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的菜式偏西式,所有人圍著一張大圓桌而坐,傭仆按照前湯到甜點的順序上菜,江潯坐在夏清澤身邊有樣學樣,夏清澤用什麼湯匙叉子他就跟著拿起來,生怕出錯。
哪怕夏清澤說過,他完全沒必要這麼拘束。
他全程都很沉默,靜靜地聽那些在財經周刊裏才能看到的名流新貴談笑風生,他們都有國外留學背景,高談論闊時夾雜的不止有英語,還有好幾門歐洲小語種,聽得江潯雲裏霧裏。他本想裝透明人,但那幾個小孩坐不住,主餐都沒上完就到客廳和花園玩耍去了,要不是其中一個邀功似地把之前畫的畫拿給他母親看,並說江潯有指導,他還真的就被這一整桌人忽視了。
於是,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江潯。就餐前夏清澤有給大家介紹過,但在座的個個都是閱人無數,一看江潯的氣質就知道這孩子不善於表達交際,話題也就一直沒往他身上引過。但他們也好奇能讓夏清澤在過年期間帶迴家的朋友是什麼來頭,那位妝容精致的母親細細端詳那副兒童畫,同江潯道謝時微笑的弧度跟訓練過似的精準。牧雲依的心理活動沒那麼豐富,就是想拉江潯一起聊天,也誇讚說江潯特別厲害,她現在用的微信頭像就是江潯畫的。
“那還是學生嗎?”那位母親見江潯臉稚,猜測道,“讀哪個美院呀,你的導師我說不好定還認識。”
“沒、沒讀書了,”江潯頓了頓,“現在在做動畫。”
那位母親點了點頭,繼續問江潯在哪個動畫公司。她應該是從事藝術行業的,舉例的幾個都是得專業對口的大公司,還說如果江潯在那兒工作,她可以給領導層打個招唿。江潯都不知道該怎麼迴答了,無所適從地笑都笑不出,夏清澤握住他的手,用一個比較高端的英語詞匯表示“自由工作者”的意思,在座的各位就懂了,心照不宣地把話題轉迴金融、國際局勢以及旅遊,聊到最後涉及的點越來越小和具體,牧雲依的母親自然而然地提到女兒的婚事。
牧雲依原本低頭玩手機,一聽又聊到談婚論嫁,嬌嗔地嗬斥了一聲“媽”。她媽當然沒就此打住,看了看夏清澤又看向蔣靈,明知故問:“小夏和依依差三歲吧。”
“媽,你什麼意思。”牧雲依真的生氣了,但她長相太過於甜美,眉頭再皺也沒什麼攻擊性,蔣靈笑著沒說話,夏樓山迴道:“是大三歲,我記得依依和夏櫻同歲。”
提到這個名字,蔣靈臉上的笑瞬間僵住,雙目一瞬的失魂落魄。夏樓山不可能沒留意到,但還是繼續道:“他們三個從小一塊兒長大的,自然有感情基礎。”
“誰跟他有感情基礎啊,”牧雲依哭笑不得,“我小時候都看不上他,我都……”她恍了恍神,聲音轉小,“都是和夏櫻玩的。”
“但現在已經不是小時候了,”牧雲依母親的意圖越來越明顯,好像早就打定主意要在這頓飯局上提這件事,“你們都長大了,站在一塊兒,郎才女貌。”
但夏清澤拒絕得幹脆,禮貌道:“阿姨,不好意思,我心裏有人。”
“是嘛,”這個變故時牧雲依母親萬萬沒想到,但她的笑容裏沒有絲毫尬然,身份迅速轉變迴簡簡單單的長輩,問:“是誰啊,怎麼沒聽你母親提起過。”
“還沒來得及,”夏清澤的手指穿過江潯的指縫,江潯抬頭看他,他不卑不亢地看向夏樓山,說:“但我和我父親提過了。”
對麵的夏樓山也同他對視,父子之間的氣氛劍拔弩張了一瞬,隨後偃旗息鼓,又維持住表相的其樂融融。牧雲依也慷慨陳詞,一次性把話講清楚,讓她媽別再給她亂點鴛鴦譜,到最後她都有點著急了,氣唿唿地說她就是跟個女孩子在一塊兒,也不會考慮夏清澤的。
所有人都樂了,當牧雲依說了句玩笑話,但夏清澤和蔣靈麵色都不太自在,江潯的手心也冒細汗。晚飯過後,幾家客人同夏清澤父母一一告別,當最後一輛轎車駛離,蔣靈擺動的手垂下,嘴角的弧度收迴,眼神疲憊地像終於演完了一場戲。夏樓山點了根煙,說自己抽完再進去,蔣靈沒等他,往前走了兩步,問:“清澤談戀愛了?”
