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潯屏著唿吸,看著咫尺遠近的夏清澤,渾身肌肉跟神經中樞的連接好像被切斷了,軟綿的根本使不上力。夏清澤比他放鬆,還有閑心捏他的鼻子,說:“你沒哭啊。”
“我當然沒哭。”江潯竟有些委屈了,“我都二十多歲了,我得多沒出息才會看個奧特曼都哭啊!”
“這樣啊,”夏清澤點了點頭。可他偏要逗江潯,很誇張地惋惜道,“但是蓋迪被打死了誒。”
江潯被夏清澤的語氣整得又好氣又好笑:“是啊,這一集我小時候看一次哭一次,狗狗那麼可愛,為什麼打狗狗,氣死我了!”
“別氣別氣,”夏清澤哄道,“我幫你把進度條拉到蓋迪出場,蓋迪還好好活著呢。”
“你這人……”江潯的鼻子一點都不酸脹了,聲音也越來越小。這讓夏清澤貼著他身體的壓迫感愈發明顯,夏清澤要是沒坐起來拉開距離,江潯的耳朵早在對方的一唿一吸間泛紅了。
他們看了太多集迪迦,窗外天色漸暗,離飯點也隻有個把鍾頭。夏清澤讓江潯把尺八帶上,開車載他同去塘鎮街道上的一家老字號海鮮餐廳,他們訂的包廂裏空無一人。
“我們要等客人嗎?”江潯問。
“嗯,你在這兒等著,我去接人,很快迴來。”夏清澤說著就門外走,江潯以為他直接離開了,沒想到他很快就折了迴來,手裏拿著本菜單遞給他,讓他餓了先點些小吃填肚子。然後他就開車去動車站了,二十多分鍾後再迴來,他掀開簾子後微微彎腰,請身後的一位老人先進來。
“這是藤原先生,日本的尺八老師。先生這些天在臺市的音樂學院開尺八科普向的講座,我很榮幸能請到您來塘鎮住上一天。”入座後,夏清澤用英語同江潯介紹,也表達了對藤原對謝意。藤原先生聽不懂中文,但會英語,江潯的英語水平用於日常交流也不是問題。有夏清澤在中間,藤原先生不會因為在異國他鄉聽不懂他們的中文私語而尷尬,江潯也不會怕自己口音不純正而怯場。
“這位是江潯,我的一位朋友。”夏清澤再次介紹道,“他前些天得了一支尺八,正處在初學階段。”他補充,“我這位朋友對尺八很感興趣。”
江潯恭恭敬敬地把那支尺八拿出來,雙手握著遞給藤原先生。藤原先生仔仔細細地端詳起來,江潯用手肘碰了碰夏清澤,略假笑地用中文輕聲問:“我什麼時候對尺八感興趣了啊。”
“你不是想給《居山海》配背景音樂嗎?”夏清澤聲音也很輕,“你要是會了尺八,就可以自己包辦了啊。”
江潯恍然大悟,假笑瞬間變真笑。一頓飯下來,夏清澤話越來越少,江潯和藤原先生則越來越投機,話題從尺八如何傳入日本到新海誠宮崎駿,應有盡有。藤原先生那天晚上住在晚杯,他教已經能吹出聲的江潯如何調整角度,讓吹出來的音色更準確,也教他識尺八的譜子,並誠心的建議,如果想更上一層樓,還是要看假名譜,而不是轉換過來的五線譜和簡譜。江潯虛心受教,藤原先生第二天就要離開,他也坐夏清澤的車一起去送老人家。進站前,藤原感慨中國之美,他第一次來,就已經被深深吸引。
隨後夏清澤開車迴民宿,江潯坐在副駕駛,愛不釋手地一直吹。經過藤原的一番指導,他吹尺八時的沙聲和氣音大大減少。他把孔全摁住,吹出來的是蒼涼遼闊的海浪,他把孔全放開,吹出來的是空靈靜謐的竹濤。
“真好玩!”江潯開心啊,他現在的熱度不是三分鍾的,而是起碼三天。夏清澤還從沒見過江潯對紙筆以外的物件展露這麼明顯的喜愛,打趣地問:“不畫畫了?”
