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迴憶信中的內容,季諾城就冷汗淋漓,四肢痙攣起來。他的心髒跳得很快,仿佛預料到了“審判”的降臨。
“你們找季老板?”王頭的聲音從院子裏傳來,季諾城渾身一僵,拚命想站起來,但腿卻不聽使喚。
木門被推開,王頭熱情地說:“季老板不肯去醫院呢,你們來接他也好,這石膏是我給打的,還是得去醫院看看。”
光從門外傾瀉,照得季諾城睜不開眼。待眼睛適應了光線,他才看見門外站著的是個陌生的年輕人。
這一瞬間,他竟是放鬆下來。他最恐懼的是,會在這個時刻看見季沉蛟,他最害怕的是,他精心撫育的養子來抓捕他。
淩獵的目光在季諾城身上掃過,讓開一個身位,讓小曆來執行抓捕任務。
王頭看得蒙了,拉住淩獵小聲說:“我救的難道是個,是個……”
淩獵笑道:“謝謝您幫我們控製住了嫌疑人。”
上車後,季諾城沉默地看著窗外,經過雪柊埡口時,卻忽然直起腰背。特警們還在那裏搜索,季諾城神情非常焦慮。淩獵看了他一會兒,問:“你在看什麼?”
小曆會意,將車速放得很慢。
經過一個懸崖時,季諾城忽然收迴視線,不敢再看,但也不敢看淩獵,“我……沒,沒看什麼。”
“我們在這裏尋找你的妻子周蕓。”淩獵說得很直白,“你沒有什麼想說的?”
季諾城猛然轉過頭,嘴唇發抖。
淩獵讓小曆停車,推開車門,狂風帶著寒意洶湧卷進來,季諾城下意識縮起肩膀。
“是那裏嗎?”淩獵說:“她就在那個懸崖下麵?”
季諾城眼睛紅了,“沒有,沒有,我沒有害她。”
淩獵等了等,“行吧,我隻是替季隊長出差,你想交待我還不想聽。等迴到夏榕市,你再跟他坦白吧。”
季諾城忽然捉住淩獵的手臂。淩獵看看手臂,又將視線轉向那張普通的臉,“嗯?”
“周蕓掉下去了,但不關我的事,我沒有殺人。”
淩獵眼中閃過一絲厭惡,將他的手撥開,“季老板,我沒有審訊你的資格,還是等見到季隊長再說吧。”
說完,淩獵便下車朝最近的特警跑去,指著讓季諾城反應失常的懸崖說:“應該是這個地方,安全繩給我,我下去。”
西部高原的懸崖比楓意山的懸崖難爬得多,特警們不了解淩獵,不敢讓他下去,商議之後,由一名特警陪同,萬一有個閃失,兩人還能互相照應一下。
懸崖很深,特警們很謹慎,單是下降就花了接近半個小時。
根據懸崖的高度估算墜落距離,淩獵趟過爛泥凍土,找到了一些還算“新鮮”的屍體碎塊。
崖底氣溫很低,屍體還未腐爛,但因為高墜,部分肢體已經分開,特警有些受不了,麵色發白。淩獵獨自完成現場拍照、收集,然後將分別裝好的肢體捆上安全繩,讓上麵的人拉了迴去。
看見屍體被拉上懸崖的一刻,季諾城抖得如篩糠。淩獵消毒之後再迴到車中,狹窄的空間裏彌漫著刺鼻的消毒水味。
淩獵當著季諾城的麵給季沉蛟打電話,“季隊長,人控製住了,但傷了條腿。”
季沉蛟問:“嚴重嗎?”
淩獵看看後視鏡,“還行,村民給他處理過了。還有一件事,根據他提供的線索,我們在懸崖下找到一具女屍,馬上帶迴來做解剖。”
這次,季沉蛟沉默了很長時間,車裏也安靜得隻聽得見唿吸聲。
“知道了。”季沉蛟終於開口,“辛苦。”
淩獵此時也不想多說話。他本來以為這就是一次簡單的外勤,比之他過去執行過的任務可以說毫無難度。但打從見到季諾城,他就感到不舒服,非常不舒服。
他看得出季沉蛟很在意這段親情,季沉蛟的品格深受這對夫妻的影響。可季諾城卻是這麼一個普通、懦弱、惡毒的人。
他為季沉蛟感到惋惜,隱約還察覺到一絲心痛。當他們迴到夏榕市,季沉蛟怎麼麵對這個瘸了腿的養父,和七零八落的養母?
