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題開了之後,時溫便忙碌起來。他向來認真,又能吃苦,很多數據分析和材料整理都不敢有一絲馬虎。
周三下午,有個不算太小的數據出了點問題,樣本已經混了,時溫沒辦法,隻好計劃進山裏一趟,重新取樣本迴來。
因為要進山,還要在村裏住一夜,一個人去多少有點不讓人放心,孫光暮便安排了另一個男同學和時溫一起去,互相有個照應。
時溫定了中午的火車票,臨走之前也和萬重為交代清楚了,包括行程、地點和同行的人。萬重為本來打算叫人開車送他們去,但時溫執意不肯。他要住一晚,山裏環境惡劣,讓司機跟著長途跋涉不說,也不方便,不用再搭上一個人的時間。
萬重為便隨他去了。
直到進了火車站,時溫才發現等在候車廳的人是梁明照。
“上午才知道你要進山,我跟老師說好了,我陪你去。”梁明照接過時溫的行李袋,又往他手裏塞了一瓶水,便去窗口取票。
這完全在意料之外,時溫來不及說什麼,就被梁明照拉著往前走。
“不然、不然我自己去吧。”時溫心裏有點奇怪的不安,便停下腳步,跟梁明照說,“師兄,你這麼忙,這種小事太浪費你時間了。”
梁明照也不理他,徑自取了票,又拖著時溫去檢票口排隊。
時溫腦子裏迅速閃過那句話。
那天萬重為跟他說,以後不要單獨和梁明照出去。其實他一直不知道為什麼萬重為要這麼說,他和梁明照感情甚篤,但除了師兄弟也沒其他關係了。後來他猜測,萬重為不讓自己和師兄單獨出去,“師兄”或許指得不是某個人,而是某種行為,某種不能不經匯報就單獨和別人出門的行為。
這麼一想就釋然了,他這次出門已經報備了,隻是同伴換了人,應該沒有問題。而且萬重為那麼忙,哪裏會關心這種細枝末節。
他不認為這是個大事,是以剛剛拿出手機想要再給萬重為打過去說一聲的念頭,在檢票口傳來“開始檢票”的播報之後,隻猶豫了一下,便放下了。
行程還算順利,他們坐了三個多小時的火車,又雇了一輛麵包車進了山。
傍晚時分,他們到達山腳下的村莊。梁明照來過很多次,熟門熟路地找了村支書,找好了借宿的農戶,又確定好了明天一早進山的路線,兩個人才得以稍事休息。
農戶家裏還算寬敞,但也隻有一間閑房,房間裏隻有一張床。都是男人,一張床上湊合一晚很正常,村支書覺得自己安排得挺妥當,囑咐兩人早點休息之後,就離開了。
剛開始也沒什麼,直到吃完晚餐洗漱完,要上床睡覺了,時溫才覺得有點尷尬。
要說自己沒結婚之前,和梁明照擠一擠也就罷了,但現在自己結婚了,對象還是個男人。這種情況下多少應該要避嫌的。
“阿溫,你睡裏麵。”梁明照倒是自如,把被褥整理了一遍,便示意時溫去床上躺著。
時間不早了,他們奔波了大半天都很累,時溫隻糾結了一小會兒,看師兄坦坦蕩蕩的樣子,反而顯得自己矯情。於是便不再多想,老老實實爬上床躺進了被窩。
梁明照迴頭就看到時溫縮手縮腳鑽在被子裏,靠著牆躺成一條直線。
“你幹嘛?我又不會吃了你。”梁明照沒好氣地說。
“不是啊,師哥,”時溫頓時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我怕自己亂動讓你睡不好,我盡量保持安靜。”
“不用,你想怎麼睡就怎麼睡。”梁明照說,看著他的眼神裏有著不被人察覺的深意,“在我這裏,你永遠都不需要束手束腳。”
時溫笑起來,嘿嘿露出一口小白牙,打了個滾兒便趴在了枕頭上。
一夜無夢,睡得香甜。
第二天不到六點,梁明照和時溫簡單吃了早飯,就進了山。山路不好走,好在有村民帶路,他們又年輕體力好,終於趕在日頭太烈之前到達目的地。
取樣很簡單,隻用了半個小時,兩個人就完工了。他們稍事休息,趕在中午之前要迴到村裏。
村支書給他們雇了一輛麵包車,將他們一路送到市裏的火車站,返程輕鬆了很多。兩人取了票,又原樣往迴走。到了平洲,已是華燈初上。
時溫沒讓梁明照送,和他在車站分開,自己打車迴洛水居。
已經過了晚高峰,車速不慢。時溫靠在後座上,點開手機。那個置頂的聊天頁麵裏,最後一條信息的時間是今天中午,時溫發的:“我買了下午四點的車票,大概晚上七點半到站。”
萬重為沒迴。
再往上翻,是昨天中午他取票之前,萬重為發的一條——也是兩天以來他發的唯一一條消息:“到車站了嗎?”
