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人認為,導遊這個工作福利好,隻要一張導遊證,全國什麼景點都隨便玩不要錢;薪水也高,除了固定工資,帶客人去購物店,還有不菲的抽成。但是真正從事這份工作的人卻不會這樣認為,工資高福利好,壓力自然也不小,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呢?
當導遊是一件非常辛苦的工作,日複一日重複著同樣的臺詞、同樣的介紹,感覺自己就是一臺人工複讀機,明明枯燥無味,還要強迫自己裝出一副熱情開朗的樣子。
每天照顧那麼多遊客更是一個勞心又勞力的活兒,不能出一點意外,不能惹一個人不高興,遇到好說話的還好,但是遊客們來自全國各地,各種各樣的奇葩都有,刁蠻任性的、不講道理的、不守時的、沒素質的……他還絕對不能生氣,對誰都要笑臉相迎,否則分分鍾都要被投訴。
所以,小唐覺得自己這次真的很走運,帶到威揚這樣高素質的團,整團都是俊男美女不說,最重要的是,好說話、好溝通、人人文明,又十分準時。
像今天說好八點半集合,八點二十團友們就陸陸續續到齊了,連那位生病了兩天的男孩子都提前五分鍾下來集合。
準時集合、準時退房、準時上車,也沒有誰走到半路,突然又想起有什麼東西落在酒店之類的烏龍事。
不是他假清高,帶這樣的團,哪怕錢少賺一點他也願意。更何況人家出手大方又不計較,團餐退了就退了,餐費提都沒提;購物店少去了兩個,也誠心誠意地表示會額外貼補。
所以小唐對他們的行程安排格外上心,知道他們晚上要為同事慶生,發動所有關係把陽朔西街的每一間酒吧都打聽了一輪,終於敲定了一間各方麵都符合他們要求的酒吧,希望貴賓們玩得開開心心的。
說到晚上的安排,自然就會想到今天的壽星。
小唐一邊給大家講解龍脊梯田的曆史、地理環境和一些穿鑿附會的野史傳說,一邊偷偷地觀察那個白‘皙斯文的年輕人。
他坐在左邊的單人坐上,手肘架在車窗框上,支著下巴,似乎漫不經心地在看窗外的景色,但是他偶爾轉過頭來看向自己時,那專注的眼神卻讓帶團經驗豐富的小唐知道,他其實一直都在認真聽自己的解說。這種尊重的態度讓小唐對他的印象更好上幾分,心裏偷偷地想,等會兒蛋糕要訂一個大一點兒的。
車行漸漸進入盤山公路,眾人都有些昏昏欲睡起來,emily拿出一包水果軟糖來派給大家提神,分了一圈,遞到陳非麵前。
“fred, you want one?”
陳非隨便拿了一個:“thanks.”
趙紫靈就坐在陳非前麵,她側耳聽著兩人的一問一答,眉頭輕輕皺了起來——不對,不該是這麼自然的互動。
人與人之間的親疏遠近是一種語言很難形容的細微感覺,即便隻有短短幾秒鍾的一問一答,即使大大咧咧如趙紫靈,也能輕易發現emily對待陳非那種自然而親近的態度,甚至比對她都更要親近些——為什麼呢?
簡南希就坐在emily的後麵,自然也沒有漏過兩人這個小小的互動,她的猜測得到證實,卻有更多的疑問浮現出來。
陳非和顧先生,交情到底好到什麼程度?
他們是怎麼熟起來的呢?
emily的口氣、神情,都不是對待剛相識的朋友會有的態度。他們又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mark和emily的中文水平那麼菜,他們是怎麼交流的?
