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遊泳館,顧家和站在池邊,打開手機燈光,低頭找著什麼東西。
遊泳池周圍很安靜,隻有一扇透氣扇進風的聲音。
然而下一秒。
嘩——
一聲巨大的翻湧聲,顧家和嚇得趕緊抬頭。遊泳池的水麵居然鑽出一個人影。
“我靠!”顧家和聲音都嚇抖了,“誰啊?”
池子裏那人沿著臺階往上攀了兩級,靠坐在臺階上,摘下泳帽用力甩了甩頭。顧家和沒來得及躲閃,水花濺了他一臉。
“你怎麼在這?”那人似乎比顧家和更驚訝一些。
顧家和定睛一看。居然是李昭。
“我來找東西。”顧家和連忙迴答。
李昭雙手撐地,唿地站了起來,渾身濕漉漉的。他穿著一條泳褲,其餘不著片縷。
顧家和眼神遊離,是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李昭倒沒有什麼不好意思,拿起池邊椅子上的一條大毛巾,擦了擦自己的身體。
深夜的遊泳館裏隻有一盞頂燈亮著,李昭站在陰暗處,肌肉輪廓被反射的光線描摹。
那日重逢,顧家和沒敢仔細看,如今再打眼一瞧,才更深刻地發覺李昭的身材維持得很好。
比起以前那個修長的少年,如今更加健碩了些。
那臂膀感覺一下能把自己捶死。顧家和想到這,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
“你在找什麼?”李昭卻徑直朝他走來。
“吳經理說他身份證丟在這了,讓我過來看看。”
“怎麼這種小事也要讓你幹?”
顧家和搖了搖頭,心裏想,我也想知道為什麼這些破事都輪到自己。
吳謀這幾天不知道著什麼魔了,突然開始健身。他在這間健身房辦了卡,每天下班過來練練。
這家健身房就在公司寫字樓旁邊,是個大型的連鎖店,裏麵還配套一個室內泳池。
今天大晚上下班後,顧家和接到他的緊急電話,說是身份證丟在泳池邊上了,明天出差坐高鐵要急著用。害得顧家和人都快走到家了,又折迴來幫他找身份證。
好在身份證沒丟,顧家和在第三張椅子底下找到了那張卡片,放進了隨身的包裏。
顧家和不準備跟李昭繼續寒暄下去,他揮了揮手:“我先走了。”
隻是當他穿過泳池,走迴健身房大堂的時候,才發現外麵已經一片漆黑,空無一人。
怎麼迴事?剛剛明明他進來的時候,前臺還有人在啊。
“喂?有人嗎?”顧家和在黑暗裏喊了兩聲。
結果無人應答。
顧家和走到大門口一看,兩扇大玻璃門中間,掛著一道巨沉的金屬鎖。
顧家和瞬間被氣暈,這健身房的工作人員也太不負責任了吧,還有人沒走就拉閘鎖門了。
他轉了一圈,試了一遍,所有出口都被上了鎖。
他和李昭,就這麼被困在了深夜的大廈裏。
整個空間隻有泳池的一盞頂燈還亮著,這盞燈用的似乎是樓道外的通用電源。
顧家和隻能沿路摸著黑走迴了泳池邊。
李昭還看他出去後又折了迴來,問道:“怎麼了?”
“門鎖了。我找找他們家店長電話。”顧家和摸出手機,打開微信問同事。
李昭還沒迴更衣室換衣服,倒是比顧家和顯得更淡定。一屁股坐在池邊,也不著急。
顧家和問了一圈,才問到了這裏店長的電話。他把電話打通後,對麵連連道歉,說是換了新前臺,不熟悉清場流程。這就派人過來。顧家和問要多久才能到,對麵說最快也要半小時。
他把電話掛了深深歎了口氣。
“我去看看更衣室開不開。”
李昭走到更衣室通道,拉了下門,也被鎖上了。
兩分鍾後,兩人並排坐在幽藍的泳池邊。整個空間又隻剩下通風扇的聲音。
為了緩解尷尬氣氛,顧家和轉頭問了句蠢話:“你什麼時候開始健身的?”
