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匹紛紛發(fā)出痛苦的悲鳴,帶著背上毫無防備的燕軍轟然摔倒在地。有些尚未被砍中的馬也驚惶錯亂,嘶叫著胡亂奔跑衝撞,正在這時,遠處傳來齊聲唿喝的聲浪,不知是誰驚唿一聲:“齊國援軍來了!”匆匆迴望,果然看到遠處黃沙飛揚,浩浩蕩蕩往此處席卷而來。燕軍士卒陣勢大亂,陷入自相踩踏的混亂當中。
連尋驚駭異常,大喝道:“眾人莫慌!聽我號令——”話音未落,胯下駿馬一聲淒厲長嘶,隻覺天旋地轉,“嘭”的一聲摔落馬下。那個齊軍斫斷他坐騎的馬腿之後,又迅速揮刀朝他麵上劈開!電光石火一瞬,他瞥到眼角一道白光閃過,一把抓過身旁的小兵擋在身前,隻聽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鮮血噴射在他麵頰上,他隻覺手內一輕,身前的士卒竟被敵方全力一刀劈成了兩截!
連尋幡然醒悟,將手內半具屍首甩到一旁,怒喝道:“是你——”
隻見那人身披玄甲,在麵具後一雙碧眼灼然如鬼魅,竟是齊軍統(tǒng)帥雒易。但見他眼中閃過笑意,抽刀在肘內拭去刀鋒血痕,輕屈手指,朝連尋做了個挑釁的手勢。連尋怒不可遏,一聲暴吼,抽出腰間長刀朝他迎麵衝去。雒易不避不讓,待刀鋒迫近眼前,左腳後退半步,側身堪堪避開鋒芒,掉轉刀柄猛擊他肋下空虛處。連尋受此重擊,不退反進,再次掄起陌刀斜劈向雒易左肩。雒易撤肩錯身避開,從容如閑庭信步,將這勢猛力沉的一擊盡數(shù)消弭於烏有。連尋用勁過大,被他閃到身後,屈肘撞向門戶大開的背心,登時悶哼一聲,踉蹌衝出兩步,幾乎撲倒在地。
他掙紮地站起身來,卻見雒易抱著刀站在身後,一派好整以暇。他霎時醒悟過來:“他這是要故意拖住我直到援軍到達,好教我們全軍覆沒!”心中悚然,大喝一聲,拚盡全身氣力,以無可轉圜之勢迎頭砍去,勢要逼得他出刀正麵相抗。雒易果然舉刀格擋。名器相擊,格棱棱一聲刺耳長響,霎時火光四濺,耀人眼目。雒易手中長刀猶如急欲擇人而噬的兇獸,刀刃森然如利齒撲向連尋的麵龐。連尋隻覺刀鋒越來越重,雙膝越來越沉,雙足幾乎陷入沙土之中,全身骨骼哢哢作響,頃刻間已是汗如雨下。卻聽對方怒喝一聲,勁力迸發(fā),絞動刀鋒徑直削向連尋的脖頸。他隻覺身子驟然一輕,仿佛從九霄雲端跌落下來,卻見滿目黃沙飛揚,一具身披鎧甲的無頭屍體僵直倒在地上,寤然驚醒——那原來是自己的軀體!
有就近的燕軍見此場景,驚聲哭嚎:“將軍死了!——”瞬間軍心崩潰,燕軍大亂,群龍無首奔忙逃竄。燕軍的參將在人潮中殺出一條血路,正瞥見雒易將連尋的首級高高舉起,不由發(fā)指眥裂,牙關格格作響。但他明白軍心已亂,此刻不可戀戰(zhàn),當務之急是整頓軍力迴歸城內。他連聲唿嘯,唿喚餘部聽號令直奔遊城。
雒易如何會聽憑他逃脫,疾奔幾步追上騎在馬上錯身而過的燕兵,一手抓住馬鞍翻身躍上了馬背。燕兵還未反應過來,已被貼到身後的雒易揮刀割開了喉管,口湧鮮血墜落在地。雒易的屬官見統(tǒng)帥單槍匹馬直奔遊城城門而去,不由寒毛倒豎,也搶來一匹快馬揮鞭追上,在雒易身側疾唿道:“將軍,高宛城傳來捷報,我們分兵牽製遊城的目的已經達到,可迴營慶功了!”
