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獵說:“這個‘好久’是多久?”
柏嶺雪挑起眉梢。
淩獵:“是從楓意山莊的大巴算起,還是從我掉下懸崖時算起?”
短暫的無聲之後,柏嶺雪說:“好久不見,阿豆。”
淩獵早已料到,“果然是你,阿雪。”
兩人隔著半個房間,身上都有槍,卻誰都沒有攻擊的舉動。
下午的陽光從窗外灑進來,帶來一絲舊日的光暈。
二十多年前,他們也曾經一同待在一個房間裏,不同的是,那時他們周圍還有很多同齡人,姐姐也還活著,陽光很冷,就算是特別刺眼的陽光,也裹挾著冰雪的蕭索。
他們擠在一起,像小雞仔一樣報團取暖。有小孩快被打死了,屋裏充斥著血汙和排泄物的味道,他們誰也不能出去,小聲地說著今天吃飯時聽來的事——誰誰死了,誰誰被帶走,雪到底什麼時候才會停,我們能不能活著離開這裏。
時光彈指一揮,同樣大小的房間裏隻剩下他們兩人。
淩獵恍惚記得,以前他與阿雪待在一塊兒時,總有一個小孩在不遠處偷看他們。
那個小孩叫什麼來著?淩獵想不起來了。
“沉金”敗落,“浮光”取代了“沉金”,阿豆不再是阿豆,阿雪也和記憶中不一樣了。
淩獵說:“為什麼?”
柏嶺雪笑道:“你和‘惡後’一樣,她死前也問我為什麼。”
淩獵說:“看來你想在這裏解決我。”
柏嶺雪卻搖頭,“阿豆,我原本沒想過要你的命。”
淩獵對這個答案並沒有表達出興趣,無所謂。
柏嶺雪卻對他的反應很是好奇。
“自從我得知尹寒山曾經無緣無故在衛梯鎮消失,我就猜到你真正的目標是喻勤。哦,她真正的名字叫沙曼。”淩獵說:“至於我,不過是因為和沙曼有一層偽母子關係,而被你當做‘支線任務’。”
再次聽到尹寒山的名字,柏嶺雪臉上的玩世不恭和渾不在意都消失了,他肅然地看著淩獵,片刻道:“阿豆,我從來不曾恨過你丟下我們離開。”
淩獵下意識想要解釋,墜崖是意外,那不是他計劃中的事,他是想要帶上阿雪一起逃走……
但時過境遷,任何解釋都已經變得蒼白。
淩獵什麼都沒說。
“我恨命運不公的是,你在離開‘沉金’之後,能夠遇到衛之勇那樣的警察,你掉入喻家的虎口後,又能遇到那個特別行動隊,你就像被神明眷顧一樣,做錯的每一步都有人替你修改。”
柏嶺雪以平靜得近乎哀傷的語氣敘說,那腔調就像吟唱著一首詩。但淩獵眼裏漸起微瀾,一個個名字在他眼前閃現而過,衛之勇、老院長、蕭遇安、符衷……還有季沉蛟。
某種角度上說,柏嶺雪說得沒錯,他確實像得到了神明的垂青。
“你離開之後,我們所有人承受了本該由你承受的責罰,死去的小孩更多了,教官們說,是我們合力欺騙大人,將你送出去通風報信,我是被折磨得最狠的一個,因為我看著你離開,教官們認定我是你的‘共犯’,小孩們挨了打,也把氣撒在我身上。”
那必然是一段殘忍得無以複加的年歲,但在柏嶺雪的話語中,它們竟是變得蒼白而無關痛癢。
淩獵設想過阿雪的處境,但是當年的自己連自保都難,又怎麼幫得了阿雪?
“以前都是姐姐和你保護我,你知道的,在全村的孩子裏,我是最笨的那一個。你們都不在了,沒有人再為我遮風擋雨。但是阿豆,我沒有因為這件事恨過你。我知道你不是故意丟下我,我希望你活下來,去看看姐姐說的南方的春天。”
柏嶺雪又擰開水龍頭,玩著清澈的、涼爽的水,“記不記得,姐姐說在南方我們可以像這樣肆意地玩水?”
