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陳景嶼受過很多苦。
他父親是京都知府,位高權重,隻可惜陳景嶼沒能投得了好胎,是父親與婢女廝混生下的產物,母親產下他不久就病逝,他養在嫡母膝下。
嫡母出身世家,性格潑辣,眼裏容不得一點沙子,何況他還趕在嫡子前呱呱墜地,自然成為了嫡母的眼中釘。
自幼起,他在嫡母臉上看見的笑容都是為了同父異母的弟弟,加之父親對其的忽略,雖說是陳府的長公子,但實際上卻未有人給過他半分該有的尊重。
就連養在院裏的下人,他要使喚都顯得費勁。
八歲那年,他帶著小他三歲的幼弟到後湖玩耍,日光璀璨,湖中的荷花開得燦爛,弟弟吵嚷著要入湖摘花,他沒能攔住,在拉扯之間幼弟墜了湖。
他亦不會水,但深知若不第一時間跳入水中營救,往後的日子會過得愈發艱難。
夏日炎炎,湖水卻似冰一般冷,爭先恐後湧入他的肺腑,他死死抱著弟弟不讓他往下墜,幸而撲騰的水聲驚動路過的下人。
下人入水,牢牢抓住弟弟的臂膀往岸邊送,湖水蔓延入陳景嶼的口鼻,力氣漸小,他再無掙紮的氣力,等眾人確認弟弟無恙,才想起湖底還有個陳景嶼。
救上來的時候,陳景嶼唿吸微弱,臉色青白,下人以為他再不能喘氣,是院裏好心的嬤嬤將他扛在肩膀,按壓他的腹部,他才得以撿迴一條命。
隻是這以後,陳景嶼就傷了肺腑,身體大不如從前,也怕上了水,素日能避開河湖絕不接近。
他沒和任何人說過,當時他真是怕極了,湖水那麼冷,像猛獸一點點要將他吞噬。
陳家人才不管他怕不怕,隻怨恨他沒能照看好幼弟,等他身子一有好轉,就被嫡母罰跪在祠堂的蒲扇上一天一夜。
往後他就不大敢跟幼弟接近了,怕一個不小心,再把自己的半條命搭進去。
他是在父親的無視、嫡母的針對中長大的孩子,過得如履薄冰,謹言慎行,等弟弟再長大些,不知是不是聽了嫡母的話,見他也未曾有過好臉色。
十四歲那年,陳府設宴,他照常被安排在最角落,一言不發地吃著眼前的珍品,這些在王孫貴族看來最為平常不過的食物,對陳景嶼而言卻是美味佳肴。
陳府的客人不需要他去會見,他隻要安靜入座,等待宴會結束便是。
卻不曾想身邊竟響起陌生的聲音。
陳景嶼其實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明白身旁人的話是同他說的,嘴裏的糕點還沒有咽下,轉頭見到來人。
玉麵清姿,一雙丹鳳眼尤其矚目,讓陳景嶼想到叢林裏的狐貍,隻是這隻狐貍要更冷豔些,必然也是一族的首領。
陳景嶼眨眨眼,沒聽清他的話。
“我以前沒見過你。”
這迴聽清了。
陳景嶼費力將口中的糕點咽下,正想說話,卻聽見父親帶點慌張的語氣,“三殿下,您怎的來了這邊?”
