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潯隨夏清澤走到佛堂旁側,在和人群隔了一張長桌的地方停下。江潯站在窗側,夏清澤在他左邊,問:“哪一步不會?”
江潯沉默,總不能說自己哪一步都不會。
“那要不……你做一遍,我看看哪裏需要糾正。”夏清澤提議道。
江潯應允,放在臀側的雙手各畫了個半圓,居高至頭頂合十,然後放至胸前。
他僵了僵,跪下正要往地板上一磕,他的額頭抵在了夏清澤的手心。
他抬起頭,看著蹲在旁側的夏清澤。
“不好意思。”夏清澤將他扶起,再從角落裏拿來一個長形軟墊。他們現在站的地方不像佛堂正中央有大麵積的毛毯,江潯剛才要是真的額頭著地,肯定會疼。
“雙手除了大拇指都要並攏,大拇指稍稍往掌心勾。”夏清澤站到江潯身後,握著他的手腕指導。江潯欲要踮腳,夏清澤剛才見過他的小腿止不住細微地抖,就讓他把這一步省略。江潯的雙手合掌後他不再握著腕部,而是用雙手掌心貼著他的掌背。
“先放在頭頂,然後貼著鼻子往下,放至胸口,彎膝,彎腰,”夏清澤鬆開了手,往後稍稍退了半步,道,“滑跪。”
江潯聞聲趴在了地上,動作很不連貫,也忘了要把雙手往前伸直。夏清澤於是蹲坐在他正前方,沒有苛責,而是手把手教,將他的雙手滑至兩肋間。
“這時候手膝不能離肋處太遠,不然起身會吃力!毕那鍧烧f著,膝行到江潯身側,一手覆在他的腰上,示意這個部位要用力。
他的觸碰很尋常,可被觸碰的江潯一瞬間心猿意馬。他隨夏清澤的指導手掌拖至膝蓋,用力撐起,腳尖配合用力站起身後夏清澤也站到了他麵前。他雙手再度合掌,好像拜得不是佛陀,而是夏清澤。
“你做得很好啊!毕那鍧奢p輕一笑,“怪不得每次體育課都隻是站在籃球場外看,原來體力這麼差。”
說完,他並沒有離開迴到原來的位置,而是站在江潯旁邊,讓他有個參照。他的動作很標準流暢,似乎已然是做了很多天,拜過很多遍。寺內的和尚師父也跟他熟識,都叫得出他的名字,大拜結束後江潯正尋思著該如何道謝,一個師父就招唿夏清澤讓他過去。江潯一慌,喊了一聲:“夏清澤!”
夏清澤迴頭,並沒有重新走迴來。江潯支吾著,臉都要憋紅了,才說出一句:“我會好好鍛煉的!”
夏清澤垂眸,一笑。這時候戴佩雲走過來了,他作為晚輩禮貌地向老人稍稍頷首,戴佩雲很感激,用吳語方言說:“謝謝你了小後生!
“我們是同班同學,應該的!
戴佩雲沒想到他們還有這緣分,眼睛都是一亮。她接下來要去廚房做飯,就沒同夏清澤細聊。江潯要跟過去幫忙,戴佩雲死活把他推出去,讓他去玩。江潯沒地方去,就先迴了房間,翻翻自己的行李箱裏都有什麼。那裏麵衣服沒幾件,試卷倒是一套一套的,江潯隨便翻出一張,入眼的那一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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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潯腦海中冒出千萬個問號感歎號,怎麼又是氯化鈉。他合上卷子,再也不願看一眼,出門吹吹山風。南方城市的八月總是潮熱的,但山林中別有洞天,身處期間,心靜自然涼。江潯閑來無事,便從住宿區慢悠悠地轉到佩殿,那裏住到都是寺廟裏的僧人,其中一扇門虛掩。
他原本沒想偷聽,但從門縫隙中飄出的檀木香實在好聞,他便沒走動。同時,他聽到裏麵有人說話,那個他熟悉的聲音平淡無望:“我有時候會夢到她!
