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公司餐廳突然停電了,顧家和走進去,才被打飯阿姨提醒,今天不供應晚餐。
顧家和租住的閣樓並沒有配廚房,隻能繞道去一個街道外的小街吃晚飯。
這條小街離附近的高中很近,晚上擠滿了各種高中生,穿著白色短袖的校服,嘰嘰喳喳,吵吵鬧鬧。
顧家和熟門熟路找到了那家他常吃的炒麵小館子。
“牛肉炒麵。”顧家和跟老板娘打了個招唿。
“好嘞,小帥哥,你自個兒找座兒啊。”老板娘熱情得很,每次看到顧家和來都很高興。
店裏麵已經坐滿了,門外還擺著三張桌子,顧家和隨便找了一張坐了下來。
這裏的老板娘跟他熟悉多年了,自從顧家和畢業後到這家公司工作,三五不時來這裏吃飯。
這裏的飯菜好吃不貴,老板娘也愛幹淨,店裏收拾得很整潔。
老板娘曾經還想把自己女兒介紹給顧家和,把顧家和嚇得差點跟老板娘出了櫃。
這幾天跟李昭在一起上班,渾身不自在。顧家和好不容易下了班,隻覺得輕鬆。
炒麵很快上了桌。
顧家和坐的位置正對小街步道,他拿了雙筷子就準備開吃。
“顧家和?”
顧家和一口麵還沒吃下去,就聽不遠處就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靠,怎麼在這也能遇到他?
顧家和不得不迴頭,隻見李昭站在兩米外,拎著個電腦包。
“你在這吃飯?”
顧家和心想你這是問了句廢話,也就沒迴答,悶頭繼續吃。
李昭卻自顧自地走了過來,站在他對麵。
“你有事?”顧家和看他像模像樣走了進來,實在憋不住,問了一句。
“沒事。”李昭搖了搖頭。
顧家和突然沒了胃口,吃到一半放下了筷子。
“老板娘,拿個打包盒。”顧家和垂下眼皮,站了起來,把剩下的炒麵倒進了打包盒裏,蓋上蓋子。
李昭抬頭看他的動作,直到他把蓋子蓋緊,才突然開口問道:“你現在,這麼拮據嗎?”
顧家和的手指頓了頓,手裏的打包盒一個沒拿穩,啪地掉到了地上。
還好盒子蓋上已經扣上,裏麵的麵條才沒灑出來。
李昭就那麼端正地站著。顧家和在他的視線裏,緩緩低下頭,蹲下身子,把那個盒子撿了起來,塞進了自己隨身的背包裏。
“不能浪費糧食。”顧家和扯出一個難看極了的微笑,然後轉身走向小街。
“顧家和。”李昭從後麵叫住了他,“我隻是想問,你現在……很缺錢嗎?”
顧家和難以維持嘴角的弧度,隻能盡力平靜地迴看著他。
“你怎麼住在那樣的地方,還有……”李昭吸了口氣,繼續說道,“這家公司的法務薪資應該不會太低才是。”
顧家和偏開了目光,笑了笑:“昭哥,我跟你不一樣,年紀輕輕就成了紅圈所的中年級律師。我們小法務收入低,還要看人臉色。你要說拮據,那就是拮據吧。”
說完後,顧家和背上包沒有迴頭地走了。
顧家和走到下一個路的岔口,腳步才慢了下來,他突然感覺全身卸了力。
他靠在爬滿青苔的紅磚牆上,腿像灌了鉛,眼睛突然酸澀難忍。
他深深地喘了口氣,試圖忘記剛剛那段對話。但是腦海裏的每個字都清晰得無法抹去。
今年是他們分手的第七年,李昭貿然出現,去了他破爛的出租屋,看到他打包剩下的牛肉炒麵。沒有經過他的同意,窺探到了他生活中最難堪的一麵。
這讓顧家和從骨頭裏感到潰敗。
但這些也在強烈地提醒著他,他跟李昭確實走在完全不一樣的人生路上,看不到一點交集的可能。
顧家和好不容易整理好情緒,準備挎上包往前走。
旁邊突然跑過來兩個中學生,剃著寸頭,一路打打鬧鬧。一個沒剎住車,猛地撞到了顧家和身上。
砰!