“先停一停。”說到這個,江潯還挺泄氣的,側了側身看向正在開車的夏清澤,“我跟你說啊,我現在畫到他們去看螢火蟲,可我自己都八百年沒看過螢火蟲了,怎麼畫都覺得缺了點什麼。我看了快半個月螢火蟲森林啊公園的vlog和螢火蟲解剖圖,還是沒感覺。”他正說著,夏清澤的車開過一個農家樂,門口的條幅和招牌上掛了好幾張加了明顯濾鏡的螢火蟲光海。
夏清澤問:“那你要不要去這裏麵看看。”
江潯搖了搖頭:“我問過農家樂老板了,他說他們今年也是第一次搞這個項目,引進的螢火蟲都是冬天成卵,七月成蛾的,我想看得等到夏天。”他握著尺八,樂觀道,“算了算了,我先把那幾個鏡頭跳過去做別動好了……”
之後的幾天,江潯又過迴了三點一線的生活,唯一的變化是晚上會在陽臺吹吹尺八。夏清澤在山海市區有更傳統的心理諮詢機構,迴來後也要忙那邊的業務,又過了兩三天後才在傍晚時分背了個雙肩包迴晚杯。
他去敲江潯的門,開門後江潯激動地拉著夏清澤進屋,供神仙似地讓他坐書桌前,獻寶一樣地按了播放鍵,給夏清澤看《居山海》的前三分之一。
正如江潯所說,他沒錢請聲優,插曲什麼的也沒定數,所以那三分鍾看起來就是默片。
前十幾秒都是景,是真實到不像動漫但又確實是手繪的山川河海。我們生長於這片山海間的主人公小海坐著爸爸送魚的五菱貨車第一天入學,他從車裏跳下來的時候,貨車車廂裏的魚也跟著跳。
他背著書包高高興興地進了一年級(1)班,他笑容燦爛地想加入警察抓小偷的遊戲,他的同學們卻都避著他。
他隻能在熱鬧的課間獨自坐在空蕩的教室裏,光線從窗外打進來,他抬起手臂,好像能嗅到衣服上的魚腥味。短短幾日他就變得沉默寡言,再沒有剛入學時的欣喜,爸爸開著貨車到校門口接他迴家,他坐在車裏等去小賣部買包煙的爸爸,看到遠處走來穿著同款校服的同學後不敢打招唿,眼眸一顫拉直座椅靠背躺平,微張著嘴呆呆地盯著車頂,被太陽光照射的一半亮一半暗的身子一動不動,生怕被別人發現自己在一輛送海鮮的破舊貨車裏。
那個畫麵靜止了五六秒,在沒有聲音的情況下顯得尤為漫長。夏清澤也被某種自己從未有過的微妙的自卑觸動,他扭頭看向站在旁邊的江潯,江潯的眼眸也顫動著,但眼裏是有笑意的。
“你繼續看呀。”江潯輕聲說。
於是夏清澤扭頭,畫麵裏那個雙手抓住窗沿,墊著腳往車裏看的男孩擋住了小海的光源。
沉默的對視中,那個男孩把下巴也擱在了窗沿上,他背著光,眼神裏有好奇,詢問,甚至還有對小海為什麼要躺平的疑惑,唯獨沒有取笑。
一絲一毫都沒有。
小海的眼眸定住了,當那個男孩友好地朝他伸出手,他也笑著握住。之後的近一分鍾,畫麵轉得很快,鏡頭也碎。就像那本被海風吹翻的圖冊,他們一起去了很多地方,淩晨的日出,清早山間爬動的雲卷雲舒,上午的雞鳴鴨叫,午時抬頭的向日葵……他們的友誼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四季交替越來越深厚,他們也從曉初的男孩成長為星空下的少年。
“怎麼樣?”等進度條空了,江潯忍不住問。
“畫麵很美,”夏清澤頓了頓,“情感很純。”
“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江潯一拍大腿,可激動了,“你都說好,我就放心了。”
夏清澤笑,想了那麼幾秒,問:“那你有沒有想過把這個故事做成長片?”
“不行。”江潯堅決地搖頭,“這個故事的體量就是十分鍾足以。”
“但如果是長片,就能上院線。這個故事值得被更多人看到。”夏清澤思維特別快,都開始想立項和宣發了。他完全有這個能力,但江潯還是搖頭。
“以後有機會做長篇動畫的導演,我當然也盡心盡力不敷衍。但這個故事就是十分鍾的,它要是變成九十分鍾那就得注水,誰來注水?隻能是我,”江潯指著自己心口,說,“我不會允許自己對作品這麼不負責。”
夏清澤懂了,沒再勸,沉默了幾秒鍾後問:“那這個短片算完成一半了?”
“勉強算吧,”江潯撓撓頭發,“我也希望能在八月前完成,順利的話能趕上今年second青年電影節,他們有個最佳動畫短片獎。”江潯祈禱道,“希望農家樂的螢火蟲也給力點,快點從蛹裏鑽出來,夏天也快點來呀。”
“不需要等到夏天。”夏清澤說。
“什麼?”江潯沒懂,低了低頭,看到了夏清澤帶來的那個,被小心翼翼放在腳邊的雙肩包,好像裏麵有珍貴的生命。
房間裏突然一片寂靜,但又有什麼東西洶湧的像《居山海》裏的快鏡頭。
“……不可能吧。”江潯心跳也漸漸加速。
夏清澤笑。他是不指望驚到合不上嘴的江潯去拉窗簾了,起身將燈都關上,開了手機的閃光燈,跟江潯麵對麵而坐。
他把書包放到江潯腿上,問:“準備好了嗎?”
江潯笑著,鼻子都酸了,還是很訝異:“怎麼可能啊……”
“螢火蟲有兩千多種,自然有冬天也成蟲的,比如西雙版納的神木螢,”夏清澤將江潯的手放到拉鏈上,故作嚴肅,“先說好,就幾隻,你要是覺得不夠看想要螢火蟲海……那你得再給我時間。”
“夠夠夠……”江潯笑得臉都要僵了。深深吸了一口氣後,他緩緩拉開拉鏈,那裏麵果真有十幾隻螢火蟲,尾部散發著微弱的光,隱隱照亮書包內側。
他的笑慢慢收起。他抬頭看夏清澤,眼眶不受控製的濕潤起來。夏清澤還是笑,刮了一下江潯的江潯泛紅的鼻尖,幫他把躺在書包底部的東西拿出來。
那是個97年產的萬代係列的軟膠玩具。它有著長長的尾巴,可以扭動的四肢是灰的,關節處被漆上深粉。它的腦袋和劇目中的並不全然相同,嘴巴的地方沒那麼尖,寬寬的,更像設計靈感來源中提到的具有守門之意的狛犬。
“轉手給我的人也很喜歡奧特曼,和我說蓋迪這個名字是從guardian來的。”夏清澤說著,托住蓋迪玩偶的尾巴,將它的正麵朝向強忍著眼淚的江潯。
“你看,”他戳了戳蓋迪胸前的指示器,藍的,“這個蓋迪的指示器永遠不會滅。它沒有死。”
他把蓋迪交到江潯的手心:“這個蓋迪永遠守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