他還記得在季沉蛟家裏打遊戲的時候,季沉蛟說這套房子是養父母買的,在他還在實習的時候,就給他準備好了房子,讓他能在夏榕市有個屬於自己的落腳處,不用操心房子,踏實工作就好。
聽上去那麼好的養父母,為什麼有這樣邪惡的一麵呢?就連領養季沉蛟,也有險惡的目的。
因為時間太晚,重案隊還得在西雲縣停留一晚。“社牛”老板請淩獵吃烤牛肉,淩獵提不起興致,老板還傷心了一把,第二天重案隊出發時,他硬給淩獵塞了一袋比石頭還硬的風幹牛肉。
屍體走特殊通道運到夏榕市,安巡拚湊時,季沉蛟就站在一旁。淩獵沒有遺漏任何一塊,安巡點點頭,確認沒有缺失。
季沉蛟看著那張麵目全非的臉,沉默無言。
他似乎並不是特別悲傷,隻是覺得心裏好像被挖去了一塊。過去二十年的溫馨和睦都是假的。他還是那個被遺棄在福利院,孤單活著的人。領養是假象,關愛也是假象,他是一個名為贖罪的工具。
但眼眶竟然發熱起來,視線也漸漸模糊。耳畔響起周蕓溫和的聲音,叮囑他偶爾給自己煲個湯,不要總是在外麵吃。
有一年冬天,他因為工作無法迴家,周蕓和季諾城一起來夏榕市陪他過除夕。那天他記得很清楚,大家都要迴家吃年夜飯了,而他告訴過養父母別來,迴到家,卻意外看見燈光明亮,廚房傳來飯菜的香味,周蕓甚至還給他準備了紅包。他們的自作主張在那一刻,讓他感到驚喜和家的溫暖。
他揚起臉,讓淚意消下去。安巡注意到他的反常,“隊長?”
季沉蛟搖搖頭,“我先出去一會兒。”
走廊上,淩獵抱臂靠著牆,見季沉蛟出來,就站直,然後張開雙手。
季沉蛟不語。
淩獵走過去,抱住季沉蛟,在他背上輕拍。長這麼大,淩獵也沒安慰過誰,季沉蛟看上去似乎不需要他安慰,發生這麼大的事,不僅沒情緒崩潰,還在從容地指揮調查。但他就是想抱一下季沉蛟。
季沉蛟緊繃著的肩背竟是鬆了下來,下一刻,他低下頭,埋在淩獵肩上。
倒是淩獵忽然僵住了。
啊這,我隻是抱你一下,你怎麼還埋肩了?
季沉蛟什麼都沒說,也沒動,但淩獵感受得到灑在肩上的唿吸。幾秒鍾後,他試著順季沉蛟的背,“季隊長,沒事的。”
安巡完成屍檢,死者正是失蹤的周蕓,死亡原因是高墜,生前沒有服藥服毒,有些許掙紮扭打傷,排除主動跳崖的可能,是被人推下去。
嫌疑最大的就是和她一同駕車離開西雲縣的季諾城。
楓意山莊案、二十多年前的徐銀月母子失蹤案、周蕓墜崖案因為明確的線索,重案隊決定合並調查,而此時,這一切的推手jaco仍處在人間蒸發狀態,唯一一個能夠開口說話的季諾城剛在醫院處理好了傷,被帶到審訊室。
門打開,他條件反射縮了一下,但抬起眼,見到的卻不是季沉蛟。
謝傾坐下,一同進來的是梁問弦和淩獵。淩獵沒坐,站在陰影中眼神不善地盯著季諾城。
“以為來的會是季沉蛟嗎?”謝傾說。
季諾城尷尬地笑了下,搖頭。
“他想親自審你,但是我們有避嫌的規定,你們是養父子,所以我替他來做這場審訊。”謝傾清清嗓子,“周蕓是你殺的嗎?”
