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清澤坐在奔馳s600的後座。車裏明明開足了冷氣，他還是開了窗，任由夏日的暖風(fēng)吹在自己臉上。
山海市的夜晚並不像一線城市那麼五光十色，車水馬龍，他們要迴的又是鬧中取靜的別墅區(qū)，一路的蟬鳴葉聲都比輪胎聲的喧囂。夏清澤也很安靜，平日裏他會(huì)和司機(jī)叔叔聊上兩句，問問夏樓山的行程，但他今晚心不在焉到下車後才想起要說“謝謝”。
他進(jìn)了家門，玄關(guān)處有一盞燈在等著他。那是坐在大廳沙發(fā)上的傭人陳姨留的，見夏清澤迴來了，她連忙站起來，肩膀卸了卸，但眉頭一直皺著。夏清澤一看她這反應(yīng)就警覺了起來，問：“我媽媽怎麼了嗎？”
“夫人……”陳姨欲言又止，歎了口氣，“您自己去看看吧，少爺。”
陳姨領(lǐng)夏清澤往地下室走，底層是他父親的酒窖和茶室。陳姨站在樓梯拐角的地方，神色抱歉：“您是知道夫人脾氣的，我……我實(shí)在勸不住，也不敢攔。”
“沒事，陳姨，”夏清澤朝她安撫一笑，“您也辛苦了，上樓休息吧。”
“陳姨微微鞠了個(gè)躬，往樓上走。走到拐角處她不放心地迴頭，夏清澤嘴角還掛著笑，說：“交給我吧。”
陳姨“誒”了一聲，也想不到別的法子，便離開了。她的身影一消失，夏清澤的笑也消失了。他深吸了一口氣，靜站了五六秒，然後走完最後的幾道臺(tái)階。他看到了蔣靈，他那蹲坐在地的母親留給他一個(gè)背影，手邊的酒他從未見過。
夏清澤沒說話，輕悄悄地走到蔣靈對(duì)麵，用和她相似的姿勢坐下。蔣靈的頭側(cè)枕在膝蓋上，夏清澤擋住了光線，她也沒抬頭看他，目光全落在手裏的酒瓶子上。她光著腳，穿著吊帶絲質(zhì)睡裙，烏黑柔軟的頭發(fā)沒有盤起而是垂落至肩，臉上也沒有妝，顯然是入睡前突然想到酒窖裏有這些酒，她就下來了，喝到了現(xiàn)在。
她還沒醉，晃了晃手裏的杯身精致的一小壺，夏清澤怕她還要繼續(xù)喝，便輕而易舉地從她手裏拿過。蔣靈盯著自己空空的掌心，想不明白似地歪了歪腦袋，才看向夏清澤。
“……你迴來啦。”她微笑著，唿出的氣息有淡淡地酒味。夏清澤將瓶身正對(duì)著自己，那上麵的日文他認(rèn)識(shí)，意思是櫻花。
“你父親說，是友人送的，他就讓司機(jī)帶迴了家。”蔣靈仰頭看明晃晃地?zé)簦髅髟谛Γ鄣讌s濕潤了。
“他就帶迴了家，”蔣靈笑到肩膀都抖了兩下，聲音顫抖，“他就帶迴了家。”
“媽……”夏清澤無力地安慰，“爸是無心的。”
蔣靈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夏清澤別再說了。
“我都懂，我懂……他是大忙人，他想不到這些，我懂……”
她漸漸平複了情緒，跟夏清澤講以前的事：“五年前吧，應(yīng)該是五年前，你姐姐和你一般大，我?guī)ト毡緟⒓訃H賽。那是春天，奈良的櫻花開了，我就想給她拍張?jiān)跈鸦湎碌恼掌业臋褭涯屈N漂亮，也就隻有這漫山遍野的櫻花能和她比。”
蔣靈慢慢地說著，仿佛她的櫻櫻還活著，一切都曆曆在目。
“可你姐姐不肯，她和我說，她不想做那樹下櫻等人來摘，她想做那海上鷹振翅高飛，誰都抓不住她。”
蔣靈的眼淚掉了下來，可她還是笑：“她那時(shí)候就有隱隱有些想法了吧，我這個(gè)當(dāng)媽的，我居然沒留意到。”
“媽……”夏清澤輕輕地喚，“你恨我好不好。”
蔣靈終於正眼看向自己的兒子。
“你恨我。那天姐姐從療養(yǎng)院迴家後，是我?guī)黾议T的，是我。”夏清澤的手握成拳捶在胸口，“我是她生前見到的最後一個(gè)人，我沒攔著她，還看住她。你不要再怨你自己，你恨我，好嗎？”
蔣靈抬起手，摸上夏清澤的臉，很慢很慢地，從眉毛到下巴。她纖細(xì)的手腕無力地搭在兒子肩上，她說：“三年前你和你姐姐差三歲，現(xiàn)在，你們一樣大了。”
“媽……”
“怪我。”蔣靈疲憊地笑，“若不是我一定要她進(jìn)劇院，跳古典芭蕾，跳kitri，而不是由她去……去跳那些我理解不了的舞蹈，她也不會(huì)這樣。”