昏暗中也不知道李昭是什麼表情,他低聲迴答:“沒有,練了兩年搏擊。”
“搏擊?”顧家和沒想到他居然練過這種運動。看來律所的工作壓力真的挺大。
李昭點了下頭就沒往下說。
“冷嗎?”顧家和看他上身沒穿衣服,忍不住問道。
“我?不冷。”李昭的腳沉在水下,眼神卻定在幽藍的水麵。
顧家和帶了個隨身的背包,裏麵有一件他的襯衫。他想了想,把襯衫從包裏拿了出來,遞給了李昭。
“穿上吧。還得等半個多小時。”
李昭偏頭看了他一眼,頓了片刻後,伸出手接了過來:“謝謝。”
隻是顧家和的襯衫明顯小一號,李昭穿上身之後有些滑稽,胳膊肘那塊緊到不行。
顧家和撓了撓頭:“湊活穿。”
時間已快到11點,工作群裏的消息卻依舊在不停滾動。
“明天還有活。”顧家和翻了一遍聊天記錄,大致是說明天要跟審計、券商開協調會,律師和法務都要出席。
李昭的手機被鎖在更衣室裏,他隻能湊過頭看了一眼他的屏幕。
“沒問題,我這邊的文件都梳理好了。”李昭的話音落在他耳邊。顧家和感覺皮膚一陣癢意,輕輕往旁邊躲了躲。
ipo的籌備工作極其繁瑣複雜,律師不僅要跟公司溝通好各項細節,還需要跟各家機構保持聯係,根據證監會的要求,梳理出所有潛在的法律問題,保證上市節奏正常推進。
各項報告定稿節點壓得很死,所有機構也就得跟著一起卷。
李昭在這種高強度的工作節奏裏,依然能把每項工作處理得當。
顧家和作為甲方,居然有些於心不忍:“最近你們辛苦了。”
李昭輕笑了一聲後說:“審計才最辛苦,做不完的報告。”
顧家和看了眼還在群裏狂發消息的會計事務所的代表,不免點了點頭。
泳池的水複歸平靜,兩人再沒說話。
半小時後,外麵的燈啪地亮起。整個空間恢複光明。
顧家和像是得救了般,猛地站了起來。
健身房的前臺滿臉歉意進來跟他們打招唿,又幫李昭把更衣室的門也打開。
李昭進了更衣室,把門帶上準備換衣服。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剛來,今天清場不仔細。”前臺衝顧家和連連哈腰。
顧家和見不得打工的人卑躬屈膝,連忙讓他不必道歉。
隻是對方仍舊不太好意思,從身後拿出兩個紙袋子。
“我剛剛路上給您二位買了點小禮物。”他硬塞到了顧家和手裏,“這兩天天熱,降降火。實在是不好意思。”
顧家和沒來得及拒絕,他就點著頭走遠了。
顧家和低頭一看,裏麵裝著兩盒紅豆冰,上麵還淋著煉乳。他想了想,走過去敲了敲更衣室的門,裏麵傳來李昭的聲音。
“進來。”
他走進更衣室,李昭已經換好了t恤和長褲,頭發也吹得半幹。跟他平時的著裝相比,看起來更休閑一些。
顧家和把手裏的袋子遞給李昭一個。
李昭接過袋子,往裏看了一眼,眼神閃過一絲驚訝,還沒來得及開口問。
顧家和就說:“前臺給的,說不好意思耽誤我們時間了。”
李昭喉結滾動了下,點了點頭。
他把剛剛顧家和給的襯衫疊好,方才身上有水滴,布料濕了些。
李昭想了想才說:“我洗好還給你。”
“行。”顧家和看了一眼那件襯衫,想著最近也穿不著。
兩人一前一後,一人手裏拎著一盒紅豆冰,穿過黑漆漆的大廈長廊。一快一慢的腳步聲,在長廊間迴響。
沒一會兒,樓下傳來消防車駛過的聲音,警報聲響徹整條街。
夏天是意外高發的季節,不知又是哪裏失了火。
開房?