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小唐用他的大嗓門宣布到達目的地,簡南希才驚覺,整個後半段的路她都花在琢磨這件事上了。
“我們現在停車的地方叫做二龍橋,車就停在這裏,請大家帶好隨身物品跟我上山,行李可以放在車上。
現在是十點半,我們大概走二十分鍾就能到觀景點。咱們今天要去的是龍脊梯田的2號觀景點金坑紅瑤梯田,從大寨村入口進去,看完梯田之後返迴寨子裏,中午就在這邊吃農家飯,吃完飯大家可以隨便在寨子裏走一走看一看,下午兩點半我們還是在這裏集合,然後出發去陽朔。”
小唐熟練利落地講解著,率先下車。
眾人跟著他往山上走,一邊聽他講紅瑤梯田的幾處主要景觀,mark和emily什麼都聽不懂,顧靖揚也沒辦法給他們翻譯那些虛無縹緲的形容詞和不靠譜的野史傳聞,隻挑了一些大綱性的東西講了講。
陳非走在顧靖揚身邊,聽他胡亂敷衍emily那些稀奇古怪的問題,默默忍笑。
走著走著,他們的視野豁然開闊,大片綠色梯田在腳下蜿蜒而下,遠遠望去,此起彼伏的山巒像千層糕一般細密層疊,走近了,每個人都被那延綿不盡的流動曲線震撼了,此時正是秧苗生長的時候,一望無際的綠色中間間或閃現水光,在陽光下折射出晶瑩的光芒。
如果說,桂林是大自然的造化孕育的鍾靈神秀,那麼,龍脊梯田就是人類順應自然而辛勤開拓的偉大成就。
陳非站在山巔的某處平地,看著腳下綠濤如湧,胸間也被激起了了一些豪情壯誌——或許每個人類的力量都渺小如螻蟻,但是集眾人之力,世世代代不輟地辛勤耕耘,人類一樣可以創造這樣鬼斧神工的奇跡。
是誰說無名的渺小個體就沒有活著的意義。
身邊有人站近了一步,他轉頭對上來人的視線,在那個與他比肩而站的男人眼睛裏,他看到了與他一樣的震撼、感動,還有濃烈的情意。
他不是一個人。
有種激昂的情緒幾乎要爆炸開,他想這輩子他都不會忘記這一刻,天地遼闊,我卻有幸得你陪伴在身邊。
威揚的眾人都被梯田的壯觀景色震撼住了,迴來的路上,江曉夢和張海欣幾個興致勃勃地談論著,隻有趙紫靈略顯沉默,剛才靖揚和陳非比肩而站的樣子在她眼前揮之不去,那兩人之間任何人都無法插足的默契就像一塊大石,壓得她的心沉甸甸的。
如果她不知道顧靖揚是同性戀,她或許還可以欺騙自己,那隻是兩個男人的友誼。
但是……
為什麼會是陳非呢?
怎麼可能是陳非呢?
迴到大寨村,已經中午十二點過了,心思各異的眾人在預定好的農家菜館用了餐,三三兩兩地出門自由活動去了。
mark和emily自然是要出去玩的,陳非卻不太想動,雖然頭痛好了,他畢竟還在感冒著,起了個大早,坐了那麼久的車,又爬了山,他的體力已經透支。
mark理解地拍拍顧靖揚的肩:“我們自己去走走。”
顧靖揚也不客氣:“好。”
“linda,你不去嗎?” emily招唿趙紫靈。
“不了,爬山爬得有點累,你們去玩吧。”趙紫靈勉強笑了笑。
emily看她臉色不太好,以為她真的累了,也就不勉強她。
這個農家菜館是開在自家院子裏的,總共也就三桌客人,這會兒過了用餐時間,他們把餐桌收起來,改成泡茶的竹製矮桌,招攬路過的遊客。
顧靖揚他們三個人坐在院子裏搭的涼棚,喝著當地特產的龍脊茶,一時之間,沒有人開口說話。
最後還是顧靖揚打破了沉默,他看向趙紫靈,溫和地說:“紫靈,你有話要問我,對嗎?”
趙紫靈看看他,又看看陳非,不意外地,陳非垂下了眼,似乎不敢與她對視。
她認識陳非這麼久,這是陳非第一次不敢正視她的眼睛。
原來他也會心虛嗎?趙紫靈的心裏升起一股怒火,好像被別人搶了心愛的東西一樣。
看她不說話,顧靖揚又道:“紫靈,你知道我一直都當你是我的親妹妹一樣,你有什麼疑問,都可以告訴我,我……和陳非,都不打算再對你隱瞞什麼。”
這句話讓另外兩個人都詫異地抬起頭。
陳非以為顧靖揚隻是要幫他坦白,但是聽他的意思,難道趙總知道他是——?
