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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到了室內,燃起紅燭置在案上,正如少年時連床夜話,夤夜共讀一本南華經——然而這樣閑裕的時光也是很短暫的。少年起便分外穎悟練達的秦洧,很快將那大而無當的老莊之談棄之腦後,換取周書、陰符,伏讀揣摩,以之說當世之君。如今久別重逢,自然要自炫種種大展鯤鵬、誌得意滿之事。


    沈遇竹一如既往,含笑傾聽,由著秦洧大談這些年來馳騁列國、遊說諸卿的軼事,對短視而貪婪的“肉食者”大肆譏評。光影搖曳下,柳眉一挑,秀目睇眄,是一種搖撼人心的自負的美。


    “比如這次入秦,”秦洧轉過臉,對他笑道,“秦王執禮甚恭,請教道:‘先生不遠千裏而來,將有何以利吾國啊?’——阿竹,若是你,如何為秦王獻策?”


    沈遇竹怔了怔,沉吟道:“函穀關有一丸可封之險,易守而難攻;往西則是夷狄零散的廣袤腹地。若我為秦國設謀,無非是固守天險、兼收西戎、墾草創邑這三條綱領。”


    秦洧笑得前仰後合:“傻竹子,你這可真是公忠體國了!可這般長遠之計,要曆經幾代艱苦才能見效?又怎能取悅躊躇滿誌、一心東進中原的新任秦王?”他伸出三隻手指,“照我說:‘大秦無法圖謀霸業,全因強晉攔截阻遏。君上且請厲兵秣馬,隻待三月,我能叫晉國渙然自潰,為大秦開辟東進之路。’後來一舉而覆滅三卿,全是你的功勞了!”


    “晉國公族勢盛而驕橫,雒氏兵強而剛愎,鄭氏財厚而貪怯,這三者自相殘殺、自取滅亡,我何功之有?更何況,”沈遇竹抿了抿唇,頗有些赧然,“我為君謀劃,其實未競全功,雒氏餘勢尚未剪除——”


    秦洧揮手攔下,興高采烈道:“哎,這些細枝末節,何必在意?阿竹,你以為我當真打算為秦國鞠躬盡瘁不成?大晉有山河表裏之利,賢才強將輩出,哪是窮秦一朝一夕可以圖謀的?我也不過哄哄秦王高興罷了。他一歡喜,封了我做櫟陽縣吏,我麵上感激涕零,轉臉便跑出來玩兒了——那種苦寒荒蠻的鬼地方,請我做大庶長我還未必樂意呢!”


    沈遇竹微微蹙眉,輕聲道:“洧洧,我聽說新任秦王求賢若渴,其意甚誠,你何不考慮……”


    秦洧心領神會,笑道:“哦?我騙了秦王,你替他委屈麼?哈哈哈,傻竹子!”他伸出雙手,用力揉搓著沈遇竹的鬢發:“我看他這顆縣印,該賞給你才是!”


    沈遇竹轉臉避了開去,可是耳廓已泛出微微發紅的窘意。秦洧開懷自得地睨著,又笑道:“其實,你也不必替他不值。這‘騙人’一術,實則是一門玄妙高深、功德無量的學問。人性好利惡害,比起殘酷的真相,更偏愛美好的謊言。你看市井人家初生嬰孩,總是歡喜聽卜人虛情假意地說:‘我看這孩子有大貴之相!’‘我占卜了一卦,他三十歲定能封侯拜相!’哈哈,那做父母的,何嚐不知這是討賞錢的手段?但能畫充饑的大餅,能建空中的樓閣,也是一件非凡的本事!你可知有多少人趨之若鶩,求我一騙而不可得?”


    “人生處世,偶然圓謊,勢所難免,但至少對自己正心誠意……”


    “此言大謬,”秦洧指著沈遇竹,哂笑道,“阿竹,你可知,這便是你病根所在?”


    “請賜教。”


    “你所謂‘失覺’之癥,全因你自詡清醒,不肯自欺!”秦洧長身而立,負手踱步,望案上瑟瑟紅燭,自語般笑道:“你看,這燭火搖曳,非因風而動,而是因你我心而動。若我闔上雙目,不肯受欺,天地之間,哪來這隻臨風瑟瑟的紅燭?誠然,這世間萬物全是虛誕,紅顏實質是白骨,功名不過是塵土。但你我身處這場蝶夢中,既然無法逍遙物外,何不心甘情願、為這俗世幻相所欺?目能受欺,故能見五色;耳能受欺,故能聆五音;心能受欺,故能識得愛、恨、情、仇諸般感受——”


    他朝沈遇竹傾身下來,冰冷的指尖撫著他的後頸,在他耳邊蠱惑一般輕道:“阿竹!你若真想要治好你這病,簡單得很!你找一個最難取悅的人,自欺她是你天作的佳偶;找一件絕難辦成的事業,自欺它是你天賦的宿命——然後盡心竭力,孤擲一注,直撞到頭破血流,九死而不悔——那時,你還怕聞不到脂香屍臭?還怕嚐不盡酸甜苦辣?還怕識不得——”他低聲笑道:“那痛徹心扉的滋味?”