雒易策馬狂奔,冷冷應道:“比攻破一城更值得慶賀的是攻破兩城!”
屬官焦慮道:“可援軍還未到達,不如擇日再——”
話音未落,便看見雒易眼神一凜,揮刀朝自己麵上劈來。屬官隻聽耳畔“哢嚓”碎響,有什麼崩裂四濺,打在自己的臉頰上,迴眸一看,才知方才有敵軍趁隙投過來一隻長槍,若非雒易阻抗,自己早就喪生槍下。他迴身格擋,無暇顧及身前的雒易一刀將敵軍斬於馬下,又縱馬追出一箭之遠。
龐參將狠狠甩鞭狂奔,率先衝入遊城側門。他匆忙登上城牆放目望去,正看見雒易策馬徑直衝進狂奔的燕軍隊列之中,如猛虎衝入潰逃的羊群一般,手中陌刀酣飲鮮血,恣意揮灑開來,所到之處,盡是燕軍驚叫跌撲,亂作一團,有個稍遲幾步躲閃不及的,絕望地哀嚎一聲,被長刀貫穿胸膛高高挑起,又“砰”的一聲摔落在地,直摔得腦漿迸出,血肉模糊。
龐參將心驚膽顫,忖道:“這瘋子想幹什麼?他還想單槍匹馬屠了這城不成!”
話雖如此,仍舊不敢托大,眼看著大部燕軍已經躲進城門內,厲聲下令道:“快!放鹿柴!關城門!”
那守城的兵卒看到這單槍匹馬橫掃千軍的聲勢,早已驚惶不已,眼看雒易轉瞬之間已然衝到了城關之前,匆匆忙忙挪動著沉重的鹿柴往城門前架上——但當那一道怒氣勃勃的紫電轟然劈至跟前之時,所有人都看出了這阻攔不過是徒勞。他們隻來得及看到那玄甲騎士手中銀光一閃,升到一半的柵欄像是被隱形的巨人一腳踩中,嘩然破碎委頓在地。
眾人眼睜睜看著雒易提韁一躍,龍駒一般的龐然大物竟如一朵輕雲一樣靈巧地騰空而起,輕輕鬆鬆越過了鹿柴。馬匹直奔城門絕塵而去,隻留下目瞪口呆的士卒們呆立當場,一個最年幼的士兵渾身顫抖,手中還高舉著斷木的殘骸,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發(fā)髻、指甲連同木屑悠悠飄落。他撲通一聲癱坐在地,用盡全力才沒有像個逃過宰殺的牲口一樣放聲哭喊出來。
龐參將汗出如漿,抓住身側的士卒語無倫次地大喊:“關城門!快關城門!”
其實何須他下令,城內的燕軍早已七手八腳地推動城門。眼看沉重的大門緩緩闔上,燕軍眾人都是鬆了一口氣。
雒易滾鞍下馬,注目而望。遊城城小,側門更為狹仄,他一眼便望見那赫然裸露在外城門樞榫,毫不遲疑,灌盡全力擲出陌刀,準準插入門側木樞之間。那陌刀是精鋼所鑄,堅硬無匹,千斤城門登時受阻,滯澀發(fā)出嘎然聲響,去勢霎時減緩!值此千鈞一發(fā)之際,雒易衝步上前,全力抵住了尚未關閉的城門,一手搶先探入門內,掌內用力,硬生生將城門內的直木門栓給扳斷下來!
