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此人隱匿在枝葉之間,連一隻小憩的雛鳥也不曾驚動;當他縱躍而來,淩厲風勢卻引得十步之內的樹葉“沙沙”作響、齊聲澎湃。雒易心下惕懼,短刃橫持,隻待硬接硬抗。誰料對方身軀半轉,鉞光一閃,竟矮身從下三路削來。雒易遽爾變招,勉強接下,反震得手腕一陣劇痛。對方一擊不中,縱躍如電,又是三招劈至。隻聽“鐺鐺鐺”兵器交接之聲不絕於耳,兩人閃展騰挪,籠罩在一片電光青芒之中。
雒易解了十餘招,愈覺胸內焦躁、四肢酸澀。對方始終不肯與他正麵交鋒,盡是詭變無常、一觸即退的路數,最是消耗氣力。他心內一動,瞥見沈遇竹倚樹抱臂,好整以暇含笑以觀,霎時醒悟了過來!
他手內驟然卸力,匕首被鉞震飛,順著餘勁彈射到一旁的沈遇竹麵上。果不其然,那臉帶麵具的刺客駭然一震,擰身縱撲,迅若輕鷂,一腳將匕首踢了開去。
雒易內息紊亂,後退兩步,背靠大樹緩緩坐下,指著二人冷笑道:“沈遇竹,你好!”
那刺客自揭了麵具,露出一張乳黃色的甲字臉,一對水滴形的大眼睛,一口參差不齊的亂牙,額頭像個娃娃似的高高隆起,仿佛還不到二十歲。他一頭撲進了沈遇竹的懷裏,唧唧咕咕地訴道:“我從留命館找你不見,費了許多周折才尋到這裏!主子,你想我不想?”
沈遇竹笑吟吟地撫著他的發頂,但覺他兩手在身上又摸又捏、直往腰臀處溜去,一掙脫身,笑道:“我好得很!阿胥,你把我的物事帶來了沒有?”
鬥穀胥從背後解下一柄長弓遞了過去,轉臉看到雒易,笑嘻嘻走過去,極熱絡地張開雙臂:“你就是我主子的主子罷?先前扮成書儈,打傷了你四、五個手下的那個就是我!你還記得我嗎?”
雒易冷冷道:“你再走近一步,我會把你十根指頭都拗斷。”
鬥穀胥從善如流,帶著甜蜜歡快的笑容,迅速攏著手走開了。沈遇竹試了試弓弦,轉臉對雒易笑道:“雒易,我喂你的那顆‘止戈消武丸’可不是凡品。當年魯國押送弒君元兇南宮萬長迴國,你道他們是靠什麼,才能製住那個一隻手掌便可拍裂虎豹顱腦的大力士?這藥半個時辰內就能化去武者全身功力,你偏還那般強提勁力、恣意打鬥,怕藥力早已順著經絡走了好幾個來迴,深入你百骸血脈之中。你這會兒定覺得頭暈目眩、喉中有血腥氣、站也站不起來了,對不對?”
沈遇竹煞有介事,滔滔不絕說個不住。雒易隻覺胸脅脹懣、頭暈目眩,果然連舉一舉手都是千難萬難。他怒不可遏,喘著氣正欲開口,忽然眼前發黑,暈了過去。
沈遇竹倒微微吃了一驚,上前一把攬住他,按住他的手脈察詳。鬥穀胥蹲在一旁,捧著臉道:“主子,什麼丸子這般厲害,竟能頃刻間化去習武之人的內力?”
沈遇竹道:“你想吃嗎?來。”便自藥囊中抓了一把給他。鬥穀胥拋進嘴裏,吃炒豆似地嚼了嚼,惑道:“這不就是陳皮丹嗎?”
沈遇竹道:“本來就是。這家夥最愛疑心生暗鬼,不騙他騙誰?”他診得雒易隻不過是經日勞頓、傷怒交加,心下稍懈。這才向鬥穀胥問起絳都的情況。
據鬥穀胥說,他來到留命館時,始終無人依約來接應。他不得其法而入,隻好在林子裏胡亂兜轉。當天夜裏,地下傳出野獸般的隆隆吼聲,不知從哪兒湧出一股浩浩蕩蕩的濁水,洶湧不絕地衝蕩了兩日,竟將荒林衝成了一片沼澤窪地。又過兩日,濁水退去,荒丘之上裸露出許多屍體。聽人議論說,那兒潛伏著一夥兇悍強橫的劫匪,恐怕屍體便是某些個不幸被殺人越貨的商隊罷。
“我急著來尋你,便沒有再往下打聽。我料得你一定走了,便循著你留下的記號一路找了過來。對了,我還在那兒撿到這件物事,主子,你看一看?”鬥穀胥說著,從懷中掏出了一副羊皮卷。
沈遇竹不料那失落的羊皮卷,竟僥幸能被鬥穀胥撿到。接過一看,卻是越發困惑不解。原來那圖上標注的,並非是出口的生路。
他沉吟不語,隻聽身側的鬥穀胥毫無征兆地長“唿”了一口氣,下意識問道:“阿胥,你很冷嗎?”話一出口,自己便悚然一驚,將手中的卷軸擲了開去。
鬥穀胥莫名其妙,仰臉問道:“主子,你說什麼?”
沈遇竹凝眉良久,輕輕歎了一口氣,翻出一枚丹藥遞給鬥穀胥。鬥穀胥不疑有他,張嘴嚼了,苦得癟起嘴來咂個不住。
沈遇竹捋著雒易的鬈發,怔怔出神,忽然道:“阿胥,你陪我走一趟,可好?”
鬥穀胥興致勃勃,笑道:“好啊好啊,你要去哪兒?”
沈遇竹沉吟著,他望了望懷中昏迷不醒的雒易。他雙手如冰,麵頸火燙,正如其人的冷酷和暴烈,處處與他的性情相左,卻也這般如冰似火,熨帖著他的心腸。
他撫了撫懷中人柔軟發絲,輕聲而堅定道:“尋到……水落石出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