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泉,一個原本前途光明的大學生,在迴到學校後性情大變,精神失常,不敢向任何人傾述,最終落到自殺的下場。你們‘粉麵具’一點責任都沒有?”
“趙皆,受到你們的啟發(fā),覺得網絡有罪,所以維護支撐網絡的人也有罪,一口氣害死了六個人,多人終生殘疾。你們也沒有責任?其實他這麼做,是你們想看到的吧?他毀掉的那些人全都是程序員。”
汪英灼高聲說:“不關我的事!我沒有教唆他!”
“你看,這麼快就開始推卸責任。”季沉蛟輕蔑地笑了笑,“你不是要為全人類造福嗎?你不應該反思一下,為什麼離開‘遊戲’,趙皆就變成這種人?你不是最擅長思考嗎?”
汪英灼氣得大口唿吸,“你說的根本不是事實!我為什麼要為趙皆殺人負責?”
季沉蛟沒理會他,“據(jù)我所知,參與者們的確是主動被你們接走,但在‘遊戲’開始之前,他們中的很多人想要離開。然而你們放人了嗎?你們沒有,你們用槍指著他們的頭,威脅他們如果不服從,就去見上帝。”
季沉蛟雙手撐桌,壓迫感又強了些。
“用你這喜歡思考的腦子再好好想想,你有沒有犯罪,犯了哪些罪。我給你時間,你有的是時間。”
審訊室的門打開又關上,走廊上暴起一聲憤怒又恐懼的叫喊。
偵查還在繼續(xù),網絡追蹤和現(xiàn)實審訊搜查並進,“粉麵具”裏除了在國外的幾名骨幹,其餘成員已經全部被抓獲,而他們組織的三次“遊戲”中的參與者也全部被找到。
由於嫌疑人、參與者分布得十分零散,結案報告是由各個地方的警方獨立寫的。但夏榕市重案隊是這次的核心單位,所以所有人的信息都會在季沉蛟手上做個匯總。
經確認,被“浮光”插手殺害的是雍輝豪、唐旗,沒有第三人。但像張春泉這樣自殺的還有三人,被洗腦後像趙皆這樣犯罪的有一人,另有十七人被發(fā)展為新的成員。
在“粉麵具”的骨幹中,淩獵看到一個出人意料的名字——葉蕊格。
羅蔓釵那起案子,葉蕊格被牽扯其中,淩獵親自去找她了解過情況。她原本是炙手可熱的明星,卻在事業(yè)巔峰遭遇事故,從此淡出演藝圈。羅蔓釵自稱將她的氣運轉移到自己身上,才導致她的事故,而導演魏晟也這麼想,往羅蔓釵的包中偷偷放下一張殺手卡牌。
如今葉蕊格已經過起普通人的生活,不僅沒有抱怨羅蔓釵,還為羅蔓釵說話,不認為羅蔓釵真的轉移了她的氣運。
淩獵那天離開之前,她說希望警方能注意娛樂圈的亂象。淩獵把這話放在心裏,卻沒有餘力立即著手。怎麼也沒想到,再次見到葉蕊格,她的身份已經是“粉麵具”的骨幹。
葉蕊格素麵朝天,長發(fā)被一根單調的黑繩紮起,穿著最普通的棉布衣服,眼神仍是當初見麵時的溫柔,“不,其實那時我就在‘粉麵具’了。”
淩獵問:“為什麼?”
葉蕊格沉默了一會兒,再次抬起頭來時,唇角帶著無奈的笑容,“我跟你說過,我們這個圈子很亂。我是其中最幸運的人,有人幫助我,我自己也足夠認真,所以我被很多人喜愛,這是我的榮幸。但我隻是百分之一,更多的人,尤其是女人,在這個圈子裏被玩弄,被辜負,她們的努力不被看到,她們有任何失誤,就會高亮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中。”
葉蕊格歎了口氣,搖搖頭,“我見過太多這樣的事了,有的女孩兒,她們根本沒有犯罪,甚至沒有犯錯,就為了給某些大明星擋槍,莫名其妙就成了犧牲品。網絡給這些事推波助瀾。我知道你們很多人都看不起我們這些當演員當歌手的,覺得我們隻有皮囊,確實有的明星是這樣,但也有認真拍戲,認真工作的人。”
“但有了網絡,他們好像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他們一心撲在戲上,不大會經營自己,也沒有一個會營銷的公司,流量不行,所以粉絲很少,所以動不動就被拉出來拉踩、造謠、潑髒水。我厭惡用流量來給演員定性。”
“可流量是怎麼來的呢?是網絡。我離開這個圈子後,思考了很多事,越是思考,越覺得網絡讓人們變得浮躁、惡毒。我想為他們,我的那些認真工作的後輩們做一點事。我現(xiàn)在隻是個素人,做明星時不敢做的事,我現(xiàn)在敢做了。”
淩獵問:“‘粉麵具’是怎麼找到你?”
