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開出地庫,很快駛上高速,大約一個小時後,在一座荒無人煙的山坡上停下。
言和從車上下來,慢慢往山頂爬。
這是一座荒山,人跡罕至,是當年他和牧星野一起玩戶外運動的時候無意間發現的。他們一起來過的次數不多。
大部分時候,是言和自己一個人來的。
在發現母親和牧舷之出軌的時候,發現父親自殺的時候,發現萬頃把牧星野抱在懷裏的時候,發現牧星野一直瞞著他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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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圈子裏太多利欲熏心,也太多名義夫妻,但言相安是真的很愛蘇欣。
言和與父親關係十分親密,一直也對父母的愛情抱有信賴和安全感,可是親眼目睹父親一蹶不振,並且曾經十分隱秘地試圖自殺,他所有基於自己父母建立起來對愛情對家庭的三觀徹底崩塌。
有一天他從學校迴來,父親喝多了,人前斯文得體的父親抱著他痛哭:“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那是言相安第一次在他麵前哭,高大偉岸的形象在兒子麵前潰不成軍,被雙重背叛的父親哭得像個孩子。
他第一次發現父親自殺,是在一個午後。他那天睡了一個很長的午覺,中途被噩夢驚醒,心裏突然慌得不行。大概是父子連心,他撞開了父親臥室緊鎖的衛生間門時,看到那一池的血水,身體突然僵住了。本應該在醫院工作的父親躺在血泊中,幾乎沒了氣息。
言和後來甚至不記得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隻記得眼前全是紅色的血,讓人目眥欲裂,讓人如遭雷擊。
搶救地很艱難。
畢竟一個醫生想要自殺,相對容易得多。而且言相安什麼也不顧了,名聲、麵子、兒子,他隻求一死,結束這漫長的痛苦,所以下手格外重。參與搶救的醫生說,哪怕再晚來五分鍾,人就救不迴來了。
第二次自殺是在醫院,言相安鎖了實驗室的門,點燃了氰化鉀揮發物。好巧不巧,那天言和去醫院接他下班,等到和同事撞開門,言相安已經陷入昏迷。
不過這次他不肯承認是自殺,隻是說不小心點燃了揮發物,又沉迷實驗沒注意,才中毒的。
言年仿佛一夜間老了十歲,家族榮耀、婚姻名聲、千秋事業,這些和兒子的健康快樂,根本不值一提。他終於做出決定,答應言相安去援非的要求,希望讓沉溺於傷痛中的兒子能自己尋到一條活路。
言相安逃離了傷心地。
把這裏的一切丟給了言和。
牧星野遭遇的一切,言和都知道。
他眼睜睜看著那個從小被他捧在手裏的人,到處求人、四處碰壁,撞得頭破血流。
有幾次,言和偷偷跟在牧星野後麵,看他被人推搡,被人嘲笑,被人哄騙,也看他自己躲在角落裏偷偷哭。
言和在學校辦出國手續的時候,見過一次牧星野。他惶恐又有些激動地跟著跑出來,拉言和的衣袖,嘴裏急急忙忙地解釋。
“言哥,我不是故意瞞著你,我就是……太害怕了,不知道怎麼辦。”
“言哥,對不起……你能不能不要生氣了……”
言和不想聽,甩開他的手,頭也不迴走了。現在解釋有什麼用呢,早就於事無補了。
從小到大,牧星野都沒有對言和撒過謊。除了一次。
牧舷之和蘇欣被一起帶走之後,言和來找過牧星野。他也慌,麵對外界的種種傳聞,他也想急於求證,自己母親和他一直敬愛的牧叔叔到底是什麼關係,中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我爸他……”牧星野站在樓梯上,像個惶惶的雛鳥找不到方向,見到言和隻會一味地解釋,“他也不想的……他一直很內疚,言哥,你原諒他……”
牧星野的眼淚頭一次在言和那裏失去效力。
言和很快抓住了牧星野的語言漏洞,明白過來,所有的猜測和疑惑有了結果,他隻是沒料到,牧星野竟然早就知道。
“你知道?”言和壓著怒氣問,“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牧星野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但已經無法挽迴,也沒臉挽迴,“那次去溫泉酒店……”
他聲音很小,但言和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去溫泉酒店,是的,他們兩家曾經一起去過附近的一家溫泉酒店。三個家長難得湊齊時間,還有兩個大男孩。但是剛到酒店沒多久,言相安因為醫院有急事,就先離開了。
