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的晚飯,江潯和夏清澤終於坐到了一桌。
夏清澤主動的,他跟別人換了位置,坐到江潯和戴佩雲(yún)對麵。他很安靜,但江潯總是忍不住笑,不得已隻能低著頭,避著不去看夏清澤。
他原本還想約人等會兒一起去竹林練尺八,但飯還沒吃完,夏清澤出門接了個電話,再迴來,他將沒吃完的飯碗放到水槽邊後離開。
吃齋飯的原則是乘多少吃多少,不能浪費,夏清澤這麼匆忙,顯然是事發(fā)突然。江潯咬著筷子,不知道該幹什麼,還是戴佩雲(yún)一拍他的後背,讓他去看看。
江潯於是放下碗筷,追到停車場,那兒停著一輛奔馳s600。見夏清澤來了,司機下車打開後車門,恭恭敬敬喊了聲,少爺。
江潯駐足了。
與此同時夏清澤也注意到後麵有人,他似乎很著急,如果對方不是江潯,他腳步根本不會停。他似乎也很懊惱,手抓著車門,沒坐進去,也沒迴頭,很是兩難。
“你是……迴家嗎?”江潯把手背在後麵,晃了晃身子,刻意做出輕鬆的姿態(tài)。他沒問夏清澤何時迴來這種尷尬的問題,很識趣地退了兩步,祝福道,“一路順風(fēng)!
話音剛落,夏清澤轉(zhuǎn)身朝他走來;蛟S是錯覺,江潯居然從夏清澤眼中捕捉到一瞬間的、要和一切割裂的決絕,他抱住了江潯,那麼突然,又那麼短促。他也沒說一句話,都沒等江潯迴過神來觸碰他的後背,他就鬆手轉(zhuǎn)身,上車離去再沒有猶豫,隻留下江潯在原地。
江潯慢慢把手垂下,目送那輛車消失在拐角,悵然若失。他悶悶不樂地迴去,飯也沒胃口,胡亂扒了兩口就不想吃了。他原本想幫奶奶洗碗,可等他有了這個念頭,才發(fā)現(xiàn)奶奶已不在食堂。他去廚房找,其他幫工說戴佩雲(yún)先走了,好像是臨時有事。
這太稀奇了,更古怪的是,江潯迴到房間,再去佛堂,都沒看到戴佩雲(yún)的身影。他不由發(fā)慌,夜色將至,他奶奶能去哪兒呢,好在有僧人看到戴佩雲(yún)帶著紙錢往後山走,江潯找過去,他奶奶果真在一處空地把紙錢分成好幾堆。
“奶奶,你可讓我好找!苯瓭∈媪艘豢跉猓哌^去幫忙。
“給你爺爺燒點紙錢!贝髋咫(yún)說著,給其中一堆多扔了好幾打麵值幾百億的鈔票,“讓你爺爺花個夠,在西方世界做極樂醉鬼。”
江潯被逗得一笑。他對爺爺幾乎沒有印象,奶奶也很少講,隻說他很貪酒,結(jié)婚後也白天睡大覺晚上去買醉,有一年冬日徹夜未歸,第二天大家夥去尋,發(fā)現(xiàn)他醉得太厲害,不小心踩空跌進了水池。戴佩雲(yún)就這麼年紀(jì)輕輕守了寡,一個人辛辛苦苦把江穆拉扯大,也隻有江潯一個孫子。她就是那種最傳統(tǒng)的中國奶奶,對自己什麼都舍不得,對兒孫什麼都舍得。自己一分錢掰成兩半花,每次見著江潯,都好幾百好幾百地給。江潯以前嘴拙,推不過奶奶,但那錢收下後他從不花,全攢著,就等著以後自己也掙錢了好好孝敬奶奶。他無數(shù)次暢想要帶奶奶去看山川湖海,無數(shù)次期待他們最後迴到山海市的農(nóng)村度餘生,那才是他的家,有奶奶的地方才是真正的故鄉(xiāng)。
但他奶奶卻說,你該迴家了。
江潯剛點好火,用一根細竹挑著紙錢,頭都沒抬:“我給我媽發(fā)過短信,她說我要是想接著住也沒關(guān)係!
“不是呀,”坐在石階上的戴佩雲(yún)搖了搖頭,“我說的是那個現(xiàn)實的家!
江潯拿竹桿的手一頓,旋即一尬笑:“奶奶你說的我怎麼都聽不懂!
