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姚院子外頭有棵大槐樹,幾個頭發白成一片的老爺子在下頭支了張小桌,正圍了個圈在那下象棋。
蕭言未吃完飯也沒什麼事兒幹,站在樹底下看了一會兒。
老爺子們中氣十足喊著,木製象棋碰到一起啪啪響,蕭言未猜那副象棋估計已經碰出裂紋來了。
他越過幾個老爺子的發頂看了看棋局,又收迴視線。
沒看懂。
其實老爸給他講過很多次,似乎是“馬走日,象走田”,不過也有可能是“馬走田,象走日”。
他盯著那盤變幻莫測的棋局看了一會兒,兀自發起了呆,等反應過來時,身邊已經站著一個人了。
魏遲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的,正跟他站一塊兒看人下象棋,見他注意到自己,點點頭跟他打了個招唿。
他換了身衣服,不是剛才還農具那一套了。
蕭言未不算怕冷,但這會兒也穿著加絨的長袖衛衣,魏遲上邊就穿了一件長袖t恤,袖口卷起來,半截手臂露在外麵,肌肉線條明顯。
人都到跟前兒了,再不說話有點兒不禮貌了,蕭言未想了想,不尷不尬問了個,“出門兒?”
“不出!蔽哼t搖搖頭。
蕭言未不知道該接什麼話,隻好點點頭表示他知道了,那意思他要忙就忙去吧。
但作為村裏的大學生,魏遲看人臉色的能力不如那些老鄉們,不如老姚,甚至不如姚大寶。
他像是沒看出來蕭言未不想說話,仍舊跟蕭言未並排杵著看老大爺們下象棋。
蕭言未有些扛不住這樣,準備先撤。
他腳步剛一動,魏遲就看了他一眼,“聽姚叔說你從首都來?我也從那邊過來的。”
蕭言未愣了愣,腳步頓住,搖了搖頭,“不是!
魏遲挑了挑眉,像是有些意外。
“我也不記得從哪來了,”蕭言未低頭笑了笑,有些自嘲,“兩年前這個時候,我從首都出發的!
魏遲也笑了笑, 語氣有些揶揄,但是並不令人討厭,“從哪來都不記得了?”
蕭言未搖搖頭,沒再搭話,繼續盯著樹下那盤還沒分出勝負的棋盤看。
有多久沒有這麼看人下象棋了呢,蕭言未想了想,覺得很久了,上迴他看人下象棋還是小時候,也就姚大寶這麼大點兒,騎在老爸脖子上給人瞎指揮。
但其實仔細一想,他這兩年好像也沒有什麼正事兒,天南地北地跑著,怎麼就沒時間看人下象棋了呢。
魏遲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看懂了嗎?”
“看不懂!笔捬晕磳嵲拰嵳f。
“小時候沒學過?”魏遲問。
蕭言未舔了舔嘴唇,眼裏光不明顯地暗了點,“學過,沒學會!
他情緒變化其實不是很明顯,但魏遲還是注意到了,他偏頭看了蕭言未一眼,沒繼續追問。
蕭言未說完話就又安靜了下來。
他皮膚很白,和這裏常年幹農活風吹日曬的粗糙皮膚完全不一樣,很特別。
雖然穿著很隨意,但在這個算不上閉塞但也絕不能說現代的半山區,仍然顯得格格不入。
魏遲早上剛見到蕭言未時,他長腿委屈又別扭地曲在老姚那張矮桌旁,細瘦修長的手指端著個沒什麼藝術感的淺口碗,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著粥,和現在沒什麼情緒看著遠處的樣子很像。
魏遲見過很多他這樣年紀的人,好看的也很多,但早上初見蕭言未時,眼睛還是被燙了一下。
意識到自己正盯著蕭言未出神,魏遲有些尷尬地輕咳一聲,試圖繼續剛才的話題,“怎麼沒學會呢?”
蕭言未眨了眨眼,沒看魏遲,就在魏遲以為他不會迴答時,他很輕地說:“我爸沒教會我!
“我沒爸了。”他說。
他說話時語氣很雲淡風輕,甚至還很輕微地挑了挑嘴角,不知道是在安慰魏遲還是安慰自己。
魏遲怔愣一下,抿了抿唇,“抱歉!
蕭言未搖搖頭,“沒什麼可抱歉的,我早都忘了!
魏遲提到他的傷心事,一時半會兒不再說話,安安靜靜在他身邊站著,視線又不由自主飄到了蕭言未身上。
“怎麼想起到這來了?”魏遲問。
這裏不是什麼旅遊城市,沒有特色產業,發展潛力近乎於無。
這幾年村子裏唯一的外來人口就是一位誌願下鄉的支教老師。
“沒想來!笔捬晕凑f。
魏遲沒理解,略帶探究地看著他。
蕭言未跟他對視上,原本不想迴答了,但不知是魏遲看起來比較可靠還是他自己其實挺想找個人說說話,最後還是開了口。
“坐車坐累了,”蕭言未皺了下眉,然後又輕笑一聲,“想下車就下了。”
蕭言未原本就沒有什麼目的地,走到哪算哪,但長途汽車開到這邊時,他混混沌沌睡醒了,一睜眼就看到了遠處的青山和掛在山間的雲。
那些雲很白,一絲雜色都沒有,在山間飄蕩著,也或者並沒有飄蕩,隻是因為他坐的車在動,但不管怎樣,蕭言未覺得它們很自由,於是在站點下了車。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了什麼地方,隻記得剛一出站就看到了老姚。
老姚來鎮上賣農產品,跟他說家裏有房子空著,蕭言未付了房租和飯費,被老姚撿了迴來。
“老姚是個熱心腸,”魏遲笑了笑,“那個下鄉支教的誌願者也是他撿迴來的!