    沈遇竹屏息凝神,望著他近在咫尺的雙眼,像鴟鴞一般,閃動著幾近於邪惡的促狹的光芒。他不禁笑道:“善遊者溺,善騎者墮,洧洧對於說謊欺人如此有心得,難道不怕別人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嗎?”


    秦洧笑道:“和聰明人虛與委蛇的樂趣,難道不遠勝過與乏味的老實人以誠相待?何況,我最近尋得了一味奇藥,能教最奸猾狡詐的人也不得不吐露真言。阿竹,你想見識一下麼?”


    沈遇竹剛想開口說什麼,忽覺後頸微不可察的蜂蟄般一陣刺痛——他瞬間聯想起了這個好友所精通的岐黃一道,不由駭然道:“秦洧,你……”


    話音未落,四肢百骸裏已然悠悠地浮蕩起一陣氤氳暖熱之氣,沈遇竹隻覺一隻手指似乎也有千斤之重,全身沉沉像是鐵塊一般,直墜入溫熱黑暗的深淵之中,剛想起身,卻不由自主跌坐在席上。


    秦洧收迴手來,指間挾著一枚寒光閃閃的長針,挑破燭芯,曼聲悠然道:“傳說前朝賢臣比幹因直言觸怒紂王,慘遭剜心之刑,他的鮮血流淌在丹墀之下,土地受感而孕出一株赤紅空心的花,名喚蠲昧,有令人不由自主口吐實言的奇效。阿竹,今日我將它施用在你身上,你不會怪我吧?”


    沈遇竹像是飲下了十鼎醇酒,醉意醺然,隻覺得視線中秦洧的麵容已然升至橫梁之上,又流星一般嘩然紛紛墜落下來,將他的四肢死死壓在席上。他動彈不得,勉力克製著關節處蟲鑽蟻咬一般的酸麻,衝口惱道:“我當然會!”


    秦洧笑吟吟道:“這句確乎是實話,可不是我想要問的。這藥效雖然強烈,持續時間卻很短,阿竹,莫怪我直奔主題啦:我首先得例行公事問你一問——山長之死,是否與你有關?”


    他不說“是否為你所殺”卻問“與你有關”,可見在他心內並不傾向於認為沈遇竹是弒師真兇,卻篤定山長之死與沈遇竹有千絲萬縷的關聯。沈遇竹剛想矢口否認,卻隻聽自己開口道:“我不知道!若不是端木來找我,我連師父的死訊都不知。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盡說我是兇手……”他困倦欲眠,口內卻抑製不住滔滔不絕,措辭更是毫無修飾,稚拙得和個幼兒一般。


    秦洧道:“端木?是端木墉麼?嗯,他倒快我一步。他從你這裏拿到了什麼沒有?”得到否定的答複後,又問:“阿竹,你好好想想——山長生前是否和你透露過九鼎的下落?”


    沈遇竹雙眉緊蹙,模模糊糊地說了許多,自己也聽不盡分明。然而秦洧的臉色漸漸露出失望神色,沉吟道:“難道這件事真和你無關?”


    他垂目望著沈遇竹,見他臉色愈發蒼白,額上細汗密布,便就近扶著他的肩,柔聲誘哄道:“阿竹,你越是抵抗,藥效便會發作得更快,一旦衝破臨界,便會徹底喪失自控力……到時候,你會從三歲第一次尿床開始,事無巨細地坦誠到十五歲夢遺的對象,那——豈不是更難堪?”


    沈遇竹仿佛置身漩渦之中,頭暈目眩,喃喃自語道:“不是!是十四歲……”話一出口,他便豁然驚覺,登時麵紅耳赤,深深埋下頭去,耳廓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


    秦洧笑不可抑,撫著他的背笑道:“好孩子,好孩子!我簡直不忍心逗你了,最後問你一個問題罷……”


    他欺近他的耳廓,低聲道:“怎樣才能殺死——所有的藍眼睛?”


    紅燭一閃而明,在陋室裏浮泛起昏黃的光。案幾、書架、陶罐,麵孔陳舊,安逸地擠在昏黃的燭光裏,散發著一股令人心安的家常味。沈遇竹坐在席上,垂眼望著秦洧烹茶的手,打定主意連那茶具都絕不會伸手碰一下。


    因為很出過一場汗,整個人還虛弱地鬆散著,思緒像是一群戲水後的鴨鳧,鬧鬧哄哄四處逃竄,卻不知到底應落在何處:“我討厭秦洧。”他冷不防開口,負氣地說:“這句是如假包換的大實話!”


