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寒假結束,李昭問那晚他為什麼沒迴短信。
顧家和隻說手機沒電了,又找不到充電器。就沒再解釋下去。
高三最後一個學期,老師盯得越來越緊。兩人幾乎沒再有能逃出來單純玩樂的時間。
一整個學期,學校隻放了一個五一假期。雖然隻放一天半,但對於李昭來說,也值得慶賀。
4月底放學那天傍晚。李昭用自己的彩屏手機打開了一張電影海報,遞給了顧家和看。
顧家和轉頭一看,一個鋼鐵盔甲人和一個英俊男子被拚接在同一個畫麵上。
“這是什麼?”
“《鋼鐵俠1》,想看嗎?”
顧家和隻從同學口裏聽說過這個名詞,對這個電影毫無了解。他甚至從沒去過一次電影院,坐在大銀幕下看過一場電影。
李昭沒等他迴答,直接從背包裏側兜裏掏出兩張票,抽出一張來,順著桌子推到了顧家和眼皮底下。
“一號下午兩點,不見不散。”
顧家和小心地拿起那張薄薄的電影票,點了點頭。
那次錢麗蕓在家裏大哭一場以後,顧家和以為他們會離婚。結果沒有。
錢麗蕓迴到家裏,又變成原先的樣子,會怪顧建民喝多酒,會怪顧家和迴家晚了十分鍾。隻是決口不提那晚捉奸的事。
隻是顧建民迴家的頻次也越來越少。
顧家和跟錢麗蕓之間逐漸培養出了一種默契,就是誰都不再提顧建民的名字。大多時候都用“那個人”代替。
五月一號的中午十二點,顧家和吃完午飯,跟錢麗蕓說自己下午有事。錢麗蕓罵了他兩句,卻也讓他去了。
顧家和提早一個小時就開始緊張。他甚至挑選了一件很久沒穿過的藍色t恤,以顯示對這次邀約的尊重。
顧家和穿著藍色t恤走出家門的那一刻,錢麗蕓一個人坐在客廳的八仙桌旁,目光似乎在看著遠處某個虛點,神情有些疲憊。顧家和想了想還是跟她揮了揮手:“媽,我走了。”
電影院在平城的市中心。顧家和倒了兩次公交才抵達。他看了一眼時間,一點四十分。提早到了二十分鍾。
才進五月,溫度就急速飆升,今天的最高溫度突破了28度。
顧家和想找個屋簷遮遮陽,隻是剛走到電影院門口,他發現李昭比他來得更早。李昭今天穿著一件純白色的短袖,和一條深藍色牛仔褲,漂亮又清爽。
顧家和三步並兩步走過去,問他:“你來多久了?”
“剛到。”李昭把手裏的冰淇淋遞給了他。
顧家和一看,已經有些融化了,看起來不像是剛買的。
顧家和連忙舔了一口:“謝謝。”
“神經。”李昭笑著推了他一下。
“幹嘛?”顧家和不解。
“說這麼正經的話,感覺好像我們很生疏。”
“吃不吃爆米花?”兩人檢票進去之前,李昭問他。
其實顧家和一進電影院就聞到了爆米花的奶香味,隻是他不好意思開口問李昭。
“吃。”顧家和連連點頭。
漆黑的放映廳裏,他們坐在第八排,整個影廳的中間位置。
顧家和從沒看過這種電影,滿屏幕飛舞的特效讓他有些眼花。他對電影的認知,還停留在每次學校組織看的片子,大部分都是讓人昏昏欲睡的慢節奏電影。
那桶爆米花李昭沒怎麼吃,任顧家和像個小鬆鼠一樣吃了個見底。
電影末尾,托尼斯塔克西裝革履走到了臺上,臺下坐著一眾記者。
鏡頭推近,給了他的臉一個特寫。
顧家和沒忍住小聲說了一句:“真漂亮。”
李昭轉頭看他,問道:“什麼漂亮?”
