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方懷早就聽聞南山上有一位老山長。
聽聞他麵紅無須,一雙眼睛目光灼灼,似乎能夠窺見人心。
於是,經曆官場失意之後,他決定前往南山,在南山上尋一個去處。
早年間,他曾經途經江河,越過山川,見過無數盛景,但一上南山,他還是為這清雅精致而感到詫異。
“這……”
“你是何人?來此地作甚?”
一個童稚的聲音讓梁方懷迴過神來,前麵站著兩個守山的小童子,一個眼珠子滴溜溜的看起來很是頑皮,另一個表情肅然,開口道:“傍山,不得無禮。”又對梁方懷拱手行禮,問:“先生到此,所為何事?”
梁方懷也拱手迴禮,道:“我到此尋山長,有事相談。”
名叫傍山的童子撇了撇嘴,壓低了聲音:“咱們山長豈是什麼人都能見的?倚南,打發他迴去得了。”
“傍山,你再放肆,迴頭我同山長說了。”名叫倚南的童子也低聲警告,然後恭敬地對梁方懷道,“先生請。我們山長晨起卜卦便言明今晨有貴客到訪,囑咐我們前來相迎,傍山無禮,請先生莫怪。”
梁方懷訝然,但一想到傳聞中說南山的山長乃是奇人,便斂了異色,道:“有勞了。”
進了山門,沿著山間小徑緩步前行,兩個童子看上去隻有六七歲,但走得毫不吃力,甚至一路還能為梁方懷介紹一二。梁方懷聽著二人對答自如,心裏訝然讚歎。
“先生,到了,山長就在院裏,請先生獨自進去。”倚南道。
梁方懷點了點頭,抬腳跨過門檻,眼前驀然出現一陣幽光,他眩暈了片刻很快又迴過神,把另一隻腳跨了進去。
“梁先生,許久未見,別來無恙?”
一個低沉凜冽的聲音傳來,讓梁方懷臉色驟變,前麵赫然是一個熟悉的身影,梁方懷皺眉問:
“怎麼是你?山長呢?”
“我就是山長。”那個身影緩緩轉過來,露出了一張瘦削的麵龐。他輕輕嗤笑一聲,道,“很意外嗎?莫非,你真的以為我死了?”
梁方懷臉色一變,像是被說中了心裏話。
“嘖,真是無情……我還以為,你至少會內疚一番呢……就那麼盼著我死啊……可惜,我還沒有得到你,怎麼可能會死呢?”
“是我之前還太心慈手軟了,讓你還能僥幸活下來。”梁方懷咬牙道,“樓輝,你以為我這一次會放過你嗎?”
樓輝搖了搖頭:“不是你放不放過我的問題,是我想不想放過你的問題。”
“什麼意思?”梁方懷心裏陡然生起不詳的預感,接著眼前一花,樓輝竟然突破了他設下的屏障,直接掐住了他的脖子。
“……”
梁方懷根本開不了口,隻能無力地握住樓輝的手掙紮,但樓輝並沒有給他半分機會,道:“怎麼,很意外嗎?”
可能因為樓輝有意鬆了鬆手,梁方懷勉強能說出幾個字:“……你、你不、會……”
“你說什麼?”樓輝索性鬆開了手,左右這人都逃不出去,那就先留他一條命吧。
梁方懷劇烈地咳了幾聲,好不容易才恢複了聲音,深唿吸了一口氣,緩緩開口:“你不會得逞的!”
“哈哈哈哈哈!”
樓輝笑了幾聲,看向四周。他似乎早已在山中設下了屏障,此時梁方懷並不能窺見方圓一丈之外的景象。樓輝看著狼狽坐在地上的梁方懷,問:“你是哪裏來的自信同我叫囂呢?”
梁方懷臉色陰沉,兩人並沒有對峙許久,樓輝把梁方懷帶到了他的房間,道:“我在你對我動手的那一刻就已經想好要如何對你。可能你已經忘記我受過什麼傷,如今便讓你複蘇記憶吧。”
兩人曾是至交好友,但在相識相知多年之後才知曉原來二人有著世仇,樓輝本以為即便如此,他們之間的友情不會改變,但梁方懷卻給了他一個巨大的打擊,那柄雷霆萬鈞的劍刺入他的心髒時,他並沒有感覺到生命的流逝,隻覺得心都碎了。
“怎麼,你是想用那把劍刺入我的心髒嗎?”梁方懷冷哼了一聲,道,“那便早點動手,為你自己報仇雪恨吧。”
樓輝卻笑了:“怎麼,你以為有這麼容易?”