顧家和的背包拉鏈沒拉嚴,打包盒從裏麵摔了出來。
“啊,對不起大哥!”寸頭一號迴過頭衝顧家和喊了一聲。
盒子的塑料蓋從高處墜落,徹底摔了個粉碎。
麵條黏糊糊地坨在髒兮兮的水泥地上。
顧家和腦子嗡了一聲。他張了張口卻罵不出一句話。隻能看著兩個高中生跑遠,直到消失在巷子的盡頭。
他低著頭,看了兩眼覺得那個碎掉的盒子,最後低頭把殘渣慢慢撿了起來,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
夏天的夜晚也難掩燥熱,顧家和慢慢走迴了出租屋,打開手機一看已經快八點了。
晚上沒吃飽,這會兒也沒了胃口,他燒了壺水,獨自靠坐在窗臺邊。
老閣樓唯一的優點,就是有一扇對著城市夜景的花玻璃窗。
這個花玻璃窗隻有晴天能覺出好來,古舊的藍綠色玻璃,能把城市的夜景鍍上一層濾鏡。倒有些窮酸的浪漫。
而雨天就沒那麼美好了,這玻璃既不隔音也不防水,窗臺上滲進來的水漬擦不幹淨就容易發黴。
顧家和靠在一邊,從口袋裏拿出了手機。工作群裏依然有人在發著文檔。
他把群關掉,心裏暗罵了一句,這幫神經病工作狂。
然後手指不自主地滑到了第二屏。自從那天感冒以後,李昭再也沒有任何消息發來。
顧家和不過是看了兩眼,就在心裏笑自己自作多情。
對於李昭來說,自己不過是一個莫名其妙消失的前任。
隻不過是意外睡了一次,也根本算不上什麼好的邂逅。
而今天在炒麵店,他的每句話都又狠狠從他的自尊心上碾過。
“你很拮據嗎?”
“你這麼缺錢?”
顧家和在心裏翻譯了一下,他的意思大概是:這麼多年,沒想到你過得這麼慘。
他早就有了新的情感寄托,給自己點藥可能也隻是出於憐憫。誰看到一條喪家犬,不會用腳背蹭兩下他的頭呢?
水燒好了,熱水壺發出了嘯叫聲。顧家和跳下了窗臺,走過去,給自己倒了杯水。
水還燙得難以進嘴,窗臺上的手機又突然亮了。
顧家和走過去沒仔細看,以為是工作消息,下意識按滅了屏幕。
結果手機又亮了起來,兩條未讀。
顧家和這才打開手機,心跳卻不受控地猛地重了一下。
那個白色頭像的人,發來了兩條新的消息:
“我晚上不是那個意思。”
“你不必多想。”
非常多餘、此地無銀的解釋。
顧家和隻覺得心裏像是泡騰片突然掉進了蘇打水,不停翻滾泡沫。
最終,他的手指在輸入框裏打下了兩個字發了過去:“沒事。”
顧家和一直記得公司樓下的花壇裏有條流浪的小狗。
它總是偶爾出現,經常消失。它的一條後腿似乎有點瘸,導致它跑起來有些歪歪扭扭,但是每次都能拖著瘸腿消失得飛快。
寫字樓的物業時不時會投喂一些剩飯剩菜給它。小狗總是在沒人的時候才出來吃飯。
有段時間物業換崗了,新物業巡邏的人並沒有投喂的習慣。小狗就餓了很長時間,肉眼可見瘦了很多。
直到被其他人發現了這條小狗,它的臨時飯盆裏才多了點吃剩的火腿腸,食堂剩的生菜之類的。
小狗依舊是沒人的時候出來吃掉。
為什麼顧家和會知道這些事?
他偶爾下樓抽煙的時候,會站在廊簷的背光處,看著這隻小流浪狗戰戰兢兢地出現,吃完盆裏的菜,再跑進花叢裏躲起來。
他從來沒有現身打擾過這隻小狗。他希望這隻小狗可以獨自吃完一頓飽飯。
或許是因為他懂得那種感受。
流浪狗不挑食,也不體麵。但也希望保留一點安全感,和一點點可憐的自尊心。
他說“我們”
最近活有點多,即便天合的人來了,很多內部的案頭工作還是落到了顧家和頭上。
顧家和第二天特地趕了早,提前五分鍾到了公司。
他剛剛打完卡,就遇到了吳謀。
“小顧啊,昨晚給你發微信怎麼沒迴?”