“寶貝潯啊,”戴佩雲(yún)說,“你和奶奶說實話,你不屬於這裏,對吧!
江潯的笑全然僵在臉上。
“你該迴去了!贝髋咫(yún)輕聲說。
“奶奶……”江潯臉色煞白,也不管那些紙火了,三兩步衝到戴佩雲(yún)膝前跪下,差點要給她磕頭,“奶奶你別趕我走,別不要我,奶奶——”
“傻寶貝,奶奶怎麼舍得不要你呢,隻是……”戴佩雲(yún)抹不幹淨(jìng)江潯的淚,也顧不上自己的。江潯一直搖頭,哽咽著,反反複複說了好幾遍,別離開他。
“我好不容易……才見著你,我不走,我死也不走……”
“那好,”戴佩雲(yún)抹了把臉,穩(wěn)定住自己的情緒。她從江潯見到她後慟哭起就有這疑惑,如今證實了,她便放寬心地問,“那你告訴我,在你來的地方,奶奶是不是沒了。”
她這麼一問,江潯的哭聲突然就止住了,已然是當(dāng)時流了太多淚,流幹了。
“怪不得!贝髋咫(yún)明了,臉上有看破紅塵的淡然,“這是遲早的事情呀,寶貝潯,奶奶真的不能陪你一輩子。”
“不是的!苯瓭÷槟镜。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那一天,他在課上突然接到媽媽的電話,陳筠在電話那頭泣不成聲,跟他說奶奶沒了。
一切都是那麼的突然,他沒見到戴佩雲(yún)最後一麵,他父母也沒有。那天戴佩雲(yún)一個人扛了梯子上老房子的二樓,想給屋頂再壓幾塊磚。他跟陳筠提過好幾次,說一到臺風(fēng)天二樓屋頂就哐哐響,讓他們聯(lián)係聯(lián)係靠譜的師傅來看看,必要的話修繕,不然臺風(fēng)要是掛得強勁,屋頂可不得被掀開。陳筠每次都答應(yīng),每次說完好就忘,再想起來,臺風(fēng)已過境,就覺得再等等也無妨。誰都沒想到戴佩雲(yún)會自己去屋頂,也沒想到她會摔下來。那是老房子的二樓,不算高,可她是後腦著地,把她送上救護車的鄰裏說,她當(dāng)時就不行了……
“原來是這樣啊,”戴佩雲(yún)聽了,為自己歎了口氣,“你也別怨你父母,這種事情誰都料不到,要怨,也隻能怨我自個兒勞碌命!
“反正我不走!苯瓭」虉(zhí)又堅定,“我在那個世界裏,我連你遺言都沒聽到,我不走,我說什麼都不走。”
“這樣啊……”戴佩雲(yún)仰頭看了看蒼天,視線收迴,摸上孫兒的臉,“那你讓奶奶猜猜,在那個世界裏你最後一次見我,我是不是和你說我沒什麼別的心願,就希望你高高興興的,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江潯沉默,也是默認。
“你看吧,你要是能看到我最後一眼,我要說的肯定也是這一句,所以真的沒有什麼遺憾,寶貝潯,奶奶就隻希望你能開心!
江潯泣不成聲。
“那讓奶奶再猜猜,”戴佩雲(yún)反而笑了,“你是不是重新開始畫畫了?你畫畫的時候最開心!
江潯點頭。
“這就對了。”戴佩雲(yún)的語氣裏滿滿都是自豪。她揉江潯的臉,給他加油打氣,“我的寶貝孫最棒了!”
“奶奶……”
“迴去吧,”戴佩雲(yún)臉上的淚從臉頰淌到咧開的嘴角,“不要逃避,寶貝潯,迴去吧。”
“你知道奶奶今天在佛堂扶龍把,心裏念叨的都是什麼嗎,奶奶和佛祖菩薩說啊,希望他們保佑我們江潯,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保佑他早上起來睜開眼是江潯,晚上入睡閉上眼也是江潯。除此之外奶奶別無所求,奶奶就希望你永遠做你自己!
戴佩雲(yún)說著,將自己手腕上暗濁的銀鐲摘下,套到江潯手上:“不要逃避,寶貝孫,奶奶永遠陪著你。”
一陣風(fēng)吹過,卷起數(shù)不清的火星和灰燼,模糊了空氣和灰塵,將他們圍繞。江潯跪著,給戴佩雲(yún)磕了三個頭,戴佩雲(yún)將江潯腕上平滑的那一隻取下,握在手心,說:“你也永遠陪著奶奶!
