短的十分鍾還能被班主任自作主張地拿走,用於更正之前在課堂上講解知識點時表達上的差錯,順便帶領同學們迴顧一下曾經傳授的知識點。
迴顧完,不出所料,又上課了。
是平時最愛拖堂的數學老師的課。
數學老師從單選題開始分析試卷,一路往後講解到壓軸題,壓軸題比較難,於是他開始寫板書。
才寫完一行,下課鈴在同學們耳畔歡樂地歌唱。
祝青燃卻沒有多高興,反而是失望落空的感覺。
他看著數學老師在黑板上留下的粉筆字跡,知道這次的拖堂是逃不掉了。
果然,隻聽數學老師宣布,“我把這道題講完就下課。”
……這是什麼運氣?
數學老師前腳走出教室,英語老師後腳踏進門檻,高鐵鐵軌看了恐怕都要說一句自己的無縫對接技術在這兩位大師麵前那是自愧不如。
英語課上,祝青燃其實還是很想認真聽講,但是他的能力有限,他目前的注意力的集中程度就像他怎麼努力卻仍舊在全校一百名左右掙紮的成績,怎麼也上不去。
下課的時候,猛然驚醒發現自己走了半節課的神,心底愧疚感和挫敗感像是燒水壺底的氣泡,一直接連不斷地往上冒,又在觸碰水麵的那一刻脆弱地破裂。
毋庸置疑,黎旻是可以做到兼顧學習和學業的人。
至於自己能不能做到……還真要打個問號。
大課間的早操,終於沒有其他的突發狀況,阻攔祝青燃尋找黎旻的步伐。
教室外的走廊上,祝青燃沒有看到黎旻等待自己的身影,他當機立斷,直接往樓梯口走去。
黎旻應該在前麵。
一邊走,一邊四處張望。
祝青燃搜尋的視線忽然停留在某一處。
黎旻果然在前麵。
六月的夏天,他去做操,還穿著秋季校服外套,應該是感冒的緣故。
不像自己,是為了用長袖遮住手臂上的傷痕。
祝青燃深唿吸一次,麵上已經熟練地擠出了一個笑容。
一把上麵牽住黎旻的手,他刻意和黎旻站得很近,看起來就好像半個身體都靠在黎旻身上,先是試探地叫了一聲,“哥。”
黎旻扭頭,沉默地看了祝青燃一眼,眼神平靜到讓祝青燃有些害怕。
祝青燃察覺到,黎旻被自己牽住的那隻手似乎掙紮了一下。
可是他也不敢握得更緊,但又不願意徹底放開。
祝青燃抿了抿唇,拙劣地模仿出自己平常和黎旻說話時嬉皮笑臉的模樣,好像這樣就能緩和此刻凝滯的氣氛。
他笑著問道:“你昨晚是不是不舒服,所以沒來上學?”
然後小聲卻認真地說:“我很擔心你。”
話音剛落,一絲懊惱的神情在祝青臉上一閃而過。
心底的聲音有些恨鐵不成鋼地告訴自己——說錯了,你應該先解釋放鴿子的事情。
但是這個話題總是要進行下去的,更何況祝青燃確實很擔心黎旻的身體狀況。
黎旻垂眸,說話的時候鼻音很重,“我感冒了。”
祝青燃急忙問道:“怎麼感冒了?是不小心著涼了嗎?去醫院拿藥吃了嗎?情況嚴重嗎?”
黎旻聞言再次沉默了,隻是又深深地看了祝青燃一眼。
對方的表現讓祝青燃莫名地心底發慌。
他最害怕黎旻表象是平靜的,但是周身卻透露著冷漠的氣息。
可能黎旻感性地氣急敗壞,情緒激動地和自己破口大罵一場,都要比現在這副惜字如金,不願多說的姿態要好。
“哥你要是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盡管和我說,我隨叫隨到。”祝青燃又說。
“不用了。”黎旻不假思索地迴答。
樓梯的臺階上是蜂擁而行的人群,同學們交織在一起的、嘈雜喧囂的交談聲充斥狹隘的空間,卻獨獨把祝青燃和黎旻相隔在外,貼心地為兩人營造出一個死寂般靜默的境地。
“哥。”祝青燃咬咬牙,終於開始主動提及之前爽約一事,“周日下午……我不是故意放你鴿子的。那天發生了突發情況。”
身邊的人沒反應。
但是祝青燃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得硬著頭皮說下去,“我媽不準我談戀愛的事情,我之前和你說過。”
“周日早上,我媽翻了我的書包,發現了那條……白裙子,她猜測我談戀愛了,她以為裙子是我準備送給女同學的。”
“我的手機也被沒收了,所以我周日中午和晚上都無法聯係你。”
黎旻還是沒有說話。
“沒有手機我確實也能赴約,但是她會跟蹤我,我知道她真的做得出來,那我們倆的事情就會暴露了。”
祝青燃討好地看向黎旻,眨巴眨巴眼睛,“哥,周日下午我沒赴約這件事真的很對不起,你能不能看在我事出有因的份上,原諒我這一迴?”
“為了補償你這次被我放鴿子,你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都聽你的,你別生氣了好不好?”
黎旻靜默著,就在祝青燃以為他依然不打算迴應的時候,他終於開口了。
“做什麼都可以?”
祝青燃連忙點頭,“都可以。”
眼見黎旻的態度有些緩和,祝青燃甚至還開玩笑般添了一句,“當然,殺人放火的事情除外。”
“那這個周日下午,可以再約你拍照嗎?”黎旻問。
“可是——”
祝青燃頓了一瞬,隨後皺眉說,“可是裙子現在落在我媽手裏,我拿不迴來。”
黎旻不以為意,“沒事,裙子的事情我可以解決,再租一條也行。”
祝青燃怔了怔,又想到什麼,“可是我擔心我周日下午不一定能出來。我媽最近還盯著我。”
“可以出來。”黎旻心裏已經有了主意,“周日,我親自去你家找你,你就說,我們是要一起去圖書館,我幫你補習理綜,你媽應該不會懷疑。”
身為班級第一的黎旻幫自己補習理綜,他不是女生,祝母那麼看重成績,當然是求之不得。
這下好像沒有什麼值得顧慮的了。
“可是——”祝青燃張了張唇,欲言又止。
可是他身上還有……傷痕。
在剛剛解釋的說辭裏,祝青燃特意隱瞞下來的這一部分。
印象中沒有哪一件攝影店可供租賃的婚紗是長袖的、高領的,能夠完完全全遮住自己鎖骨上和手臂上的傷痕。
這事涉及他有一個暴力傾向的母親,他就不想明說,因為對與祝青燃來說像是家醜,不可外揚。
不過他和黎旻是情侶,情侶之間是可以分享一些難以啟齒的秘密。
但是即將脫口而出的那一刻,祝青燃忽然迴想起曾經那些讓他感覺到很不舒服的、憐憫或打量的眼神。
想起有人帶著偏見的目光對他妄下定論,他的未來好像已經被框死在這些文字裏——
原生家庭裏父母有暴力傾向,子女長年在這種環境下長大,往往也會有暴力傾向。
祝青燃改變了主意。
他選擇為自己保留一點隱私和尊嚴,而不是完全的坦誠。
話題就是從這裏開始偏離軌道的。
黎旻的聲音打破了祝青燃一時的沉默。
“其實你就是不想穿我送你的那條裙子,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