第二天一大早,顧家和先是去給吳謀送了身份證。等迴到公司的時候,項目協調會已經要開始了。
他三步並兩步跑到會議室門口,還沒推門進去就被人攔住。
顧家和喘著粗氣一迴頭。
李昭伸手把一個紙袋子遞給了他。
顧家和有點驚訝,打開一看,裏麵是自己的襯衫,疊得整整齊齊,幹幹淨淨。
他輕聲問李昭:“這麼快洗好?”
李昭點了點頭:“烘幹機烘的。”
顧家和愣了愣,也是,李昭肯定不用爬到天臺上曬衣服。他攥了攥紙袋子,藏到了身後,走進了會議室。
今天的會議是券商的代表發起的。
券商要協調各個中介機構,算是ipo項目的大總管。今天的協調會主要是過各家機構的階段性報告。
券商代表帶著一副細框眼鏡,看起來有些嚴肅。
顧家和作為公司代表坐在一邊,李昭和審計坐在另一側的位置。
券商代表把投屏打開,把律所發來的文檔投到屏幕上。
“李律。”券商代表對著李昭說道,“這份董高監調查表,為什麼沒整理成我們要求的版本?”
李昭原本淡定地坐在一邊,此時抬頭一看屏幕,表情也有些微不適。
“調查表我們已經全數整理好了,我不知道您說的版本是什麼版本?”
“我之前明確過了,我們的文檔需要整理成後續招股說明書所需的版本。”券商代表手撐著桌子,看起來咄咄逼人。
這份文件是何曉做的,她坐在李昭旁邊,想站起來據理力爭。李昭連忙伸手將她攔住,用嘴型說了兩個字:我來。
“據我所知這份文件,券商律師也過過一遍,規整文件版本應該是他的職責,當時也已經郵件反饋過了。今天的會議他沒有出席,請問他是有事休假還是已經離職?”李昭語氣很平靜,但是眼睛直直盯著券商的人,絲毫沒有退讓的餘地。
那人當然也不是省油的燈,直接頂迴去:“那我現在提出,這塊工作後續由你們承擔,有問題嗎?”
李昭也是第一次遇到這麼難合作的券商代表,他揉了揉眉心,正在心裏梳理措辭。
隻是沒想到,桌子對麵站起來一個人。
顧家和直起身子,笑著看向券商代表:“這樣吧,我知道你們都是為了工作負責,我們項目進度確實壓得很緊。要不我喊我們財務總監參與視頻會議?把這塊工作明確一下。李律師的材料我們都過了一遍,過程中也沒發現原則性問題。”
李昭倏地抬起頭,看向他。
顧家和卻沒看他,說完就坐下了。
券商代表一下有些沒反應過來,約過了半分鍾才清了清嗓子:“咳咳,既然發行方都這麼說了。那後續我再去盯一下。倒也不必麻煩財務總。”
散會後,顧家和走在一行人的最後。
迴到工位上,發現自己桌上放著一杯冰拿鐵。
他抬頭問對麵站著的何曉:“這是誰點的?”
何曉笑了笑,舉起自己桌上那杯:“李律剛點的。”
顧家和唿了一口氣,原來是全辦公室都有。他轉頭看了眼隔壁那排,券商代表桌上居然也有一杯。
李昭剛好從茶水間走迴來,坐到了顧家和旁邊。
“他那麼刁難你,你還給他點咖啡?”顧家和抬了下眉毛,輕聲問他。
“還要共事幾個月,不能做太絕。”李昭拉開椅子坐下。
等他坐定後,又補了一句:“挺有魄力。”
“嗯?”顧家和聽他說得沒頭沒尾。
“你。”李昭隻迴了一個字。
顧家和工作這麼久,還是第一次聽別人誇自己有魄力,自嘲地笑了笑。
他也不知道自己剛剛會議上為什麼要站起來,可能是券商代表的那副眼鏡款式他不太喜歡。
吳謀今早出差去了外地,倒是不遠。公司最近在隔壁臨港的郊區建了個新廠。吳謀跟著人力還有財務總跑一趟。
吳謀不在,顧家和也樂得清閑快活。一下午就審了一份業務部門發來的合同,再無別的瑣事。
這種快活,隻持續到下班路上。
顧家和迎著晚霞走迴了家,嘴裏還哼著歌。
結果一推開出租屋的門,整個人都僵住了。
“操。”顧家和沒忍住罵了一句國粹。
他那個小臥室的地板上,溢滿了水,積了約有半指高。
顧家和把鞋脫了,走進衛生間,看了一眼進水閘。
誰能想到上了一天班,家裏的水管爆了?!