“迴去吧!彼氖种竸澾^,闔上孫兒的淚眼。
銀鐲相撞,一聲輕微的脆響後,江潯睜開了眼。
他盯著漆黑一片的天花板,於五六秒後猛然坐起,去摸牆上的開關(guān)。他把手腕上的鐲子褪下來,急急忙忙地辨認,當(dāng)摸到上麵的糙痕與細垢,他大笑著,眼淚止不住地淌出來:“這是真的,這是真的……”
“這不是真的!逼岷诘碾娔X屏幕亮起了波點,是神出鬼沒的小愛同學(xué)來了。
“小哎……小愛同學(xué),”江潯太激動,名字都沒叫準(zhǔn)。他坐到電腦前,給屏幕看那個鐲子,說:“這就是我奶奶的鐲子啊,我、我問你啊,我能把鐲子從夢境裏帶出來,那我下次入夢的時間點如果是在我奶奶去世前,那我能不能把奶奶也帶迴來,我——”
“江潯,”小愛同學(xué)的聲音難得有了起伏,“人死不能複生!
江潯的笑慢慢收迴來,背也駝下去。
“我之前就和你講過,夢境終究是夢境,切勿沉溺。”
“可這一切……真的比現(xiàn)實還真!”
“那你看看現(xiàn)在的時間!
江潯吸了吸鼻子,摁亮手機屏幕,上麵顯示的時間是十一點半。
他在夢裏呆了三天,他才睡了一個小時都不到。
“這才是你的現(xiàn)實。”小愛同學(xué)說,“這才是你奶奶希望你勇敢麵對的。”
“那你們?yōu)槭颤N……還讓我把鐲子帶迴來!苯瓭《梦锼既,竟有些委屈了。小愛同學(xué)不慌不忙,說:“那好吧,交給我,我給你送迴去。”
江潯側(cè)身,護住手腕,思緒也清明起來,不再跟小愛同學(xué)打嘴炮。
“這其實是我們送你的一個小禮物,”小愛同學(xué)解釋道,“我上次說過,是你先找到我們,這是我們的饋禮。”
“可我小時候……真沒見過ufo!”江潯皺眉,五官都往中間擠,死活都找不到小愛同學(xué)在他二十四年記憶中的痕跡。
“你到美夢成真時就會想起來的,”小愛同學(xué)說著,江潯手上那個花型吊墜上失掉顏色的花瓣也消失了,“到那時你會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因果循環(huán)。”
小愛同學(xué)說完,電腦便重新恢複原狀,江潯拍了拍屏幕,“哎、哎”地叫了好幾聲,小愛同學(xué)都沒再出來。江潯呆呆地靜坐,尋思著小愛同學(xué)也太急著深藏功與名了,下次再出現(xiàn),他一定要好好問問,夢境和現(xiàn)實的時間到底該如何換算,他又有什麼其他隱藏功能可以解鎖。
但當(dāng)務(wù)之急,他還是得自己先睡一覺。一夜無夢後醒來,江潯已經(jīng)錯過了早飯飯點。他於是泡了桶泡麵,吸溜完麵條早中飯合一後難得出門去小超市買了塊有香味的肥皂,把夏清澤的手套仔仔細細洗幹淨(jìng)後又用吹風(fēng)機吹幹,然後才坐在透光板前畫稿。江潯做動畫的流程一直是在手繪的基礎(chǔ)上,配合ps、ae等專業(yè)軟件,所以第一步的線稿尤為重要。人做喜歡的事情,時間就會變得很快,地下室又是沒窗見不到太陽光的,很多次江潯往工作臺前一坐,就是沒日沒夜,直到餓得兩眼昏花才有心思休息,順便再吃桶泡麵。
他也沒幾個朋友,除了10086,也就徐則進會和他聯(lián)係,放在床頭的手機震動後他正畫興頭上呢,以為是徐則進,就沒接。但那震動聲絲毫不氣餒,斷了就響,響了繼續(xù)響,江潯被震煩了,撲到床上抓起手機,接通後就是衝著讓對方快點掛去的,故作嬌滴地對直男說:“誒呀什麼事情呀,人家現(xiàn)在好忙啦,沒時間啦!
“……你現(xiàn)在不方便嗎?”
江潯聽到那聲音,瞬間石化,還能動的眼睛使勁兒往屏幕上瞥,來電顯示上寫著——夏清澤。
“那我先掛了,”夏清澤說,“不打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