趙紫靈更加詫異,她沒想到顧靖揚竟然承認得這麼幹脆——他是認真的?對陳非?
趙紫靈心裏酸酸楚楚,本來已經熄滅的愛戀,突然之間又有了一些複燃的跡象。
她以前一直告訴自己,靖揚這樣的一個人,即使他喜歡女生,也未必看得上自己。所以,對於顧靖揚是gay這件事,她甚至是慶幸的,慶幸她不是不如別人。
但是……原來靖揚的眼光也不過如此。
這是不是說明,如果靖揚喜歡的是女生,自己其實也有機會?
“你們……”她沙啞地開口,卻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你們……”
“是的,我們在一起。”
好像哪裏不對?
陳非還沒來得及消化自己一秒被出櫃的事實,緊接著又聽到顧靖揚說:“我很抱歉沒有早點告訴你,但是,我喜歡他已經很久了,之前沒有告訴你,是因為我從沒想過,他會願意跟我在一起。”
趙紫靈剛找到的聲音又被這句話給驚飛了。靖揚的意思,難道是他主動追陳非?
她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剛才積攢起來的那一點憤怒和說不清楚的情緒,也全都被驚得消失無蹤。
當然,她絕對不會承認,一瞬間她的好奇和八卦升到了極點!
“你是說……你對陳非……他……”
看著趙紫靈語無倫次的樣子,還有她臉色的變化,陳非立刻就明白了顧靖揚這麼做的用意——他轉移了趙紫靈的注意力。
有了這件事做打底,想必,趙總對他隱瞞身份的事,就不會那麼介意了。
果然,接下來,顧靖揚順理成章地給趙紫靈講,他跟陳非是怎麼熟悉起來的——在雲空偶遇,除夕共進晚餐,在音樂上找到共同語言,於是變成朋友。他愛上陳非,並慢慢了解陳非的過去……直到陳非答應和他在一起。
對於自己的感情,顧靖揚態度坦蕩,直言不諱,看著陳非的眼神充滿溫柔。
陳非微笑地承接他的目光,兩個人的視線膠著,落在旁觀者的眼中,無聲無息地幸福得驚心動魄。
而關於陳非的過去,顧靖揚講得很簡短,隻說他因為工作上的不順厭倦了商場,想要換一個穩定而簡單的工作,一點都沒有透露陳非與家人之間的那些糾葛。
他簡潔平靜地代替陳非說了他最難以啟齒的話,並很好地維護了他的尊嚴。
趙紫靈不可置信地聽著,像在聽一個故事。
怪不得陳非能把她交代的每一件事做得那麼好。
怪不得他總是讓她看不透深淺。
怪不得他上次請假請得那麼突然,時間又那麼長。
怪不得他是星盟的金卡會員。
她的小廟裏住著一尊大佛,而她卻一點都沒有發現。
無數的念頭爭先恐後地冒出來,趙紫靈心裏真正是五味陳雜,說不清楚自己心裏到底是個什麼滋味,腦子裏亂了一會兒,最後隻剩下沒滋沒味的一個自嘲——
虧自己在安排房間的時候還糾結忐忑了半天,真是多此一舉,庸人自擾。
顧靖揚做了他能做的,陳非卻不願躲在他的背後,讓他為自己的行為開脫。看趙紫靈久久不說話,他真誠地說:“趙總,之前隱瞞了一些事情,我很抱歉,希望你不會怪我。”
他這麼一提,趙紫靈心裏更加百感交集。
沒有人喜歡被欺騙,無論是出於何種理由,又為了達成什麼目的。
但她也由衷地佩服起陳非的勇氣,喜歡一個人,喜歡到願意為他改變性向,趙紫靈將心比心地想象了一下,讓她為了一個女孩子變成拉拉?她不自覺哆嗦了了一下,反正她做不到。
這樣一想,她的怒氣就消退了許多。
女孩子在愛情上始終是懷抱著浪漫憧憬的,尤其是對於那些特別真摯的愛情。連帶著,連陳非對她隱瞞的那些事,都顯得不是那麼不能接受了。
她對顧靖揚已經死心挺久的了,剛才一開始聽到顧靖揚喜歡陳非,乍然被激起了一些不服氣,本來就是意氣之下,並不是真的嫉妒或者什麼。
