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和邊雨預估的差不多,抵達431林場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多,正是幹活的時候,整個林場外圍空蕩蕩的一片,半個人都看不到。
林場的路很難走,走了沒多久,邊雨的腳上就磨出了血泡,他脫了鞋,換上包裏的一雙布鞋。忍著腳上的疼,又走了幾裏路,好在路上遇到了三四個人,一番打聽後,才找到了林場辦公室。
“你好,我想找一下方皓辰。”邊雨敲了敲門,熟練地說。
“你找誰?”那工作人員正在打牌,看到邊雨來,揚了揚眉毛問。
“方皓辰。”邊雨又重複了一遍。
“誰啊,沒聽說過。”他碼了碼手裏的牌,嘀咕道,“這牌可真臭……”
邊雨走過去,站在那個工作人員背後,看了看,也不管那個人,徑直從他手裏把牌抽了過來。
“q,沒人要吧。”
“對10,沒人要吧。”
接著邊雨把一手牌分了幾塊擺出來:“走了。”
這幾個人一下子傻了眼,全都湊過來,看邊雨擺出來的牌,先是滿臉的疑惑,後來則變成了恍然大悟的震驚,剛剛對他愛理不理的工作人員也抬頭正眼看他了。“厲害啊。”他感歎道。
“行,說吧,你找誰?”
“方皓辰。”邊雨又重複了一遍。
“等著,我給你找找名冊。”他說著從牌桌前起來,從腰上拿下一串鑰匙,打開靠裏側的一扇櫃門,拿了一本八開紙訂成的厚冊子。
往後翻了翻,到大約三分之一的位置,從頭捋到尾,一邊捋一邊念念有詞,捋完一頁又翻到了下一頁。
“沒有。”
“這不可能。”邊雨下意識說,“我聽說他就在這裏。”
“這有什麼不可能的?”工作人員把名冊遞給邊雨看,“你看這名冊上沒有就是沒有。”
“沒有?”邊雨愣了,也湊過去看了一遍名冊,的確,f開頭的姓氏中,沒有方皓辰的名字。
“啊對,”想了想,邊雨迴,“他可能現在不在,三年前來的,人長得很精神,瘦瘦的,比我矮半個頭。”
“我跟你說了沒有就是沒有。”工作人員有些不耐煩,“我這上麵別說三年,就是五年十年前來的也都記下來了。”
“你趕快迴去吧,換個地方再找找。”
換個地方?談何容易?
邊雨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湖底,他的線索斷了……
或者說,他應該慶幸,他的線索到現在才斷。
一直以來,邊雨都是追著這如同遊絲一般的線索,在這個交通和通訊都不方便的年代,他走遍了大江南北,他去過城市,也去過鄉村,他走過冬天,也經曆過夏天,他找了許多人,也聽了許多事,而這一條線索,在這個431林場,終於斷了。
斷了之後,他能怎麼辦?他隻能去報紙上刊登尋人啟事,但那無異於大海撈針,需要十年,還是二十年?這些年中,方皓辰又會吃多少苦?受多少累?
邊雨不敢想。
“欸,對了,”另一個牌友在這時說,“咱不是還有一本小冊子嗎?”
“什麼小冊子?”
“就那個,你不記得了?”那個人說,“當初有個小林場,讓我們幫忙,我們劃了一撥人過去,你看看那個冊子上,說不定會有。”
“好像是有這麼一迴事……”他嘀咕著,對邊雨說,“你在這兒等會兒。”
“嗯,好!”
邊雨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或許隻有十分鍾,可在邊雨看來,卻比一年還要長。終於,在林場辦公室的外麵,響起了腳步聲。
“方皓辰是吧?”工作人員的聲音隨之而來,他捧著那本薄薄的小冊子,頭都不抬。
“對!”邊雨急著問,“他在嗎?”
“在。”男人說著把那本冊子遞給邊雨,那上麵工工整整地寫了三個字——“方皓辰”。
隻是看著這三個字,看著這三個字出現在員工名冊裏,邊雨都看到了自己的手指因為激動而顫抖不已。
“不知道是不是同名同姓的,你去看看吧。”那個人說,“繞過林場,走個二裏路就到了。那兒有一排小木屋,那些伐木工和他們家人應該都在那兒,你一去應該就能看到。”
邊雨一路上又是小跑,又是快走,生怕去得晚了,又會錯過他。
可是真的到了這小木屋前,邊雨又有些不敢進了。
這一排木屋,基本都是從外麵用掛鎖鎖上的,可是工友指給他的這間方皓辰的木屋,卻沒有鎖。
家裏有人嗎?
可是這個時間方皓辰不應該在幹活嗎?
難道是……他的家人……
邊雨攥著這個詞,苦笑了下。
他忽然想起在這段時間中,不時有人跟他說的話。
他們說,你真的找得到他嗎?你找到他的時候,他還會是你想象中的樣子嗎?
