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雙榕沒有迴答,他低著頭,李聿看不清他的神情。但自宋雙榕離家至今,這是他第一次沒有抗拒李聿的親近,願意牽手。
很長一段時間裏,他的手是僵硬的,李聿隻好不斷地輕撫。
由於長時間使用攝影器材,宋雙榕的掌心遍布厚繭,右手的中指也有不明顯的變形,但整隻手依舊是柔軟的,和他的人一樣。
李聿憐惜地撫摸那些痕跡,漸漸地,宋雙榕卸下最後的力氣,李聿終於得以把他的手嚴絲合縫地包裹進掌心裏。與此同時,他感受到一股奇異的顫動與滿足,從心髒的位置蔓延至全身。
就好像是丟失了很久的一塊碎片,終於被找尋並複原。
李聿清醒地知道,宋雙榕不迴答並不代表同意,但他也沒有躲開,拳頭反而掙了掙,像是調整到一個更適合被李聿握的角度,而後靜止了。
這或許是積極的信號,李聿推測,他的思路應當是正確的。
自李聿接到招聘負責人的消息,稱宋雙榕主動放棄麵試時,李聿生平第一次感到彷徨,束手無策之下,他撥通了宋雙榕的手機號碼。號碼並沒有被拉黑,李聿找迴一些信心,卻馬上被告知,宋雙榕即將為新工作離開北華市。
電話掛斷的瞬間,李聿感受到他此前設想的,有關今後和宋雙榕生活的種種可能,都正在分崩離析。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坐到書桌前,在草稿紙的正中央寫下宋雙榕的名字,並將已知條件——宋雙榕的愛好、性格、學業、生活習慣等等,一一列舉在側,企圖找到突破點,以將宋雙榕留下。
但很快,李聿發現,宋雙榕興趣廣泛,對萬事萬物充滿好奇,性格也活潑得令人喜愛。他的成績一直很好,每學期都拿最高等的獎學金,聰明又上進,且好友眾多。
似乎離開李聿,他也依舊能生活得很好。
過去,李聿時常批評宋雙榕的生活習慣,稱他不在身邊,宋雙榕隻會過得亂七八糟,但實際上,自宋雙榕離家後,真正過得混亂的是李聿。
他在家裏、在路上、在圖書館、在研究所,在任何一個人的時候,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宋雙榕。
自十歲起,李聿最長時間的一次難以集中精力思考數學問題,項目研究停滯不前,而他毫無辦法。
當天傍晚,李聿參與一場數論方麵的工作報告會,通常在數學研究領域中,論文發表之前,聽取別人的意見是一項準則。
他想,或許可以向成功人士借鑒經驗。但李聿的社交圈並不豐富,也鮮少與人談論私事,思忖之後,好像隻有父母的婚姻,尚有值得學習之處。
李聿滿十八歲當天,父母與他有過一次嚴肅的談話,他們稱,選擇生下李聿,隻是想體驗生命與愛情的多種可能性,李聿成年之後,他們將不再涉足他任何,隻希望他過好自己的生活。
對於愛情的理解,李聿記得父親曾說,它是一樣太好、太莊重的東西,以至於無論用什麼語言,都無法將之定義,隻能自行領會。
愛情這一詞語,對於李聿來說實在太遙遠,也陌生。當晚,李聿迴到住處,在給小木槿施肥時,忽然想到,也許可以用具體的事例,嚐試定義愛情,例如——
有一個和地球一樣大的原始星球,等待了一百萬年,才偶有一隻蝴蝶降落在它上麵。這顆荒蕪的星球,因蝴蝶振翅時散落的花粉而萌發生命,從此煥然一新。
這是李聿能想到的最好、最莊重的事件,幾乎可以等同於愛情。但他的蝴蝶,卻好像要離開了。
李聿睡了不足五小時的覺,醒來後重新製定了一份計劃,他想向宋雙榕再爭取一次機會,兩人從頭開始交往,過程中宋雙榕可以隨時叫停,指出錯誤,李聿全都願意改。
不過這一次,李聿會率先告白,因為宋雙榕最不喜歡等。
至於告白的時機,李聿暫時還未想好。
過了一會兒,兩隻手相貼的皮膚微微濡濕,宋雙榕似是不舒服地掙紮了一下,李聿不想鬆開,於是沒有動。
他又問了一遍:“宋雙榕,可以嗎?”
這一次,宋雙榕終於抬起頭來了,他的眼睛在陰影中顯得很黑,和李聿的視線對上時,睫毛微微顫了一下,而後久久地看著李聿,還是沒有給出迴答。
李聿知道應當給予宋雙榕充足的耐心,但無聲令他感到焦灼,也有很陌生的、麵對未知而產生的恐懼。
他的手不自覺地加重了力氣,宋雙榕被握得緊了,迴縮一下,李聿最終還是放開了他。
“疼嗎?”李聿挫敗地開口,打破了沉默。
宋雙榕看了他一眼,小幅度地搖頭,卻答非所問,“李聿,”他說:“你憑什麼覺得,再來一次不會出錯?”
他的用詞像是質問,語氣卻輕輕的,像是已經精疲力盡了,不想再跟李聿糾纏下去。
“我不會在一件事情上犯兩次錯,”李聿迫切地開口,急於證明:“同一道題,我從來沒有做錯過第二次!