她臉上的笑掛不住了，她還是想不明白：“我的櫻櫻為什麼不愛跳kitri呢，她十二歲就能跳kitri出場的那幕變奏，拿了那麼多獎(jiǎng)，誰都說她是天才，誰都喜歡她跳kitri，為什麼就她自己不喜歡呢……”
“哦，我知道了，”她的表情趨於平靜，“因?yàn)樗f她喜歡跳堂吉訶德。她每次上課我都在旁觀摩，有一迴排練，雲(yún)依和一個(gè)男生跳kitri和basile最後婚禮的那段雙人舞，所有老師和舞者都坐在鏡子前麵觀摩，夏櫻突然站起來，貼上堂吉訶德的胡子戴上帽子，攙和到他們倆中間。當(dāng)時(shí)我們都在笑，覺得她像個(gè)搗蛋鬼。但音樂還在繼續(xù)，那個(gè)男生就往後退了退，由著夏櫻代替他完成後半部分的雙人舞，最後夏櫻像求婚一樣單膝跪著，一手捏著牧雲(yún)依的掌心一手脫帽，文鄒鄒地說，‘我找到你了，我的公主達(dá)辛妮亞’。”
“她喜歡跳堂吉訶德，喜歡去找自己的公主，而不是等著別人來拯救，”蔣靈的聲音越來越倦，“她、她那天是不是和你說，她想去見她的達(dá)辛妮亞，你才給她鑰匙的？”
夏清澤沉默。
“所以都怪我，是我沒理解她，懂她，”蔣靈抱住自己曲起的小腿，腦袋又枕上膝蓋，一遍遍地喃喃，“都怪我。”
夏清澤也靜靜地坐著，等到蔣靈閉上眼，他小心翼翼地將人抱起。陳姨沒睡，一直在客廳等，見夏清澤上來了，連忙幫著開燈，把人送到二樓的主臥。夏清澤幫她撚好被角，探了探額頭的溫度，再找出頭痛藥放在床頭櫃上。出臥室後陳姨正想先去地下酒窖看看，夏清澤吩咐她泡杯解救的一直溫著，酒窖他去收拾。
他找了個(gè)紙箱再次下樓，把全部的櫻花酒都放進(jìn)去，再出門扔掉。他原本可以一次性全放進(jìn)垃圾桶的，但他聞著飄散出來的花香和酒味，突然就在旁邊的小涼亭裏坐下喝。這種花酒度數(shù)並不高，灌完蔣靈喝了一半的那瓶後他什麼感覺都沒有，就把其他的也打開，報(bào)複性地不停地灌。第三壺喝完後他還是很冷靜的，但第四壺的瓶蓋他一直打不開。擰著擰著，他突然就把瓷製的酒瓶摔在了地上，酒水濺到他身上，他壓抑不住地罵了句：“操！”
他重新坐下，雙手柱著額頭往後捋頭發(fā)。幾分鍾後他打開手機(jī)的閃光燈照向地麵，把碎瓷片一塊一塊地?fù)炱饋恚瑩斓阶钺崴o緊握住棱角分明的一片，血都滴下來了，他還是絲毫感受不到疼，心中隻有挫敗。
——這箱七年前並沒有出現(xiàn)的酒讓夏清澤感受到了很深、很深的挫敗。他原本以為自己麵對(duì)七年前的蔣靈終於能遊刃有餘，可一旦夏櫻的死不再是心照不宣的秘密，一箱酒就將他打迴原形，他依舊無能為力。
他撿完了最後一塊瓷片，將紙箱扔掉後沒迴家，而是繼續(xù)坐在涼亭。他耳邊不止有蟬鳴，還有蛙叫，盛夏的蚊蟲似乎都休息入睡，十點(diǎn)半的綠化區(qū)無人散步，相隔甚遠(yuǎn)的獨(dú)棟別墅裏有燈火和故事，隻有他的那個(gè)家漆黑一片，而他坐在路燈照拂不到的小涼亭遙遙相望。
他就這麼坐著，坐著，等他迴神，那個(gè)不知什麼時(shí)候播過去的電話已經(jīng)接通了。對(duì)方也沉默著，久久不言語，夏清澤毫不懷疑這樣的沉默他能聽一整夜，他聽到江潯問：“有什麼事嗎？”
夏清澤沒迴應(yīng)。他原本以為江潯會(huì)掛，但江潯沒有。不知道過了多久，江潯問：“你不開心嗎？”
他依舊沉默，江潯的問題就一個(gè)一個(gè)拋出來，間隔也越來越短。他問夏清澤迴家了嗎，在哪裏，身邊都有誰。他著急了，火急火燎地問：“夏清澤，你說話啊，是你給我打電話的啊，你到底在想什麼啊。”
“我想見你。”
江潯從床上坐起身，摘掉掛在腦門上的眼罩，攥著被子，身子慢慢往牆上靠。
“……你說什麼？”他不確定地再次確認(rèn)。
“我說我想見你。”那個(gè)他再熟悉不過的聲音裏少了分克製。他清清楚楚聽到夏清澤說：“江潯，我想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