他們說,這六年之間,方皓辰輾轉了那麼多地方,他從學術的天堂墜落下來,被迫沾上凡間的氣息,現實從來都是最好的磨,可以磨掉人的一切棱角和不切實際。
他們說,這六年之間,方皓辰離學術和研究越來越遠,離柴米油鹽越來越近,此時的他如果真的娶一個女人,過上普通卻踏實的一生,你還要去打擾他嗎?
他們說,邊雨,別在這樣虛無縹緲的事情上浪費一生。
這樣的話,邊雨曾經也說過,他還是對方皓辰說的。
可是如果是方皓辰的話,他會說什麼?
站在那小木屋前,邊雨握緊了拳頭,那封方皓辰留給他的信,浸透了他的體溫。
“不要考慮其他,請隻遵從自己的內心。”
“不要考慮其他,請隻遵從自己的內心。”
邊雨跟著默默念了一句,接著,他深吸了兩口氣,咬了咬牙,轉過身,認命一般閉上眼睛,輕輕推開那扇門。
那小木屋中有什麼他都認了,是方皓辰的家人,哪怕是他的“嫂子”,他都認了。
然而在推開那扇門之後,邊雨卻愣住了——
小木屋中沒有人。
可是他卻絕對不會認錯,這就是方皓辰的屋子。
不存在記錯了人,不存在同名同姓。
在這一間僅有二十平方不到的木屋中,在這間狹小而昏暗的木屋中,每一尺每一寸的牆壁之上,都貼滿了演算稿紙。
邊雨端著那些激動、那些難言,慢慢走進木屋,他的手指停留在那些演算稿紙上。
那些筆跡像是方皓辰的,那些筆跡又不像是方皓辰的。
方皓辰的字總是那麼幹淨整齊,就像他那個人一樣。
這裏的字,前麵整整齊齊,可後麵卻越來越歪歪扭扭的,仿佛是一個身染重病的虛弱的人。
邊雨有些哽咽了。
那些演算,邊雨認得。
那是邊雨熟悉的演算。
這些方程,這些等式,都是邊雨寫過的。
是他在201的時候,寫給方皓辰的。
那是邊雨不熟悉的演算。
在許多等式的旁邊,都有修改的痕跡。
那是方皓辰對邊雨曾經寫下的演算公式的修正。
那改動之上又有改動,是方皓辰在這六年之間,不斷對這些演算的完善。
他從來都沒有放棄過。
他去學校教書,是因為那裏最方便買到書。
他去麵館當賬房,是因為那裏可以聽到研究員的討論。
哪怕是來了這最遠離學術的林場,哪怕是他每天白天都要去伐木,油鋸的振動讓沒在工作的他,手也會止不住地顫抖,他依然在想,依然在算,依然在寫。
在每個工作了一整天後的深夜,方皓辰都會坐在那張桌子前,點著晦暗不明的油燈,努力控製自己顫抖的手,寫下一列一列的演算。
寫下統一場的演算式。
此時,這小小的木屋仿佛成了最為神聖的真理的殿堂,方皓辰從來都沒有停止過。
即使這六年之中,他被逼得一次又一次離開學術與研究工作,即使這六年中,他不得不為糊口而做自己最不擅長的工作,他也從來都沒有放棄過。
因為他就是個傻子。
因為他就是個認準了一件事就從不會放棄的傻子。
邊雨走到方皓辰的桌子前。
在方皓辰的桌子上,那片玻璃下,最最中間的位置,壓著一幅畫。
在那個方皓辰每天都會看到的位置,壓著一幅邊雨為方皓辰畫的畫。
那幅畫被保存得那樣好,甚至沒有留下任何歲月的痕跡,沒有留下任何因生活而輾轉的痕跡。
那畫中有201,有春光,有樹葉,有方皓辰,他看著來找他的邊雨粲然一笑。
那畫中有兩種完全不同的字跡。
“我,從天邊來的星星,邊雨。”
終於,邊雨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它們一滴一滴落在玻璃麵上,散成了一朵朵蓮花。
他的手指久久地撫摸著那個“我”字。
原來他是愛他的。
原來他的愛不是一廂情願。
原來少年的公主早就醒來,她知道少年是誰,她願意為了少年獻祭她的一切。
方皓辰愛他。
方皓辰愛邊雨,如同他愛物理一樣愛他,如同他愛真理一樣愛他。
他從未放棄物理,從未放棄真理,也從未有任何一刻不愛他。
木屋的門在這時開了。
邊雨迴過頭去,站在外麵的,正是方皓辰,他的樣貌與邊雨記憶之中的,沒有任何差別。
他衝著他那樣笑著,一如那幅畫。
他也衝著他那樣笑著,一如他們剛剛見麵時。
“方皓辰,我找到了你。”邊雨說。
他睜開眼睛。
整個世界在此時化成滿天繁星,隻有他和方皓辰,漫步在這宇宙之間。
作者有話說:
最後一句不是比喻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