季沉蛟在另一間警室,背對監視器,聲音卻清晰砸在他耳膜上。
“小沉,他看著嗎?”季諾城問。
謝傾說:“應該看著吧。”
季諾城低下頭,幾次想要開頭,都以一種沒有做好準備的姿態退縮。
淩獵冷淡地開口,“你怕被他瞧不起嗎?”
季諾沉飛快看向淩獵,季沉蛟也轉過身來。
淩獵說:“他在等著你說出真相。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如果你還有一點父親對兒子的憐惜,就趕緊說出來,不要再折磨他。”
季諾城掙紮著開口,“周蕓是……是自己摔下去……”
謝傾在法醫報告上點了點,“她是在搏鬥後被人推下去,而可能和她在一起的人,隻有你。”
“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是她來推我,我失手把她……”
淩獵打斷,“但向導遊打聽雪柊埡口的是你,事發前三次將車開出去踩點的人也是你。季老板,你早就計劃好將在雪柊埡口殺掉周蕓了吧?為什麼?她不是你的妻子嗎?”
季諾城雙手抱住頭,不停地搖頭。
“你們能夠選擇條件更好的賓館,卻非要住在最差的地方,是在躲什麼?當年徐銀月失蹤時,你們恰好就在桐茄縣。那不是湊巧吧?你們以為做得滴水不漏,但二十年後,忽然有人接近你們,告訴你們——我知道真相。”淩獵俯視著他,“你們才明白大難臨頭,來不及做準備。”
季諾城痛苦地嘶吼,“我不該留下他——”
時間迴溯,那時季諾城剛滿十八歲,在徐銀月家中補課。他的成績在桐茄縣已經算最好的一撥,但是還不夠。從小生活在康家的陰影下,他迫切地想要帶著家人從這裏逃離,再也不迴來。
要在大城市站穩腳跟,就需要一份穩定的工作,在工地上打工不是他的目標,他要成為指揮他人的人。所以他必須考上一所排名靠前的大學。
徐銀月從夏榕市迴來,雖然沒能在桐茄中學當老師,但季諾城和她聊過天,發現她很有才華。雙方商量好補幾次課試試,季諾城一試,就考了全年級第一。
這之後,他和徐銀月的補課關係穩定下來,有時徐銀月心情好,還會留他在家中吃燉泥鰍。剛從地裏捉起來的泥鰍用泡蘿卜、辣椒、豆瓣燉得入口即化,腥味被祛除得幹幹淨淨,季諾城就著湯汁都能吃三碗飯,用實際行動詮釋著“好吃”。
徐銀月很開心,做菜的次數越來越多。
季諾城高考時,徐銀月比他還緊張,兩人一個第一次給人補課,一個第一次參加高考,都卯著一口勁。
成績出來,季諾城以遠超全縣第二名的分數被黎雲市理工大學錄取。他躊躇滿誌,提著泥鰍去徐銀月家中,又買了很多鹵菜,感激徐銀月的輔導。
去黎雲市念書之後,這段補課經曆成了過去,但大學校園多的是談朋友的人,季諾城相貌英俊,成績優秀,頗得女同學青睞。但他忽然發現,再漂亮的女同學,他好像都不喜歡,一想到戀愛,出現在他腦海裏的就是徐銀月。
徐銀月已經不是他的老師,他為什麼不追求徐銀月呢?
他開始給徐銀月寫信,起初隻是尋常問候,聊一聊大學和桐茄縣發生的事。徐銀月畢竟大他幾歲,時常給他提與同學相處的建議,偶爾也會吐槽一下新來補課的學生不用功,白花父母的錢。
信件來往愈加頻繁,季諾城漸漸在其中吐露真心,用大學的景物寫一些述衷腸的小詩,或是摘抄一段情詩——這在當時的文藝青年中,是很常見的追求手段。
他很緊張,既害怕徐銀月看出他的心思,不再與他通訊,又害怕徐銀月看不出。信件寄出去,便度日如年,然後不久就收到徐銀月的迴信,沒有說破,卻抄了另一首情詩迴贈他。
兩人的戀愛關係就此定下,寒假,季諾誠迴到桐茄縣,與徐銀月偷偷約會,沉陷於柔情蜜意中,想要把和徐銀月談上的事告訴所有人。
可徐銀月卻說,不著急,等他畢業之後,在黎雲市定下來再說。他很不解,說自己這輩子隻有她,他們都已是成年人,為什麼還要遮遮掩掩?