當時誌願者剛畢業,滿腔熱血來到這裏,誰承想沒到村口就走迷糊了,繞來繞去繞進了山裏,老姚正好在山上,連行李帶人送到了村大隊。
蕭言未也跟著笑,其實好像也不是特別好笑,但他還是笑起來沒完沒了,像是魏遲哪句話戳了他的笑穴。
等他笑夠了再去看魏遲,魏遲已經挑著眉看了他一會兒了。
可能是因為剛才莫名其妙笑了一通心裏異常輕鬆,也可能是太久沒這麼和人說過話了,蕭言未突然有點感慨。
蕭言未低了低頭,輕聲問魏遲,“你是不是覺得我有病。”
他原本就比魏遲要矮一些,這會兒低下頭,魏遲隻能看到他很長的睫毛和硬挺的鼻尖。
他頭發有些長了,低頭的動作頭發晃了晃,將額頭全都蓋住了。
“如果每個人都沒病,那世界得沒意思成什麼樣子。”魏遲說。
蕭言未猛地扭頭看向他,他動作有些大,魏遲似乎嚇了一跳,“怎麼了?”
蕭言未抿了抿嘴唇,“……沒什麼!
他隻是覺得,魏遲說的這句話很有意思,分量很輕,但卻讓蕭言未心裏某根弦鬆了一下。
可能和“魏遲哥是村裏的大學生”有關係,蕭言未覺得魏遲和老姚,和那些老鄉完全不一樣。
他很特別。
“有人這麼說你嗎?”魏遲又問。
“嗯?說什麼?”蕭言未想了想,“說我有。俊
魏遲點了點頭。
“目前沒有,”蕭言未腳尖在地上點了點,低頭說,“可能因為聯係不到我吧!
他這話說得有些不負責任,但是魏遲不明白內情也無法去窺探,於是順著他的意思說,“這下想聯係也聯係不到了!
蕭言未抬頭看著他,“嗯?”
他眼睛顏色很淺,這會兒剛過八點,太陽還不是很烈,柔光映在他眼中讓魏遲沒來由地晃了一下神。
“沒有信號,”魏遲定了定神,跟他解釋,“網速很慢,運氣好的時候可能有。”
蕭言未往四周環看了一下,他在這待了半個多月,但現在突然就感覺像是剛下車剛到這一樣,對自己這些天見了什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他往後看了看,身後魏遲和老姚家兩處房子緊挨著,都不高,魏遲院牆還掉了皮,顯得很破舊。
再往旁邊就是不知道姓什麼的鄰居的家,門口擺著個四腿小矮凳,一個老太太正坐那編東西。
他們麵前是一條坑坑窪窪的土路,因為前幾天下過雨,路麵顯得更凹凸。
往魏遲家門口的方向鋪了幾塊墊腳用的紅色磚頭,磚頭也並不新,有半塊的,有三分之二塊的,上邊都有深深淺淺的裂紋。
再往遠處就是他那天在車上看到的那些大山,在車上看著很遠,在這看著近了很多。
蕭言未收迴視線看著魏遲,“現在貧困縣不是已經全部摘帽了嗎?”
“是啊,”魏遲輕歎一聲,目光看向遠處,像是能透過大山看到外麵的世界一樣,“可是這裏不是貧困縣!
在960萬平方公裏的國土上,共有832個貧困縣,隨著我國脫貧攻堅任務的完成,這個概念也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盡管在蕭言未看起來這裏已經足夠貧窮,但事實上他們的人均收入也仍舊在貧困線以上。
蕭言未沒什麼鄉村發展常識的腦子裏隻蹦出來一句話,“要想富,先修路!
蕭言未舔了舔嘴唇,“怎麼不修路呢?”
“在哪兒修?”魏遲哼笑一聲,像是很無奈,“光這個村就三個山頭,其他村更多,住得不緊湊,路修得靠誰近都不願意。”
蕭言未沒再說話,他動動腳把一顆小石子踢遠,看它軲轆到樹底下。
“年輕人都出去了,”魏遲指了指那幾個下象棋的老爺子,“隻有他們了!
蕭言未順著看過去,老爺子們喊得嗓子都啞了,這盤棋還沒分出勝負。
“你呢?”蕭言未問,“以後你會出去嗎?”
魏遲收迴視線看向他,朝他擺了擺手,示意他靠近。
蕭言未將信將疑看了他一會兒,微微湊過去。
魏遲手指搭到他的肩膀上,一字一頓地,帶著笑意說,“我就是老姚連人帶行李送到村大隊的,那個倒黴催的誌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