顧家和對此毫無印象,搖了搖頭:“啊?我可能沒看到。”
說著這才把手機摸出來,吳謀的頭像旁邊確實有個小紅點,這才發現他晚上十一點半給自己發了條消息。
顧家和心裏暗罵:這大半夜的誰能看到。
當然,顧家和昨晚也是故意沒看微信。他把那句“沒事”發出去之後,刻意把手機息屏反扣在桌麵上,一夜沒碰。
“吳經理這是什麼意思?”顧家和點開了吳謀發來的一張圖片。
“我們的一家競品公司,要起訴我們。昨晚總經理連夜找我,讓處理一下。”
“競品公司?”
“對,說我們新品的一個技術侵犯了他們的知識產權。”
“好,我來看下文書。”顧家和答應下來後,坐到一邊看吳謀發來的文件。
他看了半個小時,大致縷清了事情的脈絡。
對方公司指出他們現在用的一項技術,是使用的對方自主研發的技術,且並未向對方支付專利費用。
顧家和連忙打電話聯係了產品部門的同事,聊了半小時後以後才知道,這個技術根本不是什麼核心技術,說是可有可無也不為過。而且套用這項技術也是業內約定俗成的事,以往根本沒人拿出來說事。
顧家和對著筆記本電腦犯了難,他雖然已經做了好幾年的法務,但實際處理過的訴訟案件並不算多。對方還是這種體量的公司,顯然是有備而來。
“小顧,你有困難的話,可以跟天合的李律討論下,據說他以前做過訴訟律師,可能更專業。”吳謀從對麵探出頭來。
話剛說完,李昭就從門外走了進來,恰好聽到了後半句。
“有什麼事需要幫忙嗎?”
他走到顧家和身後,看了一眼顧家和桌麵上打開的文件。
“訴訟?”
顧家和隻能硬著頭皮跟他講了一遍大致的經過,把自己已知的信息交代了。
李昭聽完卻搖了搖頭:“他們的目的不是勝訴。”
“那是什麼?”顧家和有些疑惑。
“這種無關緊要的技術糾紛,在這個時間點突然提出來,明顯就是在找茬。”
“為什麼找茬?”顧家和還是一知半解。
“他們根本不是維權要賠償,而是為了擾亂貴司的ipo進程。”李昭靠坐在顧家和背後的椅子上,“有重大未決訴訟,會影響公司的上市審議。”
“但是這種案件,應該也算不上重大訴訟吧?”
“是不算,所以他們也就是搏一搏,擾亂軍心而已。”
顧家和思路有點亂:“所以我們怎麼辦?”
“雖然他們也沒有十成十的把握,但是我的建議還是大事化了,ipo沒有太多試錯空間。萬一扯出什麼其他糾紛,夜長夢多。最好跟對方協商私了。”
顧家和搖了搖頭:“可是如果他們的目的並不是要錢,我們協商可能效果也不大。如果對方執意要訴訟怎麼辦?這下戰線又會拉得很長,對我們不利。”
“他們提起訴訟,肯定是事出有因。沒人會主動惹事,除非損害到了自己的利益。滿足他們的需求,說服他們不走訴訟相信也不難。”說完李昭就喊了兩個實習生過來。
“聞齊,你去找下這家公司近一年的營收概況和訴訟糾紛。”
“何曉,你打探一下對方的法務團隊是什麼背景。”
“好的李律。”兩個實習生聞言立刻開始打電話、查資料。
“我能做什麼?”顧家和從旁邊問了句。
“你跟業務部門了解下,近一兩年有沒有跟對方公司有過其他糾紛。我們來對癥下藥。”
顧家和點了點頭。半晌後,才反應過來,李昭說了“我們”。
這種感覺有點奇怪,他們突然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
顧家和找到他熟識的各個部門經理,問了一圈,也沒得到什麼有價值的信息。這家公司他毫無印象,如果公司跟他們有糾紛,不可能連法務都不知道。
外麵天已經快暗了,顧家和一看下班點都快到了。事情還是摸不到頭緒。一時也有些頹喪,迴到辦公室以後,癱坐在椅子上出神。
“有收獲嗎?”李昭從旁邊問了句。
“沒有。一無所獲。”
“你找了哪些人?”