夏樓山長長地嘬了一口煙,將煙霧全都咽到肺腑,她的妻子依舊沒有迴頭。
他聽到他的妻子說了句“挺好的”,那麼輕,跟吐出的煙霧一樣飄散在風中。這讓他抓不透蔣靈真正的想法,三十年來都抓不透。他是煩躁的,也覺得自己有某種責任,當他在花園裏看到夏清澤和江潯一起蹲在草坪上觀察著什麼,他走上前,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兒子,以及他的男朋友。
江潯先抬頭,對他有些畏懼,“叔叔”兩個字都叫得結結巴巴,夏清澤知道他來了,低著頭依舊專心致誌,並且招唿他也一起來看。
“江潯發現的,這個小草長得特像豌豆射手。”
夏樓山沒蹲下,也沒說話。夏清澤沒趣,和江潯一起站起了身。夏樓山垂眼看著兩人牽著的手,對夏清澤道:“你先進屋,我和他聊兩句。”
“有什麼不能當著我的麵聊,”夏清澤問,“還是說第一次見麵,你準備紅包了?”
夏樓山無視兒子近乎挑釁的玩笑,又掏出了煙,指了指旁側的涼亭:“那就一起聊聊。”
他們坐下,都沉默。夏樓山抽了大半根煙,終於能心平氣和地麵對江潯,就算平視,也依舊帶著資本和人脈堆積的傲慢:“你也看到了。”
看到我們家來往的都是什麼人,看到我們心目期待的在夏清澤身邊的人又該是誰。
這些潛臺詞江潯都聽得出,他也反駁不了什麼,不迴應是很不禮貌的,所以他點頭,認認真真地說:“看到了。”
夏樓山將煙掐掉,有些想笑。他有點明白自己兒子可能喜歡江潯哪點了,這麼單純到有些傻氣的年輕人,現在確實很少見了。
他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的體麵是不允許他刁難嘲諷江潯的,他轉而問夏清澤:“你覺得我們這個家,還能再接受一個homosexual嗎?”
他排斥“同性戀”三個字到中文都不願意提。夏清澤反問:“是這個家接受不了,還是你接受不了。”
夏樓山揉鼻梁,勸說道:“你要想想你母親。”
“那你想過嗎?”夏清澤聲音發顫,“提姐姐名字的是你,不是我。”
“那你要重蹈覆轍嗎?像夏櫻一樣和我們對著幹,為了那什麼可笑的……自由,去——”夏樓山停住,也累了,問江潯,“你要做他的幫兇嗎?”
“不是幫兇。”江潯的聲音很輕,但不猶豫,“是陪著他。”
“你們還是太年輕。”夏樓山搖搖頭,知道多說無益,起身離開了。之後夏清澤和江潯也迴了臥房,夏清澤很急,扯掉江潯的外衣將他翻過身,動作粗暴。江潯強迫自己不要反抗,埋在枕間的眼睛裏有對未知的懼怕。
但他知道夏清澤不會傷害他的。他像獻祭一樣配合著,被扒到隻剩下貼身的內衣,乳/尖挺起,夏清澤才終於冷靜下來,跟他說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江潯坐起身,大膽地抱著他,像安撫一隻大野獸,一遍一遍地說,隻要夏清澤別難過,他都沒關係。
他問夏清澤到底發生了什麼,夏清澤給他披上自己的睡衣,帶他去書房,打開一個上鎖的櫃子,從裏麵拿出一本筆記本。
他翻開其中一頁,將那封被八年的時光和海水磨到褪色的夏櫻的絕筆拿出來:
我不恨任何人,我也不覺自己有錯。
我像是被禁錮在大理石中,但沒有一個米開朗琪羅來雕刻,setmefree。
有人和我說,活著本身就是一種反抗,隻有活著,才能守到雲霧撥開的那一天。
可我怕是等不到了,活著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我一想到自己還要千千萬萬個下一分下一秒,我就堅持不下去。
真不好意思,我是那樣年輕,才十八歲,怎麼肯妥協呢。
我不是kitri,也不是堂吉訶德,
我隻想光明正大地做我自己。
“她都沒寫寄信人,”夏清澤背靠著書櫃,神經繃著,“她從一開始就想好了。”
江潯小心翼翼地將信放迴去,關上筆記本,說:“這不是你的錯。”
他又找出一張明信片給江潯看,那是十多年前夏櫻從梵蒂岡寄給他的,正麵的圖片是米開朗基羅為美第奇陵墓所雕刻的幾座塑像,背後是米開朗琪羅一句名言的英文翻譯,再翻譯成中文,意思是“我在大理石中看見天使,我不停地雕刻,直到使他們自由。”
“她在向我們求救。”他的手指劃過那句“setthemfree”,一遍又一遍。
他的情緒已經很克製了,他清楚地記得兩年前的一個晚上,他接到牧雲依的越洋電話,她在蘇黎世的豔陽天裏嚎啕大哭,一遍一遍地重複明信片上的那句,瑞士沒有海。
“她在向我們求救。”
她曾經向所有人求救,求求他們看一眼她的痛苦。
可她沒有得到任何迴應,投海不是她最後一條路,而是實在沒有路。
“這不是你的錯。”江潯再次抱住他。夏清澤的背寬厚而可靠,從來不會搖晃,也不需要依靠,隻有江潯會勾著他的脖子,笨拙地撫摸,一遍遍,固執地說,不是你的錯。
他背對著書房的門,夏清澤閉著眼,把頭埋在他頸窩裏。誰也沒看見書房虛掩的門被輕輕推了一下,門外的蔣靈久久凝望,最後攏了攏披肩,幫他們把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