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筠搖下車窗同陽臺上的江潯打招唿前,江潯遠遠看到陳筠的車停在樓下。
彼時夏清澤的手還放在他腰上,江潯往旁側(cè)一站拉開兩人的距離,麵麵廝覷,不知道陳筠到底了多少。
夏清澤說想陪他一塊兒下去,江潯搖搖頭,垂眼沉默片刻,一個人下樓走到那輛車旁,敲了兩下副駕的窗戶,然後坐了進去,剛要開口問陳筠為什麼會來,就看到手邊放著一個保溫盒,盒身還是熱的。
“……我最近也不忙,就做了你小時候喜歡吃的鮮蝦麵。”陳筠說著,綻開一個略微勉強的笑,把保溫盒打開,給江潯遞上筷子。江潯接過,沒馬上吃,而是看著陳筠,問:“怎麼今天……突然……”
“媽媽前兩天一直在往市區(qū)跑,需要經(jīng)過山海中學。”陳筠說著,看向了窗戶前方,似乎陷入迴憶,“我每次在飯點開車經(jīng)過,總會看到很多家長提著保溫盒、保溫杯,水果湯飲。我於是把車停在附近,看著那些家長在門口等他們的小孩從校園裏出來,看著孩子吃完飯,再看著他們進校門。我突然就想到,我一次都沒這樣等過你,看著你。”
“我們學校夥食很好的,”江潯撓撓頭發(fā),“你那時候又忙,沒必要這樣。”
“我那時候估計也是這麼想的,”陳筠笑了一下,眼角堆起皺紋,遺憾道,“所以當我閑下來,有時間了,我也再沒有機會了。”
車內(nèi)安靜了兩三秒,陳筠幫江潯把筷子又擦了一遍,說:“媽媽知道已經(jīng)遲了,但是……”
但是因為遲了就什麼都不做,那才是真的沒有機會了。
江潯“嗯”聲,吸了吸鼻子,開始往嘴裏扒麵條。每一口他都塞很多,好像這樣,有些情緒就不會漲溢出來。陳筠看他狼吞虎咽那樣,笑著拍他的肩,怎麼都看不厭。江潯吃到一半後她扭頭,不遠處的二樓陽臺上,夏清澤依舊站在原來的位置。陳筠同他對視了片刻,轉(zhuǎn)向江潯,欲言又止地問:“你和夏清澤,是不是……”
她不再稱唿“小夏”了,避險般叫了夏清澤全名。江潯嘴裏含著一大口糯軟的麵條,握保溫盒的手用力到經(jīng)絡(luò)鼓起,他沒有猶豫地點了一下頭。
“怪不得他對你……”陳筠的唿吸有些短促起來,看著不願意抬頭的江潯,柔聲說:“媽媽沒有要反對的意思。”
江潯的脖子依舊梗著。
“他家裏人什麼態(tài)度?”
江潯沒說話,那意思是沒反對。
“那就好。”江潯把保溫盒放在腿上,一唿一吸之間有輕微的波動,他抬頭,眼角是紅的,嘴邊沾了根蝦的胡須,陳筠幫他擦掉,笑的時候眼眶濕潤,說江潯吃成了大花貓。
“媽媽是怕你爸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他這個人,老古板,不浪漫,什麼都不懂,”陳筠的手放在江潯肩膀上,平緩情緒後繼續(xù)道,“所以你們要想讓他知道,得慢慢來。”
陳筠豁達地笑:“媽媽幫你吹枕邊風!”
江潯終於把嘴裏的食物都咽下去了,鼻尖徹底紅了,陳筠握住江潯的手,粗糙的指尖劃過兒子細皮嫩肉的手背,摸上了那個銀鐲,以及花瓣吊墜。那上麵隻有兩個顏色,在江潯重歸清明的朦朧視線內(nèi)折射著光。
“媽,”江潯看著那兩片花瓣,問,“如果能迴到過去,你最想迴到哪裏啊?”
“迴到過去啊……”陳筠認真地想了片刻,說,“隻要是有你的過去,媽媽都想好好看看。”
她話音剛落,就跌入一片混沌,一個個場景片段浮現(xiàn),展示她關(guān)於江潯從小到大的迴憶。一切都曆曆在目,仿若發(fā)生在昨天。她在那個如夢如幻的世界裏掌握著主動權(quán),在江潯渴望學畫的年紀將他接送,也把鮮蝦麵送到了校門口……
她像是在那個夢境裏重活了二十載,而當她迴到現(xiàn)實,她依舊和江潯坐在車內(nèi),麵湯還冒著熱氣。她一時有很多想說,想問,可當她看到江潯手腕上的吊墜隻剩一片顏色,在迴想起江潯這大半年來的改變,一切都在不言之中。離開前,她最後問江潯最後一個夢境想去哪兒,江潯也沒想好,總覺得想迴去的時間點太多,又挑不出一個不得不去的。當他和夏清澤一起坐在電影節(jié)的嘉賓席,他把玩著最後一片花瓣,也沒想好最後一個夢境該去哪兒。
“再不迴去就沒機會了。”夏清澤說,“下一個獎項就是最佳動畫短片。”
“說不定我拿不了獎呢,”江潯心態(tài)特別好,笑,“那我就不算美夢成真,這最後一次機會還可以留著。”
“不可能,這個獎就是你的。”小愛同學的聲音從江潯手機裏鑽出來,隻說給他們兩個人聽。他也著急了,催促江潯盡快穿夢,不然,等他的名字和作品從頒獎人口中念出,關(guān)於它的一切都會消失。
“那我會想你的。”江潯搖搖頭,“我真的想不到有什麼——”
他稍稍一停頓,突然想到了什麼,問:“我記得你很早就和我說過,我們以前就見過。”
“是的,”小愛同學信誓旦旦,“還是你找到的我們。”
“但我完全沒有這段記憶,”江潯換了個坐姿,問,“我可以迴到那一天嗎?”