三殿下,當今天子的兒子,李知迎。
陳景嶼大驚失色,連忙起身要行禮,腰還沒有彎下去,手便被一柄白玉扇按住,他不明所以地抬頭,李知迎的狐貍眼微微瞇著,唇角含笑,“隻是尋常宴席,不必行此大禮。”
陳景嶼看向父親。
父親暗示他離席,陳景嶼目光暼了眼桌麵還剩許多的佳肴,黯然地打算起身。
誰知李知迎比他先動作一步,“陳大人,帶我到處轉轉吧。”
父親沒有不應的道理。
陳景嶼也得以繼續享用美味。
他瞧見離去的李知迎迴過頭朝他勾了勾唇角,不明所以,再一看,李知迎手中竟拿了一塊方才他桌麵上的糕點,繼而送入口中咬了一小角。
陳景嶼那時隻覺得李知迎這人有點兒莫名其妙,但又覺得李知迎沒有半點貴胄的傲氣,心裏難免對他多了幾分好感。
那時的陳景嶼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了李知迎棋盤中的一枚棋子,隻是一心思撲在案上幾盤算不得珍貴的食物上。
——
往事如煙,如今想來,若是當日他不出席宴會,恐怕也不會陷入無法自拔的困境之中。
宮人的話語把他從迴憶中拉迴,“陳大人,該吃藥了。”
他出牢獄已經三天,除去當日李知元來過一迴,再未見過,每日招待他的便是這些苦口的湯湯水水。
他吃了那麼多苦,這點舌尖上的味對他而言自然算不得什麼,隻是人都難免排斥厭惡的東西。
陳景嶼本想拒絕,才想起如今的處境,哪有他拒絕的餘地,隻得凝眉把一碗黑汁灌進肚裏。
不知為何,這兩月,他總覺得腹部有些絞痛,但要細究起來,卻也並非難以忍受,隻當是在牢裏染了病,不大在意。
喝過了藥,就又是無聊的放空。
他其實猜不透李知元的心思,李知元恨他入骨,本該將他碎屍萬段,卻沒想到竟還給他養病。
難道是怕他先一步病死,不能解李知元心中之恨。
思及李知元,陳景嶼腹部像是有什麼感應般,更加絞痛起來,他閉眼默默忍受這股痛楚,等他再睜眼,被不知何時到來的李知元嚇了一跳。
李知元站在床邊,麵色沉如水,眼裏醞釀著風雲。
陳景嶼正要起身跪拜,李知元抬手,搶先他一步說道,“你可發現身子有什麼異常?”
陳景嶼慢慢坐直了,如今麵對李知元,叫他有些喘不過氣,他不敢直視李知元的眼睛,緩緩搖了搖頭。
李知元半晌沒有說話,屋裏沉寂得似有一隻大手捏著陳景嶼的喉嚨,他費勁地吞咽,想詢問李知元陳家的情況,卻聽見一句荒謬得讓人想發笑的話。
李知元說,“你有身孕了。”
陳景嶼怔然抬頭,有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張了張嘴,“什麼?”
他還以為兩人是昔日身份,意識到話語的不敬,連忙改口,“陛下在同我開玩笑嗎?”
“君無戲言,”李知元字字擲地有聲,他沉沉地看著陳景嶼,眼神複雜,“禦醫說,你的體內異於尋常男子,這些年,朕竟不知你還有如此手段。”
陳景嶼腦裏嗡嗡作響,他聽不懂李知元的每一個字。
手段?李知元竟認為這是手段之一。
可他連自己都不知曉,陳景嶼的手覆上腹部,難以言喻的情緒席卷而來,怪不得這兩月他肚內不適,怪不得他難以進食。
比之身為男子而有身孕的震驚,陳景嶼竟為懷有李知元的骨血而湧起一股欣喜。
“知元……”陳景嶼抬起頭來,眼神裏迸發出光芒,甚至還用上了舊稱。
李知元的一句話澆滅他心中之火,“滑胎藥已準備好,待會自有宮人乘上。”
陳景嶼僵勁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望著李知元。
李知元麵色不改,不帶一絲情意冷硬道,“怎麼,莫不是你認為能誕下朕的子嗣?”
陳景嶼攥緊了底下的床褥,眼前的李知元眉目依舊,說出的每一個字卻像刀子一般朝他刺來。
“朕登基後,你便是亂臣賊子,理當誅殺,往往日夫妻情分,一筆勾銷。”
“當朝罪臣懷有朕的骨血,簡直是奇恥大辱。”
“陳景嶼,你在癡心妄想什麼?”