徐銀月因為父母和康家的關係,總覺得自己也許會拖他的後腿,更加認為外麵有那麼廣闊的天地,也許他出了社會,接觸到更多的人,不一定還會在意這段感情。
他很生氣,認為徐銀月不相信他,徐銀月笑著哄他,兩人鬧一些情侶間的小脾氣,很快又和好如初。
徐銀月有時以到城裏進貨的借口去黎雲市看季諾城,兩人就住進學校外麵的招待所裏。
改變發生在大三,那年,季諾城認識了本地實業家之女周蕓,而徐銀月懷孕。
周蕓年輕貌美,機靈可愛,季諾城在周家的工廠實習時,兩人相識,周蕓幾乎是一見鍾情,展開瘋狂追求。季諾城與徐銀月的感情已經淡了許多,卻享受著周蕓的追求,沒有第一時間告訴他自己在老家有女朋友。
他忽然很慶幸當年沒有一時衝動,帶徐銀月去見家人和朋友。徐銀月說得沒錯,他的舞臺在大城市,大城市裏有更好的愛情。
這時他已經不是單純青年,他給周家打工,如果和周蕓好上,他就能以最快速度成為車間主任,以後還能爬得更高。反觀徐銀月,徐銀月能給他什麼呢?
他在信中說,想跟徐銀月分手。徐銀月沒有挽留。他以為解決了一樁心事,向周蕓坦白自己的情史。
周蕓大受打擊,鬧分手,季諾城不願意剛失去徐銀月,又失去周蕓,十八般武藝都用上了,把周蕓重新追迴來。他在廠裏和學校也都順風順水。
然而迴到桐茄縣,他才知道徐銀月懷孕了,算一算時間,那隻可能是他的孩子。
有前任是一迴事,有孩子卻是另一迴事。他慌張找到徐銀月,徐銀月對他再沒有以前的熱情,隻說不想再見到他,孩子會自己撫養,絕不會讓別人知道。
季諾城渾渾噩噩迴到黎雲市,不敢告訴周蕓真相。他越是在周家的工廠爬得高,越怕有一天會東窗事發。徐銀月嘴上說不會說出去,可誰知道呢?就連最恩愛的夫妻都有離婚的時候,更何況他們隻是短暫地談過戀愛。
他又想起徐銀月對他的冷淡態度。當初說不告訴親戚朋友的分明是徐銀月,那意思是如果他有了更好的選擇,徐銀月會祝福他。可事實上呢,徐銀月看他就像看一個陌生人。
他越發焦躁,這種情緒在正式成功廠裏的技術主任後讓他瀕臨崩潰。周蕓覺得他們的關係已經很穩定,到了該談論婚姻大事的時候。
老丈人雖然對他的學曆和能力還算滿意,但很瞧不上他的出身,還請大師給他看過相,說他背著感情債,不是周蕓的良配。
好在周蕓堅決站在他一邊,向父親保證,他一定會一心一意待自己。
等到隻剩他們兩人,周蕓才冷靜地問他,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自己。
季諾城崩潰大哭,道出徐銀月早就生下他的孩子。他求周蕓原諒自己,周蕓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打蒙。兩人有一個共識——有孩子就有隱患,徐銀月的保證沒有任何用處,將來有一天,如果孩子需要錢……
季諾城不敢想下去了,他覺得自己寒窗十年掙來的一切都會在徐銀月手中化為泡影。
怎麼才能徹底堵住徐銀月的嘴呢?
周蕓說:“我們殺了他們吧。”
季諾城震驚不已。周蕓看著他的眼睛,“你不是說愛我,為了我能做任何事嗎?我要你證明對我的愛。你敢嗎?”
周蕓站起來,居高臨下,“如果你敢,我就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和你結婚。如果你做不到,我們就分道揚鑣,從此你是你,周家是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