城門內數(shù)十人一擁而上,推動城門往外闔上。雒易沉腰凝力,暴喝一聲,雙手抵住城門相抗,竟教眾人再難撼動分毫!這千斤勇力令燕軍寒毛倒豎,七嘴八舌地叫喊道:“快使勁把門關上!”“用箭射他!”“砍了他的手!”話音未落,距離門縫最近的一個燕軍驟然發(fā)出慘叫,被門外的雒易攥住衣襟狠狠扯了過去。他的腦袋正夾在兩扇門頁之間,隻覺厚重的城門緊緊夾著自己的腦袋,又驚又痛,涕泗橫流,哭喊道:“不——不!別關門!”
城內的燕軍更無餘裕去關照他。隻恨雒易站位巧妙,守軍自城牆上紛紛射箭卻始終傷不了他分毫;又被那夾縫中的燕軍以肉身做盾擋住,無法自城內往外攻擊。燕軍驚慌失措,愈發(fā)拚了命要阻攔門外彪悍無儔的兇獸,隻顧用力把城門往外推去。可憐那門縫上的燕軍劇痛無比,哭喊哀嚎卻又動彈不得,隻能任由自己的頭顱被城門一點一點擠壓變形,麵皮漲得血紅青紫,眼珠高高鼓出,腫脹的舌頭長長地伸出嘴外,口鼻眼耳都狂湧出渾濁血漿來!那關門的燕軍他見到這番猙獰慘狀,聽著那摧心裂肺的哭嚎,不由惻然驚悚,兩股戰(zhàn)戰(zhàn),哪裏還有勇氣再使蠻力?
城門內外兩股巨力牴牾頡頏,那已被陌刀利刃削斷零件的門樞終於禁受不住這番摧殘,“喀喀喀”發(fā)出一連串崩斷碎裂的聲響,塵埃木屑漫天灑落。雒易察覺到門頁搖搖欲墜,深吸一口氣,抽身躍開來——隻聽一聲巨響,半扇城門的門樞斷裂,轟然摔落在地,揚起漫天塵沙。
在城牆上的龐參將望見這一幕,不由心膽俱碎,驚駭和恐懼讓他的麵頰不住抽搐,獰然冷笑道:“好!好!放他進來!我倒要看看他赤手空拳,如何——”
遠處傳來金鼓齊鳴之聲,他張皇望去,頓覺如鯁在喉,再也說不出下半句話。
但見遠處塵埃蔽天,萬馬奔騰——是齊國的援軍,如約而至了。
不多時,遠處的山坡上,出使諸國方才歸來的端木墉騎在馬上,側耳諦聽雒易手下士卒的匯報。原來這一個多月來,他和沈遇竹二人一方麵遊說各方諸侯,一方麵調度整頓各地潰散的齊兵,然而他也確實未曾想到,他們收編的這一隻援軍還來不及迴營換裝,便被雒易抓來衝鋒陷陣,竟馬不停蹄地又攻破了一城。他心中暗暗稱奇,轉臉對山崖前的沈遇竹笑道:“師兄,在此之前我從未想到,一個人身上竟能夠兼具步步為營的深沉和孤注一擲的魄力——雒將軍真非常人啊!”
沈遇竹勒馬俯瞰,望向遠處遊城頹倒的旗幟和閃耀的血光,微微諷笑道:“賭徒心態(tài)罷了,何足掛齒?”他轉向跪在馬下的士卒,笑道:“若是我們稍遲一步,就要折了這支援軍,去救你們那個不管不顧的統(tǒng)帥了,是不是?”
士卒鼓足勇氣迴複道:“將軍說他並沒有在賭。”
沈遇竹微微一怔,卻聽士卒道:“將軍說,沈先生既然來函說援軍今日午時會到,那一定就是午時到——沈先生金口一開,那便是萬無一失、穩(wěn)操勝券!”
端木墉禁不住笑出聲來。沈遇竹臉上一熱,策馬走開了幾步。端木墉揚鞭跟上,笑道:“小別重逢,自有勝景——我們快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