“研發經理、產品經理、測試經理……”
“你試試去問下采購部。”
“采購?”顧家和有點摸不著頭腦。
“嗯,我遇到過的訴訟案件,很多是采購引起的糾紛。你問的那幾個都是偏技術方向,一般他們也不對外溝通,所以不會有什麼有效的信息。”
顧家和一看,還有半小時就下班了,連忙揣著電腦殺去了采購部。
沒想到這一問還真有收獲。
采購部門的主管迴憶了很久,才想起一件事。
去年公司在采購某個零部件的時候,這家公司是備選供應商之一。但是流程走完後,卻因為抽檢不合格,取消了采購。導致對方損失了一批價值不菲的樣品。最後雖然是業務部門協商解決了,但是似乎也有些積怨。
難怪對方會在這個時間點出現。
顧家和三步並兩步迴了辦公室,把采購主管的話一五一十跟李昭說了。
他心下也不得不佩服李昭的敏銳度。果然是采購端的問題。
“找到問題癥結,就可以準備談判了。”李昭打開電腦,剛好聞齊和何曉白天整理的資料也傳了過來。
四個人找了個會議室,圍坐在一起。
“對方的法務團隊,我找同學和高年級律師打聽了下,應該隻有兩個人,其中負責人是畢業直接從事的法務工作,沒有律師執業經曆。”聞齊把筆記本轉過來麵對大家。
“那就好辦了。”李昭點了點頭。
顧家和聽他語氣,好幾秒後才覺得有些別扭,什麼叫這就好辦了:“你這是瞧不起我們法務的意思嗎?”
李昭清了清嗓子:“我的意思是法務都很講理,好溝通。”
顧家和這才沒繼續追問。
何曉也打開屏幕,展示了下她找到的對方公司的報告:“這是他們去年對外公布的營收情況,雖然麵上看起來還可以。但是我研讀了一下,他們去年整體研發費用偏高,但是實際盈利卻是環比下降的。可能他們自己也感覺現金流吃緊了。”
顧家和點了點頭,對她的分析表示認同:“所以他們才想出來這一招。”
“雖然說對方目的應該不是訴訟,但是我們也要做好跟對方對簿公堂的準備。按照訴訟的要求把材料整理好。盡量多找一些有利於我們的法條和證據。”
顧家和坐在三人的對麵,看著李昭布置任務。突然眼前晃了晃,好像迴到了某年午後,他坐在曾經的那個老教室裏,李昭也是這樣教他解析幾何的解法。
“顧主管?”聞齊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啊,怎麼了?”顧家和猛地清醒過來。
“我們這樣執行有問題麼?沒問題的話,明天就這麼推進了。”
“哦哦,沒問題。”顧家和連連點頭,“要談判的話,我這邊來跟他們聯係,約個時間。”
“嗯,到時候我跟你去。”李昭接話接得很順暢,好像他們已經是默契合作多年的夥伴。
語氣職業、端正,沒有任何想象空間。
顧家和猶豫了下,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四個人走出會議室的時候,外麵天已經黑透了。
這一層的辦公室已經沒剩下幾個人,隻有零星兩盞燈還亮著。
“一起吃個飯?”李昭當著三人麵提議。
顯然,兩個實習生並不想下班後還跟上司在一塊呆著,連忙找了個借口跑了。
李昭也不攔著,轉過頭問顧家和:“去吃點?”
顧家和確實餓了,但是他並不想跟李昭一起吃,隻能推脫:“我不餓。”
然後就自顧自下了樓。
他迴想起那晚在小街的經曆,也不想再去那家炒麵店了。而是拐到了寫字樓的背麵,找到了一家便利店,準備隨便買點吃的就迴家。
結果,他剛剛買好關東煮坐到落地窗邊,身後就晃過一個人影。
下一秒,那個人影就坐到了他旁邊僅剩的空座位。
“你不是說不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