“是嗎,”宋雙榕對著李聿,露出很淡的一個笑,“但你根本不知道哪裏出錯了啊。”
像是自言自語一般,他幾乎是用氣音,又說:“就算再來一次——”
沒來由地,他的語氣令李聿產生了不好的預感,於是出聲打斷:“你告訴我。”
在一起的時候,宋雙榕很少對李聿提出要求,他總是笑意盈盈的,偶有分歧時——通常是在李聿指出宋雙榕的錯誤後,他也會顯露出短暫的空白神情,囁嚅著,像是不太高興,也有話要說。
李聿安靜地等待著,但等到最後,宋雙榕總是會重複笑意,他的笑令李聿感到安全,也因此斷定,他們的感情很是平坦和順利。
至於是從哪一時刻開始出錯的,錯在哪裏,從宋雙榕提出不要見麵至今,李聿曾複盤數次,仍一無所獲。
但宋雙榕一定知道,李聿想,他站在原地,做出保證:“隻要你提出來,我都可以改。”
宋雙榕的嘴唇微微張開,卻不出聲,像是欲言又止,李聿忍不住叫他的名字,催促,“宋雙榕!
安靜片刻,宋雙榕吞咽了一下,下定決心一般,緩慢而沉重地開口,“李聿,我知道你很追求完美,但是戀愛不是你不得不做的工作,你不用這麼……”
他咬了咬下唇,似乎是找不到合適的詞匯,因而停頓了幾秒,才繼續說:“你不喜歡的話,不用這麼——勉強和苛求自己!
“我沒有勉強,”李聿迅速反駁,“也沒有不喜歡!
高中時期,李聿的數學老師在講到歐拉公式時曾說,一個人第一次看到這個公式而不感到它的魅力,那麼他不可能成為數學家。
它很簡單、純粹,卻完美地連接了世界上最重要的數學元素,是數學中最偉大、最美麗的公式。
宋雙榕之於李聿,就是如歐拉公式一般的完美存在。
第一眼見到他時,李聿就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好感,一開始他也無法理解,隻是遵循本能地靠近。但到後來,李聿終於解出他時,隻覺得一切都美好到無法形容。
有很多時刻,李聿在解題或工作的間隙,停下手中的筆,後靠在座椅當中,看著宋雙榕在室內走來走去,仍有難以置信之感——宋雙榕竟然真的被他擁有了。
和宋雙榕相識,成為伴侶,共同生活,每一個階段,都是李聿人生中的重要時刻,他所做的全部工作中,再也沒有哪一件,會具有如此珍貴的意義。
李聿怎麼可能不喜歡。
“宋雙榕,”李聿再次強調:“我沒有不喜歡!
宋雙榕愣了愣,有幾秒鍾的時間,他一動不動,而後像是猛然迴過神,眼神閃躲著,最後和肩膀一同垂下去了,又“嗯”了一聲。
李聿抬起胳膊,想繼續牽他的手,更想把他抱進懷中,但他不確定宋雙榕是否願意,手在空中懸了片刻,也放下了。
兩年前的夏夜,李聿分明記得,和宋雙榕第二次見麵時,宋雙榕站立在路邊,路燈把他照得閃閃發亮。
他說了很多話,也一直在笑,表情和動作都十分鮮活。
此刻,李聿緊緊注視著宋雙榕,他的瑟縮與寡言,令李聿的心髒某處,像是猛地被攥了一下,他不覺得疼,卻仿佛感同身受了宋雙榕此刻的難過。
他看上去,聽上去,都像是正在忍受極大的悲傷。
一時間,李聿束手無措,內心被巨大的惶恐侵占,他很想替宋雙榕分擔悲與苦,卻不得要領,更不明白事情怎麼會又一次通向歧途。
李聿今天到訪,明明是想讓宋雙榕記起過去的美好迴憶,進而願意給出一個重修舊好的機會。
兩人沉默地垂手而立,偶有雨滴拍落在窗上,發出窸窣的響聲,後來也漸漸平息了。
“李聿,你迴家吧,”過去許久,宋雙榕輕聲說:“雨停了!
李聿順著他的目光,朝窗外看了一眼,並不想離開這間充滿宋雙榕氣息的窄小房間,但雨真的停下了,他已經沒有理由再逗留。
朝門口走的幾步路裏,每一步,李聿都很想駐足,問問宋雙榕,明天沒時間的話,後天能不能再見麵,他在兩人第三次見麵吃飯的餐廳,定了同樣的位置。但又害怕再次聽到拒絕的話。
手放在門把上時,李聿還是迴過了頭,還未開口,先看到了宋雙榕站在原地,專注地望著他。
似乎是沒來得及收迴目光,宋雙榕慌亂地眨了一下眼,問:“還有什麼事嗎?”
這一瞬間,李聿突然覺得,他一直拿不準的告白的時機,似乎就在此刻悄然降臨了。
李聿往迴走了幾步,停下來,說:“宋雙榕,我一直喜歡你。”
一直以來,李聿隻信任數字,信任亙古不變的真理,但與宋雙榕共度的每一時刻,他確實要承認,有些難以用規律與邏輯論證的東西,是切實存在的,例如愛情。
他看著宋雙榕,又問:“我不想和你分開,可以考慮重新和我在一起嗎?”
宋雙榕的眼睛微微睜大了。
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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