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班主任聊完後大約晚上七點半,坐在地鐵上一路苦思冥想,段明風才初一,怎麼小小年紀會有兩幅麵孔?我在初一的時候是個什麼樣?整天想著和男同學打籃球,和女同學耍貧嘴,閑得無聊就打打遊戲談談戀愛,隻要成績達到爸媽的要求,課餘時間任我安排,根本沒有糟心事兒值得我憂鬱。
我表弟才十二,用我媽的話說就是:“人還沒豆丁大。”正值“少年不識愁滋味”的青春期,怎麼就社交障礙了呢?我抓耳撓腮,覺得首要原因還是心裏太壓抑,家庭環境一團糟,常年處於委屈難過嚶嚶嚶狀態,學習環境…我忽然一陣心疼,在高手如林的南外保持著年級第一的排名,多麼變態。
爸媽不在家,我走出地鐵站打電話喊段明風下樓找個館子吃飯。
盛夏的傍晚,太陽緩緩沉入地平線,漫天絢爛的紅霞像打翻的鳳仙花汁,逐漸氧化發黑。
我在小區的非機動車鐵門外等他,光線幽微,這時間迴家的人很多,路燈亮了,段明風身形矮小,在湧動的人群裏像棵小蘿卜,他低著頭躲避著和路人的身體接觸,我揚聲喊他:“段——明——風——”,他茫然的抬起頭找聲源。
當段明風眉開眼笑的大步向我奔來,我下意識張開手臂,也許他本不想撲進我懷裏,是我的姿勢慫恿了他,他重重的撞上來擁抱我,在我連連後退的哀嚎裏笑得狡黠又愜意,小朋友就應該是這樣的,恃寵而驕,無拘無束。
段明風下巴磕在我胸口,一張稚氣未脫的小臉蛋白白嫩嫩,我假裝嫌棄的捏了捏他肉乎乎的臉頰:“走吧。”
段明風仰著頭,唇紅齒白:“哥,我們吃什麼呀?”
我搭住他肩膀,財大氣粗:“你想吃什麼我們就吃什麼。”
段明風酷愛蘭州拉麵…的湯,每次麵條吃兩口,湯喝光,我吃完碗裏的麵條,翻個白眼和他換碗,他把我碗裏的湯也喝光,打個嗝:“我吃飽了。”
“你這是喝飽的,”我無奈:“撒泡尿就沒了,家裏沒吃的,晚上你餓了怎麼辦?”
段明風舔舔嘴巴:“我們不買泡芙嗎?”
“……買。”
他一迴家就去寫作業,我偷偷靠在書房門口看他,他心無旁騖,泡芙就擱在眼前,竟然一口也不吃,我敲敲門,他背對著我猛然合上本子,我放慢腳步等他收拾好,不經意瞄了一眼,原來在寫日記,本子上帶密碼鎖的。
“哥…?”他手壓在日記本上,鎖扣輕微的“哢噠”一聲鎖上了。
“我要跟你聊聊,”我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家長會的事。”
段明風壓根沒把我當家長,隨意的靠在椅子上:“奧,老師講什麼了?”
我欲擒故縱,先打哈哈:“誇你成績好,發了三好學生獎狀。”
段明風顯然習以為常,隻是靦腆的笑了笑。
我接著話茬開始裝蒜:“我本來以為優秀班幹部獎狀也有你的份。”
段明風愣了一下,趴迴桌上翻開作業本,小聲道:“我沒當班幹部。”
我見他想逃避問題,便把他拽迴來麵對麵:“不是吧,成績這麼好的小朋友都不當班幹部,你們班老師怎麼想的?”
“是我不願意,”段明風皺了皺眉:“班幹部要管人,我不喜歡。”
管人是挺麻煩的,我點點頭表示認可,然後他下一句就開始語出驚人。
“其實我不喜歡上學,不喜歡寫作業,不喜歡考試,不喜歡排名,”段明風越說越失落,自顧自道:“老師說班幹部要愛學習,能帶動同學們,我不喜歡同學們,同學們也不喜歡我…”
“等等!”我一直以為段明風如此沉迷學習是單純的興趣使然,他竟然說不喜歡學習…也不喜歡排名,不為了爭強好勝。我問他:“那你為什麼那麼認真啊?”
段明風理所當然道:“我考得好,爸爸會很開心,王絲甜成績不好,爸爸總是唉聲歎氣的。” 他似乎想到什麼,突然一笑:“王絲甜有一迴生氣,跑來撕我月考試卷,結果被爸爸罵了一頓,她就更生氣了,周末爸媽不在家,她把我關在陽臺上關了一天一夜。”
段明風語氣輕快,仿佛在分享一件童年趣事。
我抓著他的手,驚道:“什麼時候的事!?”
段明風臉上的笑意逐漸破裂,眼眶一紅,帶著哭腔委屈道:“就是那迴…我打電話給你,你還罵我。”
我沒想到這件事竟還有我的份,趕忙問:“我什麼時候罵你了?”
段明風翻出舊賬來,學著我的口吻蠻橫道:“你說喂!大半夜的有病嗎?”
我笑得岔氣,段明風一邊掉眼淚,一邊怨念的瞥著我,他學我的口吻學得未免太像,仿佛情景再現,我喘了好幾口氣才勉強平複心情,捧著他的臉:“對不起,哥錯了。以後我就是躺在棺材裏,也會詐屍起來和藹可親的接你電話。”
段明風又哭又笑的,差點兒吹出鼻涕泡。
算完舊賬,他傲嬌的撇了撇嘴:“別人都可以罵我討厭我,你不可以…”
我當他是小孩兒撒嬌,隻覺得可愛又可憐,滿口答應:“我喜歡你還來不及呢,怎麼會討厭你。”
段明風愣住,眼珠亮晶晶的盯著我。
我接著說:“同學們一定也都很喜歡你,你要給他們了解你的機會…”
“不,”段明風倏然站了起來:“這不一樣。”
他就把我往門外推,我腳抵著門框,努力勸說:“怎麼不一樣?你成績這麼好,長得也好看,學校裏肯定有大把的小姑娘喜歡你,段明風…你別妄自菲薄,大家都很喜歡你哦。”
我越說段明風越焦躁,這場談心瀕臨崩潰,他說:“我才不稀罕他們喜歡我!”然後用力把我推出門外。
“砰——”
唉,我抹了抹腦門的汗,對著書房緊閉的門歎了口氣,青春期的小屁孩太古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