“沒問題。”小愛同學的聲音又鑽迴了手機裏,跟個老司機駕駛員似得提醒江潯和夏清澤做好最後旅程的準備。當他們把眼睛睜開,同之前四個夢境都完全不同的體驗是,他們都能活生生感受到自己二十四五歲的身體。他們一起站在一個陰暗的窄小廊道裏,江潯重新掌控了對紅綠色調(diào)的敏銳,但他環(huán)顧四周,還是老半天才迴想起,這地方是他童年住過的鄉(xiāng)下老房子。
“……我要去找奶奶。”這是江潯腦子裏冒出的第一個念頭。
可他剛一轉(zhuǎn)身,就又扭頭,看著身後那扇紗門,裏麵傳來隱隱的電視播放聲。他不由走近,從他的角度並不能看到房間的全貌,但那臺帶天線的老式顯像管電視機裏播放的圖像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是《迪迦奧特曼》的大結(jié)局。
江潯眨了一下眼,雙唇微張,又眨了兩下眼。隔著那扇朦朧的紗門,他看著,聽著所有人喊迪迦的名字,變成光給予英雄力量。
振奮人心的善惡之戰(zhàn)即將來臨,就在迪迦複活的那一刻,電視機突然雪花屏。二十五歲的江潯當然已經(jīng)知道最終的結(jié)局,但當年僅五歲的江潯走到電視機前,不知所措地拍擊電視機的屏幕,機身,拔掉插頭又重新接上後還是隻看到雪花屏,他站在門後捂著嘴鼻,不讓自己發(fā)出哭泣的聲音。
他看著自己又消失在視野裏,然後拿來好幾幅畫擱在電視機前,其中一幅是花,五歲的小男孩畫不出什麼漂亮的花,花瓣大小不一,顏色搭配奇異——那是江潯設(shè)計的迪迦奧特曼的新變身器,他把這朵花放在電視機前,希望電視機也快點複活,能讓他看到大結(jié)局。
但電視機依舊是雪花屏,五歲的江潯跪坐在電視機前,毫無章法地擺弄那兩根天線,小心地繼續(xù)拍打屏幕,奶聲奶氣地說:“哎。”
他在同電視機說話:“哎、哎。”
“活過來呀。”他繼續(xù)改變天線的角度,帶著哭腔一遍遍說,“陪陪我。”
電視機依舊是雪花屏,但一個不屬於電視機的聲音在小江潯將天線擺弄到某個角度後出現(xiàn)。
那個聲音說“hello,world”,五歲的江潯聽不懂,以為是電視機的又一故障,又改變天線角度。那個聲音消失了,隻有小江潯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陪陪我啊,哎,哎。”
哎哎。
aiai。
二十五歲的江潯在紗門後無聲的淚流滿麵。目睹了這一切的夏清澤幫江潯推開紗門,柔聲道:“進去陪陪他啊。”
他走了進去,身處二十年前的簡陋房間,隻有畫筆和稿紙是亮色。或許是太過孤單了,小江潯見到生人,並沒有表現(xiàn)出戒備和警惕,而是轉(zhuǎn)向走近的江潯跪坐,並沒有起身。江潯蹲下,又覺得視線不平行,也坐在地上。那張畫著五片花瓣的畫紙隨著他的到來所形成的微風,從電視機屏幕上飄落,掉到成年江潯手中,小江潯看到他的手腕上的吊墜,稀奇地問,這個吊墜為什麼和這朵花一模一樣。
“因為這是你送給我的禮物呀。”江潯看著過去的自己,臉上全是淚痕,但他笑得從未有過的心滿意足。
“但是我從來沒見過你誒。”小江潯一臉迷茫,問,“你是我的什麼人呀,我要送你禮物?”
“你是……”江潯本想說他是未來二十年後的江潯,可話到嘴邊,又覺得沒必要了。就在這時,罷工的電視機終於重新工作,迪迦奧特曼的大結(jié)局繼續(xù)播放。小江潯的注意力完全被電視機吸引走了,在《永遠的奧特曼》的bgm裏,迪迦打敗了壞海螺,小江潯激動到跟著音樂唱,所有歌詞他都記得,唯獨那句英語唱得含糊不清。正巧身邊有個成年人,他就問成年江潯這個一直困擾他都問題:“最後一句是什麼意思呀?”
“啊,最後一句是音樂,意思是,你永遠是我的英雄。”江潯看著那幅自己五歲時畫的花,克製不住地咧開嘴笑,但眼眶裏溢著淚,這在小江潯眼裏很奇怪,他迷惑不解,問:“你怎麼了呀?”
“沒什麼,就是覺得你好棒。”江潯將畫還給他,揉了把臉,憋住眼淚,一個字一個字,對二十年前的自己說,“你、真、的、好、棒。”
小江潯沒這麼直白地被人誇過,不好意思地笑,迴誇:“那你也肯定是個很棒很棒的人。”
“嗯。”江潯摸小江潯的頭發(fā),眼淚掉在翹起的嘴角,他耳邊響起如雷的掌聲和頒獎詞,這意味著他很快就要離開這個夢境,迴到現(xiàn)實,他最後抱住二十年前的自己,讓五歲的自己也聽到那些歡唿和鼓舞,他對自己說:“謝謝你。”
謝謝你堅持,謝謝你做自己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