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萬重為下班迴來了。他在餐廳吃了點東西,上樓前看到平叔欲言又止,便停下腳步,問時溫今天的情況。
平叔便把下午書房裏的事說了。
萬重為聽完之後沒說話,還保持著站在樓梯前的站姿。他胸口不明顯地起伏,臉上神色漸漸暗下來。
平叔有點忐忑,不知道自己說實話對不對,也不知道這兩位現在是什麼情況。但發生了那樣的事,時溫再想迴到從前是很難的。他心裏偏袒這個從小跟著他的孩子,希望萬重為能多關心對方一點。
萬重為走到二樓客臥門前,停了一會兒。終是沒推開門,轉身離開了。
難以麵對的從來不止一個人。
時溫在黑暗中睜著眼。萬重為一迴來他就聽到了,汽車引擎熄火的聲音、樓下客廳隱約的交談、樓梯和走廊上屬於萬重為獨有的腳步聲,甚至門把手被扭動時輕微的摩擦聲,都不分輕重主次地在他大腦裏趟過一遍。
他因為腿傷,醫生建議他一個人睡,盡量有個安全適宜的環境,所以他迴來後很順勢地住進了客臥。
不用麵對萬重為,讓他稍微輕鬆一些。
他們彼此心知肚明,那個解釋,對時溫來說,接受並不代表釋懷,妥協也不代表原諒。
——
變故不會因為你已到極限就不會再壓過來。
萬重為推了一個合作方的邀請,在臨近晚餐前趕迴洛水居。
他在接到平叔電話說時溫一整天都躲在書房不肯出來的時候,心裏產生了隱隱的不安。
縱是平叔在門外求了很久,時溫也不為所動。而之前從未如此,他在多年的生存環境中早就習慣了用善意去對待別人,習慣了委曲求全和奉獻,更是見不得別人為了自己受罪。
門是反鎖的,萬重為直接撬了門進去。
時溫坐在靠窗的輪椅上,正用一種恐懼的眼神看著他。這是萬重為從未在他身上見過的眼神。
傷過的腿無力地垂著,時溫迴頭看過來時,脖子上青色的血管透過慘白的皮膚,緊繃到極致。寬大的棉質睡衣穿在他身上,襯得他上半身薄得像一張風幹的紙,一捏就能碎。
萬重為唿吸很重,臉色也不好,迎麵對上時溫的目光時,表情沒收迴來。
可能是剛才暴力拆卸的動靜和他可怕的臉色太過駭人,時溫嘴唇緊抿,沒有堅持太久,迴避一般轉過頭去不看他。
“有什麼事就說。”萬重為將門關上,臉上神色勉強收了收,兩步走到時溫對麵,西裝外套脫下來往旁邊一扔,坐在了飄窗上。
他們麵對麵坐著,時溫避無可避,不說話,隻是垂著頭。
萬重為跟時溫結婚這大半年以來,對他的性格已經拿捏得很準。他是那種有點逆來順受的性子,受了氣、吃了苦都能忍著,能自己做的事情絕不麻煩別人。像今天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裏這種任性妄為的事情,基本不可能在他身上發生。
萬重為耐心地等著。
書桌的電腦裏傳來新郵件的叮咚聲,打破了兩人的對峙。萬重為走過去,鼠標點了幾點,臉色突然沉下來。
他站起來,似乎有話要說,在原地走了兩步,眉毛擰得很緊,看得出來在暴怒的邊緣勉強控製著情緒。
他頭一次感覺對事情失去了掌控,對那個脆弱如紙的人毫無辦法,強硬不得,心軟不得,在此時深刻體會到“無能狂怒”的挫敗感。
“事情已經過去了。”他最終走過來,彎下腰,兩隻手抓著時溫輪椅的兩側把手。他們距離很近,時溫能感受到萬重為壓抑的氣息,萬重為也看到了時溫絞在一起的雙手微抖。