淩獵點頭。在“沉金”的小村子,水是冰雪融水,冷得能凍掉一層皮,他們想象不出能玩的水是什麼樣子,汩汩流淌的液體仿佛隻有新鮮的血液。
“我感激那時遭遇的殘忍對待。”柏嶺雪話鋒一轉,“如果沒有經曆過那樣地獄般的生活,我無法從所有小孩中脫穎而出,被‘沉金’的高層選中。所以說阿豆,你的離開反而為我打開了一扇門。在他們將我從村子帶走後,那個村子被剿滅了,所有人都被殺死。國際刑警連小孩都沒有放過。”
“當你在喻家扮演喻戈時,當你給特別行動隊賣命時,我在‘沉金’的泥潭裏掙紮,其實……我有機會像你一樣改邪歸正,給警方當線人,功勳累計到一定程度,洗清身上所有的罪孽。”柏嶺雪慘笑兩聲,“畢竟遇到他的時候,我還沒有犯過不可饒恕的罪行,我隻是‘沉金’一個普普通通的殺手,尚在訓練中,手上還沒有沾上一個人的鮮血。”
淩獵將所有線索都串了起來,“‘他’是尹寒山?”
柏嶺雪轉向窗戶,陽光落在他眼裏,他歎了口氣,“是,那年寒山來到衛梯鎮,在山林中徒步時遇險,是我救了他。”
淩獵不解,“但那時你已經離開村子,村子也早已不存在。”
“我去緬懷過去不行嗎?”柏嶺雪說:“‘沉金’隻剩下一部分勢力,我完全有機會逃走,從此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
淩獵:“你想從衛梯鎮入境?”
“對,我一直記得你是從那裏掉下去,如果你還活著,我想也許能找到你。如果我真的能脫離‘沉金’,我也想從那裏開始新的人生。”
“但我很難真正做出決斷,我出生在‘沉金’,學的全是殺人犯罪的手藝,我沒有國籍,沒有身份,失去‘沉金’,我還能活下來嗎?”
“我徘徊在邊境,不敢進入,也不甘心就這麼迴去。就在那時,我遇到了迷路昏迷的寒山。我不知道他是警察,把他救到我的臨時住處,等著他醒來。”
在柏嶺雪能夠想起的人生經曆中,那短暫的時光是唯一與良善、希望、愛掛鉤的日子。
尹寒山醒來,竟是立即辨認出他不是普通的邊民。
也對,普通人怎麼會攜帶武器,身上沾染著硝煙的味道。
他也察覺到,來人不是普通的戶外運動者,是警察。
一個犯罪分子,一個警察,就這樣在邊境的鬆林裏共處一室,互相猜忌,卻都沒有動手傷害對方。
是尹寒山打破沉默,“你救了我?”
柏嶺雪看著這個比自己大了接近十歲的男人,警惕地點點頭。
尹寒山竟是笑了,開懷,毫無陰霾,拍拍他的肩膀說:“謝謝。”
他愣愣地看著尹寒山,尹寒山又拿來一張紙,寫上自己的名字,還問他看不看得懂文字。
他有點生氣,雖然他從未踏入過山那邊的國土,但他知道自己來自那裏,聽讀書寫十分流暢。
“你的眼睛很好看。”尹寒山又說:“你有e國血統吧。”
柏嶺雪沉默,他並不喜歡這樣的眼睛,“沉金”根植於e國,墨綠眸子代表著流淌在血脈裏的罪惡。
聽他說完,尹寒山卻笑道:“自己不學好,倒是怪到眼睛上。你這漂亮的眼睛能有什麼錯呢?”
他與尹寒山爭辯,一股腦把從小到大的遭遇都說了,他說他能有什麼選擇呢,一出生就在“沉金”,想要活下來,就得成為殺手,成為傭兵。
尹寒山卻問:“那你為什麼要到這裏來?你明明沒有任務,這裏也不是‘沉金’的地盤了。”
柏嶺雪愣住。為什麼來這裏?