“清澤,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我本可以攔著她!
“清澤,錯不在你!
“那在誰?”
“清澤,”另一個聲音愈發慈悲,“生死有命!
江潯並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他聽著夏清澤的聲音,心中柔軟地一疼。他並沒有發出動響,裏麵的人卻發現了他:“進來吧。”
江潯撓頭,輕輕推開了門,正對著他坐的是之前掐他人中的方丈,夏清澤盤坐在他對麵。
“坐吧!崩戏秸墒疽饨瓭∽谙那鍧膳赃。他起身,走進房間後麵的一扇小門,再出來,雙手握著一根竹笛狀的物什。
他把那物什遞給江潯。
“……這是?”江潯接過,小心握著那根用竹子底部製成的長管,不明這是何物,但能看出是件樂器。
“這是尺八。”方丈說道,“這本是吳地的傳統樂器,於唐朝由僧人傳至日本。早在二十年前,有日本的僧人聽聞山海人傑地靈,便渡海而來。那時候普濟寺的規模並不像現在這樣,隻有一座大雄寶殿,那僧人就在殿前用此樂器吹奏一曲,並將此物送予寺廟,留與日後贈有緣人!
方丈道:“我今日把它交給你!
“可我以前……什麼樂器都沒學過啊。”江潯怎好意思拿,把東西往夏清澤那邊遞了遞,“師父你可以送給他,他小提琴拉到可好了,他——”
江潯縮了縮脖子,但已經說漏嘴了。夏清澤確實會小提琴,但他從來沒在學校表演過,江潯之所以知道,全都是偷偷聽別人說的。
但方丈搖了搖頭,淡笑道:“萬物有靈,是它選擇了你!
江潯並未完全聽懂,還是收下了。他和夏清澤一起出門,好在夏清澤並沒有問他都聽到了什麼,也沒提小提琴,倒是調侃地說了句:“你現在比在學校活潑。”
“……啊!苯瓭§t腆著,接不上話。
“我每天早上都會去山上接泉水,你明天要一起嗎?就算是鍛煉了!
“啊……好!”
“嗯,就這麼說定了!
之後他們沒再說什麼,吃飯又不在同一桌,住的地方也不是同一棟。洗漱後,江潯站在房間內側的窗戶前,雙手托著下巴往外麵看,想知道夏清澤住在舊樓的哪一層哪一間。他沒能找到,倒是一抬頭就能看到月亮,馬上就要農曆十五了,月亮也很亮很圓,江潯要是換個角度,月亮就藏在三四層高的竹林間。
他又想到了夏清澤——他看什麼都能想到夏清澤,尤其是月亮,可這次,他突然發現天之驕子如夏清澤,也會有難言的煩惱。他不知道他說的到底是“他”還是“她”,但那個人對夏清澤而言肯定很重要,
那個人把夏清澤從雲端拉到有苦樂哀怨的俗世間。
沒過多久,戴佩雲洗完澡從浴室裏出來了,江潯馬上蹦噠蹦噠上床,耍寶似地趴臥,小腿翹起,開心地直晃。
“臭寶貝,都幾歲了,還跟三歲小孩一樣,”戴佩雲埋汰他,但臉上的笑意藏不住,奶孫倆小眼瞪大眼,怎麼都看不厭。
“真奇怪……”戴佩雲歪了歪腦袋,“明明上個月剛給你送了頓好吃的,怎麼今天見著你,真和兩三年沒碰過麵似的!