    秦洧忍俊不禁,將洗淨的方巾擰好了遞給他:“錯了!你應該感謝我驗證了你的清白,簡簡單單,便排除了一個對你有所圖謀的勢力。”


    這句話包含著無數信息。沈遇竹微微瞇起眼:“……端木並不是為了給山長報仇雪恨,才找到我的,對不對?”


    蠲昧的藥效褪去,沈遇竹的思維又恢複了。秦洧但笑不答,由著他自顧自推測道:“曾經有人暗示過,山長擁有一件會引起天下人覬覦的事物……那便是你方才問我的九鼎麼?”


    他微微動容,道:“這便是山長真正的死因?”


    秦洧似笑非笑,道:“阿竹,你既是與之無關,就不要再追究這件事情啦。這其中牽涉的勢力,遠遠超出了你的想象。山長的遭遇殷鑒不遠,你又何必執迷不悟呢?”


    同樣的話雒易也曾說過。而沈遇竹也同樣無動於衷,道:“我十分懷疑。若當真與我無關,為什麼人人都說我是兇手?”


    他微微冷笑道:“想必我一定是個千裏之外能取人性命的妖道!說不定這九鼎的秘密,還就隻有我才能破解呢!秦洧——”


    沈遇竹雙目澄澄,盯住他一字一句問道,“師父臨死前,到底說了什麼?”


    秦洧並不看他。沉默了許久,終於輕聲歎了口氣:“他說:‘去找沈遇竹。’”


    沈遇竹瞠目結舌:“這——?”


    秦洧道:“這句話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確乎是推卸不得。那時他已然毒入肺腑,人事不省。許是在恍惚中想起你這個最為偏憐的弟子,想要對你做一番囑托交待,卻被有心人一番添油加醋,利用其成為置你於死地的口實,那也極有可能呀。”


    沈遇竹茫然地望著茶爐上嫋嫋升騰的白霧,半晌,忽然道:“便隻有這麼一句麼?”


    秦洧緩緩抬起眼來,淡紅的唇上含著一點將露未露的笑:“不錯。除此之外,他還說了另一句話……”


    燈火“啪”地一聲爆裂開來。光影一躍,正將秦洧過分秀麗的麵容切割成明暗兩半的妖異。


    他說:“‘沈遇竹會知道,為什麼藍眼睛全都死了。’”


    秦洧說完這句話,屏息望向沈遇竹,期待他終於能露出恍然大悟的激動神色。然而他一動不動,空洞的目光在房梁上駐了駐,心平氣道:“我明白師父的用意了。”


    “哦?”


    他涼涼地說:“他惱我砸爛了學府食堂,此番是想要我的命。”


    秦洧忍俊不禁,別開眼看見一線曙光破窗而入,原來已是晨曦了。他整袖站起身來,道:“阿竹,這怕是你我最後一次聯床秉燭夜談啦。我走後,保不齊會向哪個財大氣粗的權貴出賣你的下落,你可要好自為之,切切珍重才是。”


    沈遇竹啼笑皆非,道:“多謝你的叮囑。希望你可以將我賣個好價錢,隻是不知我能否預先分一杯羹?”


    秦洧一怔,卻聽沈遇竹道:“我想向你討一支蠲昧。”


    秦洧忍笑道:“原來你想撬開那位‘藍眼睛’的嘴。”


    沈遇竹歎道:“我身處漩渦中心,是天下歸罪的禍首,非但孤立無援,而且一無所知,豈不太可憐了嗎?”


    秦洧盈盈笑道:“原來如此。可惜我愛莫能助。這蠲昧千金難買,我也隻配成這麼一支而已。你知道我拷問刑求的手段,若非對象是你這樣痛覺遲鈍的家夥,我本不用如此破費的。”


    他欺近沈遇竹的胸膛,輕聲笑道:“阿竹,青巖同窗都以為你是個不學無術的頑劣之徒,唯獨我知道,青巖府所教授機謀韜略乃至旁門左道,你是一科也沒有拉下。”


    沈遇竹似笑非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洧洧豈不聞‘君子遠庖廚’?這種事親曆親為,似乎與我的氣質不符。”


    “你大可以‘先禮後兵’,若連‘兵’也不行,你還可以……”


    秦洧眼角眉梢盡是嫵媚笑意,踮起腳在沈遇竹耳畔絮絮低語。


    沈遇竹側耳聽著,頰上紅暈漸染,忍不住伸手掩住了微微發燙的臉。


    “秦洧啊秦洧,”他深沉地說,“你真是個討人喜歡的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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