字字誅心,叫陳景嶼肝腸寸斷。
他入墜冰窖,比八歲那年墜入湖中還要冰冷,陳景嶼眼前變得模糊,他想問李知元,這是他們的孩子,當真要成為弒子的劊子手,可他怕換來李知元更殘忍的反駁。
再多的情意,早在他替李知迎偷盜虎符那刻蕩然無存。
“陛下所言極是。”
許久,陳景嶼才從口中吐出字句,他慢騰騰地下地,朝李知元行跪拜大禮,低頭之時,眼裏的溫熱如潮水湧出,每說一個字都在自己心上踩踏一腳,“臣謹遵君令,謝過陛下不殺之恩。”
他本以為李知元會出言嘲諷,卻不料對方竟然往後倒退了兩步,未等他抬頭便抬步往外走,陳景嶼目光所及,隻能見到消失在門口的衣角,如煙散。
他在李知元麵前強忍痛楚,等李知元一離去,便感喉嚨一股腥甜湧上,他本想竭力壓下,卻難忍這刺骨錐心之痛,一口濃稠自唇角落下。
陳景嶼手撫上腹間,這孩子就算誕生於世,也會落得如他一般人人厭棄的結局。
他不願也不舍得親生骨肉走他的老路。
隻怪來得不是時候。
——
藏匿於門口的身影久久不曾離去。
禦醫端了瓷碗靜立於他身後,斟酌著道,“陛下何不告知陳大人………”
話音未落,被新皇一記陰冷的目光打斷。
禦醫於宮中摸爬滾打多年,自是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噤聲不再多言,將藥交給宮人帶進去。
不多時,宮人便出來稟告陳景嶼已將藥服下。
“他可有抗旨?”
“不曾。”
李知元閉了閉眼,“半句未言?”
“不曾。”
“好得很,”李知元眼角發紅,死死盯著屋內,沒有聽見陳景嶼喊痛的聲音,就連呻吟聲也未有,“照看好他,出半點差錯唯你是問。”
他記得,陳景嶼其實很怕疼,他曾費盡心思讓陳景嶼把疼喊出來,卻不想,兜兜轉轉,自己也成為了讓陳景嶼忍痛的那個人。
是陳景嶼自找的罷了。
4.
李知元賜的滑胎藥並不苦,喝進口裏甚至有些迴甘,熱汁從嘴裏緩緩流過胃底,陳景嶼能感受到身體裏某一塊東西正在被剝離。
他方才才知曉這個孩子的存在,此刻卻殘忍地將它從自己的骨血裏打落,這是屬於他和李知元的孩子,卻是李知元親自下令殺死,何嚐不是鑽心刺骨之痛。
宮內藥物果真厲害,不出一刻,陳景嶼腹內便似被棒槌捶打般絞痛,到了這時,他才覺得惶恐,捂著劇烈疼痛的肚子蜷縮了身子。
意識迷糊時,他抓著宮人的衣袖哀求道,“我要見陛下,求他,留下這個孩子……”
說話顛三倒四,“不,殿下不會要這個孽障,他不信我,他不信我……”
到後來,便是發出野獸般的哀鳴。
屋裏都是血腥味,陳景嶼身下的床褥被紅色浸透,宮人被這陣仗嚇得麵色發白,正想出去稟告,卻見禦醫匆匆忙忙已趕了進來為陳景嶼把脈。
門口的黑金靴麵久久不離去。
陳景嶼渾身冷汗淋漓,墨發被汗水打濕黏在慘白的麵頰,唯一雙眼是紅透的,如同瀕死之人最後發出的一點乞求。
他想開口,卻因為疼痛而無法出聲,隻死死抓著宮人的衣角,妄想李知元能改變旨意,留下他們的孩子。
等啊等,等到他指節都發白,等到禦醫宣告孩子已經落幹淨,他都沒能等來李知元的身影。
痛楚至極,反而被拉扯進迴憶的漩渦。
“陳景嶼,你背上怎麼迴事?”
“小傷而已,兒時貪玩摔倒留下的印記。”
“哪有人自己摔成這樣的?”
他那時並未告訴李知元,他背上的傷,是嫡母不小心將高熱的香爐撒在他身上,皮開肉綻,又醫治不及時才留下的傷疤。
許多苦楚不需要對外人言,這是陳景嶼打小就明白的道理。
可李知元卻把他摟進懷裏,信誓旦旦同他說,“以後不會讓你痛了。”
他還記得李知元講這話時眼裏的堅定與光彩,過往的苦難好像也隨著這樣的目光而煙消雲散。
往事如煙,曾經許諾不會再讓他承受苦難的李知元如今卻成為讓他痛苦至極的人。
他想問李知元說過的話還算數嗎?