葉蕊格說:“我去e國旅行散心,認識了一群有抱負的好孩子。”
這群“好孩子”就是汪英灼等人。
“我比他們年紀大,經曆的事情也更多,所以我考慮得比他們更理智,我知道殺死網絡絕對不是正確的決定,網絡不可能被殺死,而上麵除了惡意,也有很多善意。”
淩獵皺眉,“但你還是……”
葉蕊格說:“因為我們別無選擇。我們想不到一個更好的解決辦法。有時候想到達成一個普通的目標,必須進行極端的反抗。而且……實在是沒有人來幫我們,幫我的那些後輩。”
淩獵說:“上次見麵時,你說希望警方有所作為。”
“那是我不切實際的願望。”葉蕊格微笑,笑容甚至有一絲寬容和虔誠,“那時我早就是‘粉麵具’的一員了,我在用自己的方法有所作為。可我知道我的行為也是錯誤的,我希望有真正正義的力量來掰正我的錯誤、圈子的錯誤、網絡的錯誤。但我也明白,那是異想天開。”
淩獵站了起來,葉蕊格抬頭望著他,燈光灑滿她全身,她平靜地說:“我認罪。”
還剩下一些掃尾工作,“粉麵具”這一係列案子就算是查清楚了。但季沉蛟想從“粉麵具”入手,抓到“浮光”暗網的蛛絲馬跡,和沈棲等一眾技偵隊員熬了幾個通宵,但收效甚微,柏嶺雪自從離開夏榕市,就像被蒸發(fā)掉的雪花,再無蹤跡,而“浮光”的蹤跡卻有無處不在。
季沉蛟按著額頭,在陽臺上發(fā)呆。
淩獵在技偵辦公區(qū)沒找著人,溜達了幾圈,透過玻璃門,看見陽臺上稍顯孤獨的背影。
淩獵輕手輕腳走過去,一拳戳在季沉蛟後腰上,“別動,噶腰子。”
季沉蛟向來警惕,雖然是在自己地盤上,但被這麼來一下,本能地就該反擊。但也許是太熟悉,也許是知道來的一定是淩獵,在聽到聲音之前他就沒動,表現(xiàn)得近乎順從,聽見聲音確定是淩獵,還意思意思地舉起雙手。
淩獵繞到季沉蛟麵前,揪揪他的臉,“男朋友,心情不好?”
季沉蛟黑沉的眼裏這才掠過一片光影,“腰子賣多少錢?”
淩獵笑起來,“不賣,不然男朋友就成廢物了。”
季沉蛟琢磨了一會兒,“你怎麼又開黃腔?”
淩獵純純地說:“有嗎?你腦子黃,聽什麼都黃。”
兩人鬥了會兒嘴,季沉蛟緊繃的神經放鬆些許,歎了口氣。
淩獵說:“唉聲歎氣,都成季老頭兒了。”
“柏嶺雪到底在哪裏?”季沉蛟說:“我不知道還能不能救下寧隊。”
淩獵說:“哦,原來在操心這事兒。”
季沉蛟迴頭,“你呢?”
“我什麼?”
“‘浮光’暗網難以拿下,阿雪又不見蹤跡,你不急?”
冬天的天氣不怎麼好,天空總是鉛灰鉛灰的,也就太陽落山這會兒,吝嗇地向大地拋灑些許金紅霞光。
他們就站在這霞光裏,季沉蛟背對光線,臉上是深刻的陰影,淩獵的瞳仁被照成金色,像夜裏貓的眼睛。
“什麼阿雪阿雪,叫得倒是親切。”淩獵說:“他是你的阿雪嗎?”
季沉蛟被堵得啞口無言,淩獵臉上沒有笑意,他看不出淩獵是不是在開玩笑,幾秒後說:“嗯,你們認識,是你叫他阿雪。”
“那他也不是我的。”淩獵笑著給了季沉蛟一拳,“男朋友,你怎麼迴事?柏嶺雪就柏嶺雪,言熙就言熙,不管他叫哪個名字,和小時候的我,和還是個菜鳥的你有什麼往事,他現(xiàn)在都是個犯罪分子!而我們,是警察。”
季沉蛟心裏忽然觸動萬分。他剛才在糾結什麼?淩獵早就比他看得清楚。
但淩獵忽然也歎了口氣。
季沉蛟幫他捋了下頭發(fā),順勢攏住他的一邊臉頰,“剛教育完我,你這是歎哪門子氣?”
“‘浮光’暗網比我之前設想的影響更深。”淩獵說:“你覺得葉蕊格是個善良的人嗎?”
季沉蛟想了想,“算是。長久以來的幸運讓她習慣於看到美好的東西,突然殺到的厄運讓她認清現(xiàn)實。她和汪英灼有共同點,喜歡站在高處俯視社會。”
淩獵說:“他們這些人更容易接觸暗網,汪英灼沒說錯,暗網確實有門檻。”
“你擔心的是?”