然後下麵都是時溫發的:“到了,取票了,很快就要檢票了。”
“到村子裏啦,這裏很美,人也好。今晚住在農戶家裏,明天一早進山取樣本。”
“睡了嗎?晚安。”
“吃過早飯了,準備進山。你起床了嗎?吃早飯了嗎?”
“樣本搞定,這就下山了。”
“迴到村子裏了,村支書雇了一輛麵包車送我們走。你吃午飯了嗎?忙不忙?”
然後是時溫發的最後一條:“我買了下午四點的車票,大概晚上七點半到站。”
從那條詢問是否到車站的消息之後,萬重為再沒動靜。
時溫手心有些發緊,一絲不安湧上來。萬重為從來都是妥帖的,從沒這樣不迴過時溫消息。
迴到家,平叔和小荷已經吃過晚飯休息了。時溫去廚房煮了碗麵,直到慢吞吞吃完了,萬重為也沒迴來。
大概是太忙了。剛才平叔出來,也說這兩天萬重為早出晚歸,還讓時溫別等了,今天也不知道幾點迴來。
時溫心下稍定,便收拾好行李,洗個熱水澡躺下了。
連續奔波了兩天,終於迴了家,時溫躺在鬆軟的被子裏,很快便沉沉睡去。
他迷迷糊糊地聽見開門聲,有熟悉的腳步聲進來。不一會兒,衛生間裏的水聲停了,萬重為走過來,空氣中帶著微微的潮氣。
時溫翻了個身,慢慢坐起來。他很困,努力睜開眼,像往常一樣跟萬重為說“你迴來了”。
空氣中流動著一絲詭異的沉默。時溫無所覺,摸索著去拿枕頭下的手機,想看看時間。
熒白的屏幕光線打在時溫臉上,讓他清醒了些,終於後自後覺地發現,萬重為站在他對麵,正看著他。
光線昏黃,時溫仍看清了萬重為的表情漠然冷硬。談不上生氣,就是有種陌生的壓製感,帶著審視,像盤旋在高空的鷹,隨時會俯衝下來捏斷兔子的喉嚨。
時溫頓時睡意全無。
“不讓司機跟,”萬重為聲音壓得很低,語氣平緩,“是因為和你師兄一起出門,不方便嗎?”
萬重為濕漉漉的頭發散在額角,他不喜歡吹頭發,每次洗完都隻是隨意擦一擦,時溫以前覺得這個時候的萬重為最特別,卸掉了白天的正襟危坐,有了一點居家的可愛和隨意。
可是現在這個樣子的萬重為,像從暗處走出來的審判者,收起了偽裝和溫和,露出了冷冰冰的獠牙。 從頭到腳都和居家不沾邊。
或者這才是他原本的樣子,隻是時溫今天才第一次見。
時溫坐在床上,還保持著那個舉著手機的姿勢,有點不知所措,但維持了沒多久,就小聲地解釋了自己為什麼和梁明照出去。
他說得很細,沒有一絲隱瞞。
“對不起,”時溫蜷了蜷手心,將心口那股酸麻壓下去,“下次不會了。”
說罷他低下頭,不再看萬重為。
這是他和萬重為第一次鬧不愉快,是他的錯,是他沒把警告當迴事,沒把約定當迴事。
臥室裏空氣有些凝重,萬重為盯著時溫頭頂的發旋,冷眼看著他藏在被子裏的手腳無處可放。
他在委屈,也在害怕。
過了很久,萬重為才說:
“沒有下次。”
萬重為的態度和警告,對全身心依賴他的時溫來說,是一次比較嚴重的打擊。
以至於後來連續幾天,時溫都有點不太敢看人。兩人同桌吃飯,他迅速吃完自己那一份,然後說再見,就背著包去學校了。
以前還會給他盛湯,偶爾大著膽子問他工作順不順利,也會把自己學校裏的趣事說給他聽。
這些現在都沒了。
萬重為心想,時溫應該是沒有和人吵架的經驗,也完全不知道怎麼應對冷戰。他喜歡一個人,就全心全意對人好,一旦對方對他疏離和嚴苛,他就完全不知道怎麼辦了,連求和都不會。就一味地躲,然後自己找個地方犯委屈。
他甚至不敢追問為什麼萬重為知道他所有的行蹤。
知道了自己被監視一切行動的滋味應該不好受,但他一點也沒表現出詰責的意思。
萬重為忍不住想,一個人是怎麼對另一個人產生這種無條件的縱容和信賴呢?
是愛嗎?
他沒愛過什麼人,他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