滿眼所見隻有李知元冷漠厭惡的眼神,似萬箭朝他射來,紮進他的血肉裏,叫他痛不欲生。
——
整整半月,陳景嶼都是躺在床上度過的,李知元並沒有來看望過他。
一個國家改朝換代,新皇要務纏身,李知元亦不例外,陳景嶼多少聽見宮人在議論新皇的作風,言語間皆是對新皇的讚歎。
斬奸臣、除異派,赦天下、減稅收。
以及,立國母。
李知元的外祖父是三朝元老,亦是鎮北大將軍,他能順利打敗李知迎登基,外祖父自功不可沒。
但餘孽未除徹底,新皇根基不穩,必然要拉攏朝中勢力。
當日中立派的王丞相在朝堂頗有威望,多少文官以他馬首是瞻,李知元不會放過這股勢力,聽聞王丞相膝下有一小女,年芳十八,容貌端正,溫柔賢淑,是當今國母最佳人選。
宮人許是不知道陳景嶼從前的身份,談起國母人選並沒有避著陳景嶼,一會兒猜是王丞相的小女兒,一會兒猜是蔡將軍的妹妹,討論得好不熱鬧,等注意到陳景嶼,才發現他白著一張臉呆滯站立。
在宮中生活久的人,最會見風使舵,陳景嶼自入宮以來,又是病重,又是滑胎,宮人當然沒有把他放在眼裏,此時見他站立著,也隻是嘴上催促他去休息,才結束了談話。
陳景嶼腦袋裏電閃雷鳴,宮人的話無心,聽者有意,他當然知曉與李知元夫妻緣盡,隻是不曾想這一日竟來得這麼早。
李知元不要他孕育的子嗣,會有母儀天下的皇後為他開枝散葉,他一個背叛者,有什麼資格與李知元共賞這天下繁華。
腹中又隱隱作痛。
更痛的是左胸口裏裝著的器髒,正滾滾往外冒血。
——
十四歲那年遇見李知迎,陳景嶼的人生由此發生逆轉。
李知迎比陳景嶼年長三歲,同身為皇子,不同於李知元有外祖父為靠山,李知迎的母親隻是普通秀女,得了恩寵晉升為妃,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母妃的身份決定皇子的地位。
隻短短一月的寵幸,皇帝便另有新人,多年來,李知迎的母親不爭不搶,卻因為孕有龍子成為眾妃的眼中釘,誕下李知迎後,在宮中更是舉步維艱,母子倆為了在吃人不吐骨頭的宮裏生存,幾乎沒有存在感。
直到李知迎七歲那年,母妃溺死在池塘中。
那池塘不過及胸,如何能淹死人,隻稍一想,便能迴過味來。
李知迎哭著求父皇追查母妃死因,最終不了了之。
他為了活命,認黃貴妃為母,追查了五年,終於找出殺害目前的兇手——他喚了五年的母妃,黃貴妃。
黃貴妃承恩多年,始終一無是處,在宮裏沒有子嗣的女人便失去了競爭的資格,為了能老有所依,她指使身邊人將李知迎生母溺斃於池塘中,再對李知迎伸出援手。
李知迎認賊做母,本想與黃貴妃同歸於盡,卻牽扯出令他更痛心之事。
原來當日母親之死,父皇早已知曉兇手,隻不過不願為了一個毫無勢力的女子大動幹戈,最終替黃貴妃將殺人之事瞞了下來,息事寧人。
自古帝王無情,李知迎也才是那一刻才意識到權力的重要。
隻有權勢在身,才能我為刀俎,翻手為雲覆手雨。
十四歲,李知迎豁出性命年少出征,曆時三月擊退匈奴凱旋而歸,十五歲,李知迎於大殿與突厥勇士比武,險些丟去半條性命才獲勝,為南朝爭了光,至此,李知迎才在朝堂之中擁有一席之地。
他不會再做棋盤上任人擺布的棋子,而要做布棋人,將南朝的疆土一點點納入手中。
多年忍辱負重,運籌帷幄,他要做權勢頂端之人,為生母報仇,將欺辱他者一一誅殺。
隻可惜,棋差一步,陳景嶼成為他棋盤中不定數的棋子。
軍旗從城牆上被丟棄時,李知迎才知覺所有心血付諸東流。
他的七弟,將利劍架在他的脖上,沒有勝意者的得意,眼裏都是灰燼,“三哥,你敗了。”
李知元並沒有殺他,而是將他關押進宮殿,一月後,他見到了南朝的新皇。
成王敗寇,已成定數。
但他不會讓李知元好過。
他知曉李知元的軟肋,亦是他的軟肋。
若不是這個不定數,李知迎不會敗得一塌糊塗,李知元亦不會勝而似敗。
軟肋匯聚成三字,唯陳景嶼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