當時被忽略的很多細節漸漸浮出水麵,紛紛指向一個殘忍的事實。
言和與牧星野在房間裏打遊戲到很晚,半夜想出去泡溫泉。那時候泉池裏早就沒了人,牧星野先出去,又說想吃冰激淩,言和便走去酒店前臺買。後來,當言和拿著冰激淩去和牧星野匯合的時候,卻發現他從一個室外泉池那裏慌慌張張地跑出來,攔住言和,又說自己不想泡了,要迴去睡覺,然後二話不說就拉著言和走。
第二天一天,牧星野也很奇怪,整個人蔫蔫的,像是受了什麼刺激一樣,神情恍惚,對出去玩也提不起興趣。很快,他們就結束了這趟行程。
牧星野說自己身體不太舒服,言和當時並未多想,也沒發現異樣,
“你說不泡了,想睡覺,是發現了那個泉池裏有人。”言和說的是肯定句,“那裏麵的人是你爸和我媽。”
牧星野臉都白了,是的,他一進去,就發現了他們在泉池裏擁吻,大概以為這個時間不會有人出來了,所以毫無顧忌。
“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害怕。爸爸答應過我,他很快就會和蘇阿姨說清楚,他們會恢複到好朋友的關係,他們不會傷害安叔叔的。我以為……以為這件事很快就能過去,大家還可以和以前一樣,什麼都沒發生,什麼都沒變……”
那一次溫泉之旅,距離牧舷之蘇欣出軌被發現,已經過去三年。
牧星野早在三年前就知道他們的事,隻是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言和。
三年內,牧舷之不但沒有和蘇欣“恢複到朋友關係”,還更加肆無忌憚,憑著言相安對他無條件的信任,在好友眼皮子底下和對方妻子偷情。
這三年,原本有很多次機會,牧星野可以告訴言和,但都選擇了緘口不言。
直到東窗事發,直到言相安痛苦自殺。
言和沒辦法原諒牧星野,但仍然狠不下心來看他受苦。
所以在他離開首府之前,給牧星野留了一筆錢。
下大雨那天,牧星野蹲在他家門口哭,他是知道的,監控看得很清楚,管家也早早過來告訴了他。那時候,言和的手續已經辦完了,未完事項隻剩一個。
第二天,言和在學校裏一條偏僻的路上找到牧星野,卻看到他從萬頃的車裏下來,低著頭,看不清神色。他要走,隨後被跟出來的萬頃拖著手拽迴懷裏。
牧星野似乎很順從,任由萬頃伏在他耳邊低低說著什麼。他柔順的發梢被風吹起,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緊閉的雙眼,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仿佛情人絮語。
沒人聽得見萬頃說的話是:你如果敢再動一下,信不信我把你拖進車裏現在就辦了!
一張銀行卡抵在言和手心裏,幾乎被折斷,他看著萬頃遠遠瞥過來一眼,麵帶嘲諷地笑了笑,一隻手把牧星野又往自己懷裏按了按。
牧星野和萬頃簽了合約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圈子,應該是有人故意傳出來的,不過那時候言和已經懶得探究了。
他一直都知道萬頃對牧星野存著不可告人的念頭,他相信牧星野不會不知道。即便如此,牧星野依然願意把自己“賣”給萬頃,那他實在沒什麼好說的了。原本想給人留的這筆錢,估計也沒什麼用了。
被失望、憤怒、背叛等各種負麵情緒裹挾的言和,在機場見了牧星野最後一麵。
不知道從哪裏得到的消息說言和是今天的飛機,牧星野跑得全身是汗、氣息紊亂,趕來的路上甚至摔了一跤,衣服和臉上也髒兮兮的。
他說話的時候喘得厲害,肩膀微微弓著,肩胛骨凸出來,像形單影隻的一隻蝶,在颶風中絕望翻滾。
“言哥,能不能不要走……”
牧星野站在言和麵前,不敢離得太近,也不肯離得太遠。他頭發濕漉漉的,要哭不哭,像一隻找不到家的小狗,乞求言和的一點點施舍和可憐。
言和迴了什麼呢?
牧星野,這是你自找的。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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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頂上坐了一上午,言和的臉被凜冽的風吹得發幹。5月的風來自山澗,不同於城市裏的溫熱,打在臉上,眼睛很酸。
距離上次他們和顏悅色的說話——生日前的那個晚上,牧星野笑著跟言和要禮物——已經過去了一個月,他們的關係似乎又迴到了原點——
迴憶差不多就結束了,言和正扛著十米大刀在趕來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