顧家和拿棍子通了通下水口,衛生間的水位還是不見下降。
他之前就跟房東說過,這間屋子水管老化,喊人來修。
房東倒是把他懟了一頓,說讓他先按時交租,其他免談。
顧家和理虧,也就沒管這事。誰能想到這水管這麼快就真的爆了。
家裏沒法下腳,正常的生活用水也沒辦法用了。顧家和在同城網站上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個維修師傅的電話。
結果顧家和打過去之後,人家說今天不上門了,單子已經排到了後天。最晚也要兩天後才能來。
顧家和把所有進水閘都關了,又從天臺廢棄的儲物間找了一個深桶,彎著腰一點點把水舀進桶裏,再倒進下水道。
忙活了一個多小時,家裏的水位總算下去了點。顧家和去隔壁找老太太借了個幹拖把,一點點把汙水拖幹淨。
拖到最後,腰已經疼得不行,顧家和砰地蹲坐到地上,汗從額頭簌簌往下淌。
窗外烏雲壓陣,空氣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顧家和已經忘記自己是第幾次麵對這種狼狽的局麵。
好像他的人生裏,猝不及防的困難才是常態,偶爾的平靜是老天爺看不下去給他的賞賜。
家裏的水排得差不多了,但是這屋子還是不能住人。沒有生活用水,進水管也不知道哪裏爆了,喝水、洗漱都成問題。
顧家和歎了口氣,打開手機查了一下附近的快捷酒店,在維修師傅來之前,隻能出去應付兩夜。
顧家和在北市沒什麼朋友,唯一保持聯絡的,是他曾經在圖書館認識的一個人,是他的平城同鄉。
不過他最近應該在忙新房的裝修,顧家和也不想叨擾他。
顧家和一直以來有意無意縮小自己的交際圈。對他來說,認識新的人,產生友情,再因為各種原因逐漸走散,這種感覺不好受,更讓人疲憊。
好在,離公司很近的一條街上,他找到了一家便宜幹淨的酒店。
顧家和連忙打電話過去,預定了一個單間。
他收拾了兩件換洗衣服和洗漱用品,挎著個包就過去了。
等到酒店時已近深夜,顧家和渾身酸痛,疲憊不堪。
冷清的酒店大堂隻有他一個人,等了十幾分才等到前臺出現。
顧家和把身份證遞過去辦入住,前臺漫不經心地放到感應器上,刷了半天卻沒反應。
“你稍等。”前臺沒抬眼跟他說。
顧家和等了五分鍾,還沒辦好,有點煩躁:“我去外麵抽個煙,辦好了喊我。”
顧家和煙癮不大,隻有心情很煩的時候才會用這個解悶。
他從包裏拿出煙盒,抽出一根走到了酒店外的空地上。外麵不知何時已經下起了小雨,地麵濕滑。
顧家和往裏退了半步,躲到了廊簷下。
他剛把煙點燃,火星子在黑夜裏閃爍。
前麵突然有車燈亮起,顧家和被閃了一下,伸手擋了下眼睛。
那輛車沒有轉彎,徑直開進了這條路。顧家和往旁邊讓了讓,撣了下煙灰。
等顧家和看清來車的時候,他下意識就想跑。結果車上的人把車窗降了下來,探出頭叫他:“顧家和?”
顧家和把煙掐滅了,不得不跟他對視。怎麼自己每次這麼衰的時候都能遇到他?
“你怎麼來這兒了?”顧家和問他。
“我剛加完班,路過。”李昭指了指身後不遠的公司大樓。
顧家和一看,這家酒店恰好就在下班的大路邊拐角,確實會經過。
兩人間約有三秒鍾沒人說話,李昭也沒把車窗升上去。
李昭視線在酒店招牌上停留了片刻,喉結上下一動,問他:“你來這,開房?”
就在此刻,身後的前臺衝他大聲喊道:“帥哥!你的入住辦好了!”
“嗯。”
顧家和點了點頭,轉身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