本來就是啊,江潯心中酸楚,麵上還是歡喜地笑:“這說明奶奶也想我啊,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戴佩雲說的送飯是送到學校。山海中學的夥食很好,但江潯三餐都吃得潦草,時間都擠出來刷題做作業。戴佩雲心疼孫子體重一直掉,讓陳筠學學別的母親,三天兩頭做頓好的給江潯送去,看著他吃。陳筠每次都應下,但她忙著掙錢,高中三年一次都沒送過。
戴佩雲是了解自己兒子的,江穆忠厚,沒做生意的頭腦,這個家如果沒陳筠主外,大家就都等著喝西北風吧。她不好數落操勞養家的媳婦兒,又心疼孫子,就自己背著大包小包,熱的吃食涼的水果,每個月從村裏坐公交給江潯送去,走之前再給江潯塞幾百塊錢,千叮嚀萬囑咐,要他三餐均衡。
“都迴家住了一段時間了,麵色怎麼還是差!奔毤毝嗽斀瓭♂,戴佩雲疑惑道,“你媽是不是太忙了,又沒時間給你做飯,讓你點外賣吃?”
江潯迴憶了一下那段日子,點頭。
“誒,你媽……你媽也不容易,”戴佩雲並沒有抱怨,“等七月半過去了,奶奶迴去給你做紅燒肉!
江潯鼻頭酸脹,還是沒能忍住眼淚。他奶奶後半生吃素,最後幾年,聞著肉味都會不舒服。但因為江潯愛吃,她次次都會做紅燒肉,自己不吃,就看江潯吃。奶奶的紅燒肉最好吃了,江潯都不需要別的菜,肉汁澆飯都能扒一大碗。
“還是說說你吧,”戴佩雲坐到江潯的床邊,摸孫兒的臉,愛憐道,“學校裏很辛苦吧,我看你這樣子,總覺得你受了不少委屈,糟了很多罪!
“沒事兒,”江潯將奶奶粗糙的手貼著自己臉頰,“有奶奶陪著,就不委屈,不遭罪!
“傻寶貝,奶奶總不能陪你一輩子!贝髋咫呉裁氖,兩人左手腕上的銀鐲碰到了一塊兒。那是一對鐲子,花紋簡單且相同。戴佩雲請銀匠手工打製時原本是想留著日後送孫媳婦兒,但江潯膚白,手腕上套個銀鐲就很映襯,戴佩雲就在江潯上初中後送了他一隻,江潯一直戴到現在。
那對鐲子的表麵原本都略有劃痕,但戴著戴著,江潯那隻越來越光滑煥亮,戴佩雲的則越來越暗沉,細紋越來越多。
“你看,銀能試毒,你是年輕人,有精氣神,所以鐲子越來越亮,而我老了,”戴佩雲看著自己的鐲子,“奶奶身體不行了。”
“才不是。”江潯用僅有的科學知識反駁道,“您身子好著呢,你要是像我一樣天天做試卷不幹活,這鐲子肯定也亮晶晶的。它之所以變黑,是因為你勞碌啊,你天天洗衣洗碗打掃衛生,那些灰塵啊化學物質在銀表麵覆蓋又腐蝕,才變成這樣。你身體好著呢,杠杠的,你會長命百歲,你會……會一直陪著我!
江潯還是哭了。
“呦呦呦,怎麼又掉眼了,”戴佩雲給他擦擦,“好好好,奶奶一直陪著你,奶奶哪裏都不去……”
江潯最後是啜泣著入睡的,第二天起來,雙眼皮都給哭沒了,眼睛腫得狼狽。他醒來後戴佩雲已不在屋內,他摸索著找到床頭的鬧鍾,一看時間,驚得坐不起身——他嚐試著坐起來的,但昨天大拜的那點運動量就已經讓他腰酸背漲。他特懊惱,覺得自己把夏清澤鴿了,這都八點了,夏清澤肯定在廟堂裏唱經文。
他正琢磨著再見麵該說什麼來道歉,他穿著睡衣推開門,門口卻放著兩個農夫山泉的大塑料瓶。
江潯一愣,眨眨眼,扭頭看到夏清澤倚牆而站。他沒穿亞麻的衣服,而是一身便裝,顯然是沒去上早課,在門外等了很久。
但他什麼都沒說,臉上更沒有一絲煩躁,隻是問:“還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