“不然你想要怎麼報仇?”梁方懷語氣染了幾分不耐。
“我記得,當初我們是在一個雨天相見,而後,我們合作殺了一個人,後來就成了至交。可是,七年後,我們發現了我們身世的秘密,知道我們兩家的淵源,從此你便疏遠了我,在我去找你時,你竟然算計我……”
樓輝的聲音帶著惆悵之意,聽得梁方懷忍不住皺起了眉:“我並不想聽你追溯過往,如果我知道你是山長,我是不可能上南山的。”
樓輝卻沒有理會梁方懷的抱怨,繼續緩緩開口:“我們之前的十年,可以再來一次,不過,接下來,是你來找我,而我對你動手,這樣我才能夠報仇雪恨。”
梁方懷目光盡是茫然之色:“你說什麼?”
不是他聽不懂,實在是難以理解,好好的一位山長,主動提出要同他繼續一個你殺我、我殺你的遊戲?
“怎麼,怕了?怕也沒辦法,誰讓你逃不開我的屏障呢。”樓輝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在梁方懷的蝴蝶骨打入了禁製,道,“你已經無法離開南山了,好好陪我度過十年,倘若你表現良好,十年後,我允你一個痛快的死法。”
梁方懷並沒有理會他,發現四肢可以動彈之後立刻想要對樓輝動手,下一秒卻痛得跪倒在地。
“嘖……都說了,別妄想逃離我設下的屏障,你卻不聽……真是自討苦吃……”
樓輝搖了搖頭,語氣頗為可惜。
梁方懷抹了一把流到下巴的血,緩緩站了起來。
於是,南山上多了一位先生。
他學識淵博,見多識廣,據其所言,南山之外,還有無數名山大川,有俗世,有凡塵,有無數終生湮沒於碌碌無為的常人,也有一輩子沉浸朝堂渾渾噩噩的高官,於是他們對山下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向往,紛紛湧到樓輝的院門口,請求他解除屏障,讓他們下山一觀俗世凡塵。
梁方懷以為樓輝不會答應,誰知道他卻爽快地答應了。
不過有一個條件。
離開南山之後,終生不得複歸。
他們並不在意這個條件。
熙熙攘攘的世間給他們帶來良多想象,或是草編的蚱蜢,或是畫著奇怪圖案的小書,或是金碧輝煌的宮殿,或是氤氳著佛香的寺廟……
存在於傳聞和想象之中地方,讓他們頗為心動。
於是,第一批人背著行囊下了山。
第二批……
第三批……
梁方懷始終沒能找到機會下山。
但他卻能看到陸陸續續有人歸來,在山門之外拍打著屏障放聲哭喊,請求山長的寬恕,請求再次迴到南山。
樓輝並沒有理會,閑暇無事便坐在懸崖邊上,默然看著遠方白雲悠悠,或是倚坐在欄下,望著雨滴落下,發出滴答聲響。
梁方懷終於忍不住,端了一盞茶跪坐在樓輝身邊,遞過去,輕聲問:“為何?”
樓輝轉過頭看了他一眼,似乎並不明白他所問何事。
“為何不讓他們迴來?”
“這是規矩,離開南山,終生不得複歸。”
梁方懷追問:“是因為我嗎?因為我慫恿他們下山,所以你想要懲罰我,對嗎?”
樓輝搖了搖頭:“你覺得我有這個必要嗎?”他看了一眼茫然跪坐的梁方懷,接過茶水,卻沒有喝,隻是放在桌案上看著煙氣緩緩散去,道,“但凡進入南山的,都是在俗世待不下去的人,才能走得進南山的屏障。而他們又走出了南山,便是破了他們自身的執念,自然是再也迴不來了。”
梁方懷沒想到竟然是這個原因。他當初在名利場失意,早就待不下去,因此才走得進南山的屏障,那……“你不能讓他們再迴來嗎?”
樓輝失笑:“我又並非是萬能的。”
梁方懷低低歎了口氣。
兩人看了一會兒白雲,梁方懷才又低低問出口:“那……你當初是為什麼會走進這裏呢?”
他是遇到什麼事情,讓他覺得在俗世待不下去呢?
樓輝轉過頭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
梁方懷搖了搖頭。
“在你把劍刺入我心髒那一瞬間,我便已經不想再活下去。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對這俗世在沒有了任何希冀。”
梁方懷啞然。沉默良久,才緩緩開了口:“那個時候,我是被心魔靨住,才會對你下手。”
樓輝猛然坐起:“你說什麼?”
“我說,我是因為……”
“你沒有想殺我?”樓輝大聲問道。
梁方懷默然搖了搖頭。
“那你為何不解釋,為何任由我作為?又為何想逃。”
“因為……你想重新經曆十年。想逃走,是因為……生怕你對我懷疑……”
這下是樓輝沉默良久。
樓輝總算站起了身,但卻有些搖晃,梁方懷連忙伸出手扶住了他。樓輝轉頭凝視他片刻,總算找迴了聲音:“如此,今日是臘八,便一同下山,去吃一碗臘八粥吧。”
既然已經找到了生命所愛,那……待在南山之上,似乎也沒了意義,何不攜手,去看看白雲蒼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