佩服歸佩服,諒解歸諒解,眼前這兩個人的身份轉換還是讓她有點迴不過神。她糾結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內心爭鬥了半天,最後她擺擺手,有氣無力地說:“算了,你能願意在我們這個小廟待這麼長時間,也算是我的榮幸。”
這句話如果從別人的口中說出來,或許意味就會完全不一樣。但是趙紫靈這麼說,他倆就知道她的氣已經消得差不多了。
心頭積壓多時的事情解決了一大半,陳非心裏的負擔輕鬆了許多,連帶精神也恢複了不少。
後麵又是將近三個小時的長途汽車,走了一天的眾人終於都累了,紛紛在座位上睡得東倒西歪,在這種氣氛下,陳非一路補眠到陽朔。
他們到達陽朔的時候才五點出頭,進了城區,小唐環顧車內,車上一半的人在看風景,還有一半的人還閉著眼睛。他拿起車上的麥克風,用手指輕輕敲了敲話筒,看大家陸續睜開眼睛,才慢慢開口:
“各位團友們,咱們馬上就要到酒店了。大家在行程單上已經看到了,咱們這次入住的是陽朔的五星級酒店碧蓮江景大酒店,雖然硬件上跟京城的酒店條件肯定沒法比,但是風景非常漂亮,在咱們旅行社裏頭口碑非常好。”
他頓了一頓,笑道:“托大家的福,小唐這次也能享受一下五星級的服務了。”
“唐導的服務也是五星級的。”江曉夢跟他貧了一句,說得半車的人都笑了起來。
“感謝江小姐的肯定,我會繼續努力的。”小唐對她做了一個敬禮的手勢,接著說正事,“剛才跟趙小姐商量過,咱們今天晚上以休整為主,就不安排什麼節目了。晚餐還是在酒店吃,晚上大家可以到西街逛一逛,離酒店非常近,走過去五分鍾就到了。所以等下到了酒店,大家休息一下,六點半在二樓中餐廳用餐,位子已經幫大家訂好了。”
“小唐不跟我們一起去吃嗎?” 張海欣問道。
“不了,我和司機師傅等下還有事要辦。”小唐微微一笑。
坐在海欣旁邊的江曉夢捅了她一下。
張海欣突然反應過來,哈哈一笑:“哦哦,這樣啊。”
說是自由活動,但是吃晚餐的時候,趙紫靈提議道:“聽說西街的酒吧很有名,不如晚上我們去西街走一走吧。”
她這麼一說,其他人紛紛附議,連mark和emily也說想去看看。
於是自由活動又變成集體活動。
西街的店鋪和攤子都不少,路燈卻很有酒吧的情調,朦朦朧朧,那些咖啡館茶館這些的就更不用說了,隻有商店裏的燈光還明亮一些。這樣一來,便顯得兩邊酒吧的霓虹燈更加耀眼了。
路上的遊客不少,但是空氣中卻有一種慵懶的氣息,似乎整個節奏都慢了下來,讓人也不禁變得懶洋洋的。
威揚的眾人卻似乎沒什麼心思逛街,一路說說笑笑,腳下卻不停,連最愛東看西看的江曉夢,都隻跟著大家往前走。
陳非覺得有點疑惑,忍不住問顧靖揚:“她們不是說要出來逛街嗎?”
走在陳非前麵的簡南希迴過頭來,眨眨眼睛:“西街這邊有個很出名的音樂酒吧,就在前麵不遠了。”
陳非恍然,笑道:“原來你們是有備而來。”
說著前麵的人就停下了腳步,趙紫靈道:“就是這兒吧?”
眾人抬頭看去,一塊純黑的木製招牌斜斜掛在店門旁邊,“逆旅”兩個飛揚的字刻在上麵,卻並不顯眼。整塊招牌連個燈光也沒有,店門口也窄窄的,一盞汽油燈改造的鎢絲燈泡掛在門邊上,幾乎看不見裏麵的樣子。
還別說,若不是趙紫靈眼尖,一不小心就錯過了。
眾人站在門口,打量著門麵,一時沒人說話。若隱若現的鋼琴聲從裏麵傳出來,耳朵尖的幾個立刻捕捉到了。
“有琴聲,應該是這裏。”
“那進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