他知道答案,卻無法向一個警察說出口。
“你還沒有成為真正的‘沉金’。”尹寒山說:“你還有後路可以走。”
“我……”
“你想迴到祖國,變成一個普通人。”
柏嶺雪心髒飛快跳動,血液好似沸騰起來。對,他想看看南方的雪,他想成為普通人,他想找到阿豆!
“你想得美。”尹寒山笑著說。
柏嶺雪剛放鬆的神經再次緊繃起來,他還太年輕,分辨不出一句話裏到底有多少含義。
“不是所有人都能成為普通人,你是‘沉金’的人,在你成為普通人之前,你應該為曾經做過的事付出代價。”
柏嶺雪問:“什麼代價?”
這時,尹寒山卻收起玩笑口吻,眼神逐漸嚴肅,“我不能直接將你帶走,但是我可以給你一個任務,如果你能夠完成任務,也許有一天,你能夠正大光明地行走在陽光之下。”
柏嶺雪急切地問:“你想我做什麼?”
“迴到‘沉金’,想辦法進入‘沉金’高層,獲取情報。”尹寒山說:“‘沉金’並沒有消亡,它隻是進入暫時的蟄伏,國際刑警此時放鬆,無疑是讓之前的犧牲白給。等到‘沉金’恢複元氣,一起都晚了。”
柏嶺雪感到靈魂都鼓噪了起來,聲音微微發顫,“你的意思是,我當你的線人?”
尹寒山說:“你願意嗎?”
柏嶺雪說不出話來。
願意嗎?從此他將為一個剛認識的警察賣命,和“沉金”作對,稍不留神就會慘死。
這些年國際刑警派了數不清的臥底,他知道他們是什麼下場。沒有人比“沉金”的成員更清楚“沉金”的殘忍。
可是如果有朝一日真的洗清了身為“沉金”成員的罪孽,他可以迴到從未踏足過的故鄉,有身份,有朋友,成為一個普通人。
巨大的誘惑讓他難以頃刻做出反應和抉擇。
尹寒山又換上玩世不恭的表情,笑道:“沒關係,來日方長。”
來日方長,就像一個甜蜜的咒語,它捆縛在了柏嶺雪的血脈裏。
聽到這裏,淩獵已經描繪出大致的後來,甚至還有一瞬間湧出一個不切實際的猜測——阿雪到現在,仍是亦正亦邪,他身上背負著某個責任。
“你……成了尹寒山的線人?”
“咚”一聲,柏嶺雪將手上把玩著的手術剪刀丟進不鏽鋼盤裏,這聲音極其清脆,像是敲碎了一段不真實的,卻又如水晶般存在過的時光。
“沒有。我有來日方長,他卻沒有。”
尹寒山並沒有受多重的傷,但他在體力恢複之後沒有立即離開,像是被山裏的景色迷住了。
柏嶺雪也沒走,每天找點東西迴來喂飽兩人的肚子。
有一天,柏嶺雪沒忍住問:“你為什麼還在?”
尹寒山不正經地笑道:“你不也沒走嗎?”
柏嶺雪皺著眉,“我又不是警察,我想待多久待多久。”
“警察也有假期,我好不容易爭取來年假,還沒玩夠,才不迴去。”
柏嶺雪覺得這人好奇怪,他接觸過很多國家的警察,沒有哪一個像他這樣,吊兒郎當的,還滿嘴跑火車。這人真的是警察嗎?會不會是人販子,想把自己騙走賣掉?
“哈哈哈哈——”尹寒山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飆出來了,拍著他的肩膀說:“你是高估了我還是低估了你?你比我高,堂堂‘沉金’的殺手,我還能把你賣了?”
“沒見過你這樣的警察。”
“我這樣不挺好的?哎小朋友,前幾天說的那事兒你考慮好了沒?給不給我當線人?”
