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蕩蕩的公交車駛抵廟山公園站,湧上一群衣著豔麗的退休大姐,上車了也不急著坐下,圍著其中一人不知在催些什麼。
司機唯恐她們摔著,連忙盯著後視鏡提醒:“姐姐們快坐好,摔了就不漂亮了。”
這話說得大家十分舒服,那為首的立即趕著其他人落座,“別看了別看了,都坐下,我一個人聯係她就夠了,你們看啥看。”
公交車緩緩駛向下一站,一人喊:“霞姐,這玉純是怎麼迴事啊?一說看花拍照,她不是最積極的嗎?”
周慶霞又給劉玉純發去一條語音,還是沒收到迴複,她退出軟件,桌麵是她自己穿旗袍的照片,“去她家就知道了。”
大姐們一共坐了三站,全程都在聊這個名叫劉玉純的人。司機被迫聽了一耳朵,得知她們趁著工作日人少,相約上廟山看桃花、拍照,同伴遲遲不到,電話不接、信息不迴,於是有人提議一起去她家找她。
司機起初還覺得這群大姐心腸熱,後來卻聽她們用酸溜溜的語氣說劉玉純的帽子裙子最多最好看,趁機去借來用用。
敢子街站到了,眾人下車。周慶霞導遊似的走在前麵,指著一條擁擠的小路道:“這一片以前是配件廠,她就住裏麵。”
老廠區的房子自然新不到哪裏去,幾乎都是八層以下的矮建築,沒有電梯,樓道裏陰暗。一人驚訝,“劉玉純居然住這種地方?我看她挺有錢的啊。”
周慶霞說:“你懂什麼,這些房子看著雖然不行,但都是廠子分的,我去過玉純家,裝修得可洋氣了,她一個人住三室一廳,日子好過得很。”
說著,一行人已經來到七單元三樓。每層有四家住戶,周慶霞在3-2敲了幾下,沒人應。
“咱白跑一趟?”
“別急,這是不是她的備用鑰匙?”周慶霞得意地笑了笑,從鐵門的格子裏摸出一把鑰匙。
開門前,有人喊道:“等下,我們給劉玉純拍個視頻!”
“好好好,她最喜歡搞直播!”
“咱也學學她,說不定也能封個啥啥皇後!”
“想得美,你有那麼多錢買帽子嗎?”
周慶霞隻轉了一下鑰匙,門就開了,十來人一股腦擠進去,起碼有五人舉著手機直播,都想跑在最前麵,拍到讓人眼前一亮的東西。
“這房子真大啊!玉純你在吧?門都沒鎖!”
一時間,寬敞的客廳擠滿了人,短暫的興奮過去後,周慶霞終於意識到一絲不同尋常。
“你們……有沒聞到什麼味道?”
“腥味?”
周慶霞又喊了聲“劉玉純”,朝臥室走去,當她來到主臥,看清裏麵的景象,嚇得跌坐在地,喊都喊不出來。
跟來的人忘了自己還開著直播,攝像頭清晰捕捉到那駭人的一幕——女人身著被血染黑的長裙,脖子上是一道猙獰的巨口,那巨口仿佛在生長,將她的所有生命力吸幹。她躺在一頂頂帽子中,如同花團錦簇。
直播畫麵飛速瘋傳,不到半小時就成為夏榕市的第一熱點。網上眾說紛紜,最多的一個關鍵詞是“美帽皇後”。
“美帽皇後?”唿嘯的警車上,季沉蛟正在看直播片段和網友猜測。屍體視頻已經被平臺屏蔽,但私底下的傳播難以全部截斷。
季沉蛟覺得好像在哪兒聽到過這個詞,仔細一想,居然是從淩獵口中聽到的。
這陣子重案隊的工作重點仍然是尋找劉意祥案的線索,按照此前劃出的大方向,正在核實記克出差去過的地方,緊盯他那行為有些異常的孫子記行,另外還得想辦法查清淩獵在國外的生活情況。
和前麵兩項相比,淩獵才是最難查的,一旦涉及國外,很多履曆就能造假。季沉蛟實在查無可查,隻得向謝傾申請更高的權限。向來對他的工作十分支持的謝傾卻突然顯得沒幹勁起來,還拿官腔來搪塞他。他強調淩獵這人有問題,就算和劉意祥案無關,也可能牽扯其他案子。
謝傾笑道:“師弟,你不能走在路上,看見誰可能是歹徒,就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將他關起來審,或者侵犯他的個人隱私。淩獵現在不還住在你家裏嗎,他真有問題,我相信你能以最快速度解決。”
季沉蛟被堵迴來,一度猜測淩獵莫非是更高級別部門的什麼人?不然怎麼解釋謝傾的態度?