“他們確實比一般人更有想法,也更有能力把想法付諸實踐,暗網遇到他們,會被激發(fā)更大的潛力。”淩獵說:“所以男朋友,其實我也很著急。‘浮光’無法盡早清除的話,會引發(fā)更多高級層麵的犯罪。”
重案隊查到這個地步,檢察院逐步開始介入,嫌疑人也會陸續(xù)移交到檢察院,席晚的丈夫周小峰正好是負責對他們提起公訴的檢察官之一。
檢察官們在市局走流程,和刑警們一起討論案子的細節(jié),正式工作告一段落後,大家聊起別的事。
周小峰和刑偵支隊很多人都很熟,畢竟合作的次數(shù)太多,和重案隊更是親密,他到重案隊來,就跟和老婆迴娘家似的。
時間寬裕,他在重案隊多留了會兒,席晚在痕檢那邊開會,他順道等等席晚。
聊著天,話題逐漸從“粉麵具”轉移到許將。不久前淩獵打岔提到許將也是網絡惡意的受害者,季沉蛟潛意識裏一直惦記著這事。正好周小峰過來,便打聽下檢察院的內部消息。
“還沒複職,許將現(xiàn)在自己精神狀態(tài)也不好,誰被那樣汙蔑,還無法發(fā)聲反擊,都會感到深受打擊吧。”周小峰提到這事就覺得遺憾,“我們內部查了幾輪,許將確實沒有問題,但架不住外麵的輿論攻擊啊。”
季沉蛟說:“出一個調查通報,把事情說清楚不行嗎?”
周小峰搖搖頭,“但網上咬死他讀書時霸道,人們不會管你理由是不是管束調皮男生和不守紀律的女生,隻會說你搞霸淩。你也知道,現(xiàn)在校園霸淩是個很嚴肅的社會問題,有心者一利用,沒完沒了的。”
“其實我們領導找許將談過,想暫時給他調動一下職位,不是閑職,也是很重要的工作。但他這個人你接觸過,認死理的。他覺得自己沒錯,不該受到這樣的對待,而單位不為他發(fā)聲,還要向惡意中傷者妥協(xié),他情感上受不了。心態(tài)這一垮了啊,你讓他繼續(xù)奮鬥,這還奮鬥得起來嗎?”
季沉蛟見過一些有相似遭遇的人,他們中的一些一蹶不振,離開係統(tǒng),有的去了閑散部門,渾渾噩噩度日。他不免想到汪英灼咄咄逼人的話語,網絡,確實滋生了太多惡意。
許將的情況很複雜,重案隊這邊也幫不上什麼忙,季沉蛟說:“對了周哥,‘粉麵具’這個案子,你們接過去之後要警惕他們在輿情上做文章。對網絡惡意的申討很容易引起共情,他們的律師一定會利用這一點。”
周小峰一怔,立即說:“太對了,我還沒來得及想到這一點!”
“說不定還會用許將做文章哦。”淩獵來到季沉蛟身後,笑著跟周小峰打招唿,“嗨,周先生。”
周小峰學席晚的稱唿,“你好,淩先生。”
季沉蛟:“你倆非要這樣嗎?我雞皮疙瘩都掉下來了。”
淩獵連忙蹲下,“哪哪?我找找?”
季沉蛟按他腦袋,眼看就要打起來,周小峰說:“淩老師,你剛才說用許將做文章?”
“我猜的。”淩獵說:“許將莫名被針對,席女士上迴還說有的犯人開始利用許將的汙點叫冤,現(xiàn)在事情不僅沒解決,還越來越麻煩,不排除有個別被判刑的大人物想靠搞臭他的方式,來撈自己出獄後的資本。隻要有錢,會炒作,讓大眾相信他被當事檢察官坑害,其實不是很難的事——尤其這個檢察官,哦,現(xiàn)在是督察了,還一身黑點。”
周小峰麵色嚴肅,“我們也考慮過這一點,但暫時還沒有查到具體人物。”
淩獵點點頭,“隻是推理嘛,不一定就是真相。但現(xiàn)在有新情況。‘粉麵具’申討網絡惡意,即將被審判,許督察遭受網絡惡意,失去工作,腦子靈活的律師會把這兩件事擺在一起,講一個諷刺,又很能引起共鳴的故事——你們不是要審判我的當事人嗎?看看你們的同僚,他是不是受害者?我們原本可以拯救他,而你們做了什麼?”
周小峰忽然有種汗毛倒豎的感覺,一方麵是因為“粉麵具”可以利用許將的困境,將檢察院一軍,一方麵是因為淩獵。
麵前這位看上去毫無刑警氣的人,用懶洋洋的腔調說著縝密而冷靜的話。
迴過神,周小峰下意識想喝點水,拿過桌上的杯子,擰開蓋子,才發(fā)現(xiàn)剛才開會時,已經把水喝完了。
他站起來,笑了笑,“我去接點水。”
淩獵忽然大幅度歪過身子。周小峰看看自己的手,“嗯?”
“杯子。”淩獵笑嘻嘻地問:“周哥,這杯子哪兒買的?多少錢啊?”
周小峰被問得丈二和尚,倒是季沉蛟瞬間明白淩獵的用意,這家夥還惦記著給他買老幹部保溫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