顧家和迴看了過去,幽暗的銀屏打過來一道光,恰好籠罩在李昭的側臉上。他的瞳孔在黑暗裏閃爍著點點光亮。
“眼睛。我說他的眼睛。”顧家和指了指銀幕上的小羅伯特唐尼。
李昭笑了,眼睛彎彎的。
電影兩個小時零六分,兩人從放映廳走出來時,太陽還沒落下。
顧家和打開手機看了一眼,有一通未接來電。是外婆剛剛撥來的。
外婆用不慣電話,平日都是顧家和主動打過去,很少會自己撥來。
李昭看他皺了皺眉,忙問他怎麼了。
顧家和擺了擺手說沒事。
從電影院迴去,兩人並不同路。顧家和坐上了公交,李昭站在站臺上衝他揮手。
顧家和想了一下,還是給外婆撥了迴去,隻是撥了兩次,那邊也沒接。
或許是剛剛誤觸撥錯了?顧家和想。
等顧家和趕到家裏時,天已經昏昏暗暗,太陽已經快墜入地平線,餘暉逐漸失去熱量,變成一縷煙散進夜幕裏。
家裏的門虛掩著,門裏卻傳來了老人的嗚咽聲。顧家和隱約感覺到氣氛不妙,他輕聲推開木門。
嗡——
眼前的一切讓他愣在原地,不得動彈。一瞬間,他隻感覺腦袋發蒙,喉頭發緊。
外婆抱著錢麗蕓癱倒在地上,哭到失聲。
顧建民站在一旁,手揣在褲子口袋裏,看不出什麼表情。
而外婆懷裏的錢麗蕓,麵色慘白,嘴唇泛青,四肢僵直拖在地上,眼睛甚至沒有完全閉上,露出了一半眼白和瞳仁。
瞳仁已經完全散開。
顧家和不願去揣測那個最差的結果,他聲音顫抖問道:“我媽……怎麼了?”
顧建民語氣很平靜:“人沒了。一個鍾頭前。”
一個小時,他半小時前收到外婆的未接來電。那時錢麗蕓已經……
“什麼叫人沒了?”顧家和的腿被釘在原地半步都挪不動,甚至有些語無倫次,“什麼叫沒了?!”
“本來人還好好的,誰知道她突然倒下了,一會兒就沒氣了。心髒驟停,估計是她那老毛病複發。”顧建民甚至轉身走進屋裏,拿了一件她的外套,蓋到了她身上。
“為什麼不叫救護車?!心髒驟停也可以搶救,為什麼不叫救護車!”顧家和知道,即便是心髒驟停,也有幾分鍾的搶救時機。
為什麼沒人管她?!
顧建民站在一邊沒說話,倒是掏出一支煙來點燃。煙飄到顧家和臉上,被他吸進鼻腔引起一陣咳嗽。
顧家和眼眶發酸,隻覺得後背像是被人用刀剜了一樣。
他趴到地上,捧住錢麗蕓的臉。那張熟悉的臉,此刻僵硬冰涼。他的手指止不住顫抖,甚至沒有辦法好好摸一下她臉頰的紋理。
顧建民撣了撣煙灰,轉身要出門打電話。
顧家和立刻站起身子,往前跨了一大步,揪住了顧建民的衣領,眼睛血紅,死死拽住他不讓他走:“她是跟你在一起嗎?是嗎?你為什麼不叫救護車!”
顧建民沒管他,用力扯開了他的手。結果顧家和死死拽住他的衣服紐扣。
啪嗒!
爭執之中,顧建民的紐扣脫線掉落。
顧建民被這個動作徹底激怒,抬手狠狠甩了顧家和一巴掌:“你他媽什麼態度?我盡力救她了!叫救護車也來不及救她!”
顧家和的臉頰火辣辣得疼。
錢麗蕓幹枯的身體被一件外套隨意地蓋住。外婆伏在她身上哭到快昏厥。而顧建民轉身就走出了屋子。
顧家和覺得眼前這一切荒謬至極。
很快,屋子裏進來了很多人。都是城中村裏認識錢麗蕓的人,來幫忙安頓後事。
顧家和一個人被擠在客廳的角落。看著他們擺弄錢麗蕓僵直的身體,幫她換好了一套顏色奇怪的新衣服,用力地撫上她的眼皮,然後幾個人將她抬進了簡易的冰棺裏。
窄小的客廳被搭作靈堂,塑料花圈橫在過道裏。沒一會兒,香爐被點起,顧家和聞到了劣質的煙味。
外麵的天越來越黑。有人進來給他的腰間捆上了麻繩,紮上了白布;有人過來踢了踢他的膝蓋,讓他跪到靈前。
兩炷香中間原本空無一物。後來被人擺上了一束香蕉,一顆蘋果。
再後來,正中間擺上了一個相框。相框裏麵,是錢麗蕓30歲時拍的一張舊照片。
她那時難得沒有抹口紅,畫了兩道柳葉彎眉,半卷的頭發梳成高高的辮子。看起來甚至有些漂亮。
顧家和跪在麻蒲團上,膝蓋被粗糙的麻繩節子磨得鈍痛。
他聽著周遭越來越多人吵鬧的聲音,抬頭看向那張舊照片。
他想起錢麗蕓那一盒盒沒怎麼吃過的藥,想起她那天崩潰的哭喊,想起她幹枯的手指,想起她帶著自己去紡織廠做工,想起她曾經騎著二八大杠載著自己追月亮。
而此時,天邊黑漆漆的,火燭的光搖曳,映在錢麗蕓的老照片上,忽明忽暗。
他這才意識到,錢麗蕓確實死了,死在了2008年5月1日,一個尋常春天的末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