這話他沒跟任何人說,每天都在“淩獵是嫌疑人”和“淩獵是上級”中反複思索,有空就迴家屬院看看淩獵在幹什麼。
淩獵已經是家屬院退休大爺大嬸的“知心家人”,他似乎有種迅速和年長者成為朋友的能力,季沉蛟幾次過去,要麼看見他和大爺們下棋,要麼看見大嬸們送他買多的瓜果蔬菜。
他還因為腰鼓隊的身份,教大姐大嬸們跳舞。
季沉蛟相當無語。
前幾天,他又去家屬院“巡視”,淩獵剛從腰鼓隊打完工迴來,一身湖綠,像個行走的熒光棒。淩獵學了新的舞步,“季隊長,來得好,看我跳得怎麼樣。”
季沉蛟冷漠,“謝邀,不看。”
“看看能瞎眼?”
“……能。”
淩獵哈哈大笑,一點不顧及他的眼睛,真跳起來,跳到一半嫌沒有音樂,拿起手機播放。播的時候卻播錯了,一首懷舊悠揚的歌響起。
季沉蛟聽養母周蕓唱過,隨口道:“你還聽這首歌?”
“剛排練時大姐們讓我搜來看的。”淩獵不跳了,跟季沉蛟一起坐在沙發上,“喏,她叫‘美帽皇後’,在木音同城上挺火的,我們隊的姐姐們都想學她。”
“居然是她!她在退休攝影圈子裏很有名氣。”席晚坐在後座,腿上放著一個平板,平板上是敢子街派出所發來的現場照,這些照片令她有些焦慮——大姐們沒有保護現場的意識,十幾人衝進去,也許已經破壞了重要線索。
季沉蛟向後側身,“你也認識她?”
席晚:“也?”
季沉蛟解釋,“淩獵給我說過。”
“哦哦,淩獵那個腰鼓隊和她基本算同一個圈子。”席晚說:“我媽關注了她的木音號,跟我提過好幾迴,說‘美帽皇後’特別會拍照做視頻,也會穿衣打扮,尤其是帽子多,值得學習。”
季沉蛟挑眉,“阿姨也玩視頻?”
“嗐,她們玩得飛起,落後的是咱們這些打工人。”說到木音,席晚就頗為無奈,“本來我媽隻是和老姐妹們旅旅遊拍拍照,發個照片互相點讚。也不知道誰把她帶著玩木音,還老給她搞同城推送,她一看,這簡直是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啊!那上麵全是同城美阿姨,還自成小團體,天天約著拍照發視頻。”
季沉蛟邊聽邊看“美帽皇後”的主頁,粉絲九千多,幾乎每天都會發一條配著木音神曲的視頻,轉發評論兩位數,和席晚所說的“有名氣”似乎不太符。
席晚一副你不懂的神情:“她這樣已經算紅了,我媽才九十來粉,老讓我給她點讚吹彩虹屁!”
到現場之前,席晚科普完了退休大姐們的木音攀比圈——夏榕市有這麼一群阿姨,她們年輕時因為時代原因,從未打扮過自己,退休後沒有太多金錢上的負擔,兒女也不依靠她們,時間一多,她們便相約賞花拍照。
當木音興起,她們甚至學會了做視頻,結成各種小隊,比衣服、比妝容、比點擊量,爭奇鬥豔。
發展得最好的還成立了模特隊,統一買適合五六十歲人穿的粗高跟。現在正值春夏之交,市裏各個公園都有她們擺造型的身影。
死者劉玉純之所以出名,一來因為她在這個歲數的人裏算得上長相出眾的,二來她很會做視頻,久而久之就有了“美帽皇後”的別稱。原本她的木音號叫玉純姐,現在已經改成了美帽queen。
出了這事,席晚不由得擔心自己母親,“她為我們家操勞一輩子,退休了追求美,該玩就玩,錢該花就花,我半句怨言都沒。但她好像被洗了腦,心裏隻剩下攀比一件事。哎,都不知道該怎麼勸她了。”
敢子街也在北城區,是夏榕重工配件廠及其家屬區,人口眾多。人們都知道七單元死了人,好奇心旺盛地擠在警戒線外探頭探腦,試圖向民警打聽一二,膽子小的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上網發“現場消息”。
重案隊的車就停在分局的旁邊,季沉蛟下車就看見焦頭爛額的何風。
何風無奈極了,“季隊,又見麵了。”
季沉蛟拍拍他的肩,一切盡在不言中。
重案隊目前並非此案偵查的主力,但因為現場景象被直播出去,影響太大了,謝傾讓季沉蛟來盯著,隨時準備介入。
何風正帶著隊員做走訪,季沉蛟與他打過招唿,就向案發單元走去,一路順便觀察。
居民樓雖然編了單元號,卻沒有統一的物管,也無所謂小區,任何人都能進入,街上倒是有為數不少的監控,但有心者想要利用監控盲區是件很容易的事。
“聽說死的是劉玉純,她啊,不檢點,不知道在外麵招了什麼人?”