柏嶺雪沉下臉,好一會兒才說:“我不知道。還有,你不要叫我小朋友,我成年了,我是殺手。”
尹寒山又笑得前仰後合。
柏嶺雪長這麼大,從來沒見過比尹寒山還愛笑的人。晚上一同躺在一間屋子時,他想,如果能一直這麼生活下去也挺好的。
他不會當殺手了,也不去奢望當什麼普通人,就定居在這裏,有尹寒山每天講笑話給他聽。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時,他感到一陣驚心。
他迴到這裏是為了逃走,遇到的警察卻要把他推迴那至深的黑暗,他要用自己的命來換取將來的自由。多壞的警察,他居然還想和他一直生活在這裏。
睡著之前,他想,那就把這當做一個夢吧。在夢裏,有不敢奢望的平凡和快樂。
是夢,所以有醒來的一刻,這一刻還來得特別快。
在認識的第九天,尹寒山收拾起行囊,柏嶺雪緊張地問:“你要迴去了嗎?”
尹寒山在鏡子前剃幾天都沒剃的胡子,“是啊,要迴去上班了。”
“你,你不是個不守紀律的警察嗎!”
“嘿!瞎說什麼!”尹寒山在柏嶺雪額頭上敲了下,“天底下就沒有比我更守紀律的警察了。”
柏嶺雪急了,“可我還沒有下好決心,我……”
他不願意承認自己的軟弱,可是他明明可以逃走了,他真的很害怕迴到“沉金”。
他以為尹寒山會像之前很多次一樣嘲笑他,尹寒山寬大的手掌卻按在他頭上,揉了揉,又拍了拍。
“如果是我,我也會像你這樣猶豫吧。”
柏嶺雪一愣,不知尹寒山為何會突然變得溫柔。
“軟弱不可恥,不想為別人冒生命之險也不可恥。”尹寒山的笑容帶著寬容的意味,“如果你今後想通了,願意做我的線人,隨時歡迎。”
柏嶺雪追出去,喊道:“尹寒山!”
尹寒山停下腳步,迴頭,身後是望不到盡頭的萬裏河山。
“沒禮貌。”尹寒山笑著說。
“你不抓我嗎?”柏嶺雪急切地說:“我是‘沉金’的人,你不抓我迴去嗎!”
“我說過,我是出來旅行,沒有執行任務。”尹寒山頓了頓,又道:“而且也許不久之後,你就從‘沉金’的人,變成了我的線人。”
柏嶺雪還想說什麼,但他心裏堵得慌。那一刻,他甚至願意被尹寒山抓迴去,坐牢都可以。
尹寒山最後對他揮揮手,挺拔的身體在他一眨不眨的注視中,融入了那片河山。
天黑了,柏嶺雪坐在屋子前,看著天上的繁星,聽著鬆林裏偶爾傳出的寂靜的聲響,迴頭看看屋子裏,裏麵不再有尹寒山煩人的笑聲。
那個男人來得突然,離開得也突然,冒冒失失地在他心裏丟下一枚種子,卻不管種子的生長。
他原本可以逃迴故土,混三教九流的道,當一個能潛藏在社會規則裏的壞人。
但現在他不能迴去了,一旦他這樣想,尹寒山的話就在他腦中響起——做我的線人,將來堂堂正正地做一個普通人。
這簡直是有生以來得到的最美味的蛋糕,它代表著祝福與光明。
他走向來時的黑暗,目光變得堅定,他忽然覺得,能夠成為尹寒山說的普通人,那麼就算生命在明天就將終結,也沒什麼好怕的。
淩獵說:“所以你迴到‘沉金’,按照尹寒山的想法,在‘沉金’步步高升?”
“‘沉金’被圍剿,給了我這樣的新人上位的機會。”柏嶺雪臉上再無麵對尹寒山的稚氣,“隻要我將情報交給寒山,‘沉金’最後的勢力將被徹底斬除,我以為這將是我送給寒山最好的禮物。我終於可以洗清我成長於‘沉金’的罪孽。但是……”
淩獵深吸一口氣,“尹寒山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