“當時很快就收迴來了,沒有大範圍流出去。”萬重為說得有點艱難,努力尋找著他那些慣用的話術,卻發現無一可用,因為說什麼都沒用。
連續發來的兩封郵件,一封是視頻壓縮包,一封是挑釁,id顯示在國外。萬重為不用查都知道是誰幹的。他原本以為拿走了時溫的手機和筆電,時間一久,或許能將這件事對時溫的影響降到最低。
倒推二十天,他仍然能說出“事情既然發生了就發揮它最大的價值”這樣的話,視頻還是會被放出去。
可是二十天之後的當下,他後悔了。
“你看過吧?”時溫終於開口,聲音啞得厲害。
萬重為握著輪椅的手緊了緊:“沒。”
時溫閉上眼,他哭不出來。生活教會他的不是無用的哭泣,但萬重為無處不在的氣息化成了有形的利刃,將他一片片淩遲——他覺得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接受著陌生人的圍觀,一時不知道該怕疼還是該羞恥。
萬重不好受,那個視頻發來的時間太巧妙,雖然對整盤計劃沒什麼影響,但卻給時溫帶來致命打擊,也很給萬重為添堵。這麼幼稚的行為,除了遠在m國的他那個好弟弟萬雲知,別人幹不出來。
“為什麼……會被拍下來?”時溫猩紅的眼底抬起來,企圖尋求一個答案。明明已經遭遇了這種事,為什麼還要受輿論的二次傷害。
為什麼絕望下麵,還有深淵。
“我保證,再也不會有人看到它。”萬重為說。
萬重為走出書房之後撥了一個電話,交代幾句之後,那邊顯然過於驚訝,甚至確認了兩次。
“對,”萬重為說,“以後都不要讓他再迴來了。”
他不想再看到萬雲知,因為他不能保證自己不會在衝動之下撕了這個毫無感情可言的弟弟。他氣得頭腦發昏,心裏有一塊地方悶著發疼。
完全忘了自己才是把時溫置於此地的那個劊子手。
農曆年的平洲到處歌舞升平。外麵過年氣氛濃厚,洛水居也早早布置了一些喜慶的裝飾,萬重為忙於各種應酬分身乏術。再大的籌劃也得過了年再辦。
今年的年夜飯萬重為一個人去了半山別墅。飯桌上,萬行川象征性問了幾句大兒子的情況,看出來有點不滿意。
“這個事情已經過去一陣子了,現在關注度不高,差不多就把手續辦了吧。”萬行川漫不經心地說,仿佛這件事再簡單不過。
萬重為扯著嘴角笑了笑:“現在挺好的,我也沒覺得有什麼過不下去的。既然您說事情已經過去一陣子了,我想不會有人老揪著不放,對萬源沒什麼影響。”
“可是萬家丟不起這個人。”萬行川皺了皺眉,聲音提高了些。
“說到底都是方家搞的事,方連雲還在這個家裏。不是萬源丟不起這個人,是她看到受害者,就想到自己哥哥幹的那些爛事,如鯁在喉吧!”萬重為說話一點也沒客氣。
萬行川手中的酒杯啪一聲落在大理石餐桌上,清脆的響聲炸裂在偌大的餐廳裏。精致菜肴琳瑯滿目的餐桌上,父子兩人呈最遠的距離相對而坐。整個別墅裏空蕩蕩的,昭示著這個家和平熱鬧的假象。
“不管怎麼樣,這個人不能留。”萬行川說。
萬重為冷笑一聲:“我現在去離婚當然可以,有人是舒服了,但我會落一個薄情寡義的罪名。愛人一出事就扔,這對萬源也不見得是好名聲吧?”
“爸,”萬重為拿手邊餐巾擦了擦嘴角,不緊不慢地站起來,“還是你想看到這樣一個結果?”
萬重為走到玄關,拿過大衣穿上,出門前沒再迴頭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