“可不是?五十幾歲的人了,還天天打扮得那麼妖豔,難怪她女兒寧願花錢租房也不迴家。”
“呸呸呸,死者為大,你們說這些幹什麼?”
議論聲傳到季沉蛟耳邊,他看了閑聊的路人一眼,撩起警戒帶進入樓中。
發現屍體的周慶霞等人不是被送到醫院,就是被帶到派出所,目前在3-2的隻有分局刑警和重案隊成員。
季沉蛟戴上手套和鞋套,彎腰查看門鎖。席晚說:“和斜陽路那個現場一樣,鎖沒壞。而且照報案人的意思,她們是拿備用鑰匙開的門。”
季沉蛟看向地麵,客廳鋪著玉白色的地磚,肉眼可見許多帶泥的足跡。沙發上堆著不少衣物,茶幾和飯桌倒是收拾得井井有條。
死者躺在主臥的床上,八十年代大花風格的床單已經被血浸透,床頭一側的牆上有少量濺射狀血跡,床上一共放著三十九頂帽子。
安巡和分局法醫正在做初步屍檢,季沉蛟在一旁看了會兒後來到另外兩個房間。
書房三麵是書櫃,放著漫畫、手辦、寵物博美犬的照片,靠椅收在桌子裏,似乎許久沒有使用過。
次臥的床鋪著防塵布,沒有被子和枕頭,床上比客廳的沙發更加淩亂,全是衣服。衣櫃、飄窗上也是衣服,梳妝臺上擺著十來隻口紅、七八罐護膚品。季沉蛟拿起一張薄紙片,看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那是雙眼皮貼。
死者似乎將這個本來是其他人住的房間改造成了自己的試衣間。聯想到不久前聽到的閑話,這房間應當是死者女兒的房間。
“死者家人通知了嗎?”季沉蛟迴到客廳,問分局的同事。
“通知了,問詢是你們來做還是我們?”分局同事問。
季沉蛟:“我來吧。”
“隊長,來一下。”安巡在主臥喊。
季沉蛟朝分局同事點點頭,來到主臥床邊。死者眼睛和嘴都微張,麵容與頸部的傷口相比並不可怖。
“死因初步判斷是頸部動脈被利器割斷,身體未見其他致命傷,無掙紮痕跡,很可能是在睡夢中被殺害。”安巡雙手扶住那截血肉模糊的脖子,“兇手第一刀就捅斷了動脈,後續又紮五刀,有泄憤的可能。作案時間在昨天淩晨。”
季沉蛟輕蹙著眉,“昨天淩晨,四月二十七號,她在這裏躺了一天半才被發現。這套裙子是死後兇手給她穿上的?屍體被移動過?”
“死者確實被換過衣服,但從血跡和屍斑沉積看,兇手是在殺死她之後就地立即給她換的衣服。”
季沉蛟查看過屋裏的所有衣服,死者身上這套雖然被血染得一塌糊塗,但仍看得出做工不錯,美帽queen賬號中最新最熱視頻裏,劉玉純穿的正是這件。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騷動,分局的同事厲聲道:“命案現場,群眾不得入內!”
季沉蛟見慣了好奇群眾,卻聽一道熟悉的聲音道:“誰說我是群眾?我是季隊長的嫌疑人!”
季沉蛟:“……”
淩獵站直,還行了個禮,“季隊長,你的嫌疑人不請自到!意不意外?驚不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