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光元年,春。
“去你穆之叔父家,為父教你的禮數不要忘了,不要像頭野驢一樣給為父丟臉!
“是,”少年躺在榻上,翹著二郎腿拈著小桌上的點心吃,“野驢怎麼了,在北疆的時候您可喜歡耶律毛毛了,到中原您就嫌棄它!
賀蘭衍歎道:“你自己願意和一頭驢比,為父也無甚話說!
耶律毛毛是父子倆當初在北疆撿的一頭野驢,那驢跑到軍營裏來的時候毛長得蓋住了眼睛,十分風流瀟灑,活像一張會動的氈子,兵士們當時都以為撿到了一頭犛牛,樂得不行。
賀蘭衍字浩康,出身行伍,一生戎馬,做到北疆鎮戍軍的一名軍副,其子賀蘭昭亦自幼習武,正光元年,賀蘭衍遷中軍虎賁幢將,攜妻子入京師洛陽。
賀蘭衍早年喜結交軍中朋友,其好友雲棣在中軍羽林當值,此次入京,安置妥當之後,賀蘭衍便迫不及待地帶著賀蘭昭去拜訪故交。
賀蘭衍掀開馬車的簾子探出頭:“你上車!
“我坐不慣,”賀蘭昭單腿踩住馬鐙,輕盈一躍翻身上馬,“我騎馬給您開道。”
“你不要,現在是洛陽,你不要……露,拋頭露麵的!
“親爹,”賀蘭昭一臉痛苦,“您漢話說不利索就別老用成語了,拋頭露麵是說娘們……姑娘家的,沒事兒,爹你前後看看,這洛陽城多的是騎馬的人!
賀蘭衍用鮮卑話罵了一句“野驢”,摔簾子坐了迴去。
賀蘭昭小聲用鮮卑話迴道:“野驢怎麼了,野驢挺好的,洛陽街道這麼窄,毛毛都跑不開!
洛陽城阡陌縱橫,街道自然不比北疆茫茫大漠可以縱橫馳騁,賀蘭昭走走停停,且行且看,他自幼長在北疆,看慣長河落日,平沙走馬,在大漠戈壁上野慣了,乍然來到京城,少年人心性高,嘴上不說,看向這座繁華都城的眼神卻處處透著新鮮,市井間搭起帳子當壚沽酒,賣藝人歌聲傳得悠長;走街串巷的商賈背著各式各樣新奇的小玩意兒,還有……
還有青樓紅袖。
賀蘭昭帶著某種孩子式的興奮與迷茫抬起了頭,看向那在鬧市之中被裝點得格外綺豔的精巧樓榭,那房屋和別的灰突突的不一樣,樓閣用紅粉簾幕隔了起來,有女子倚著欄桿,香肩半露,雲鬢微墮,看見他往上看,嬌滴滴地喊了一聲“小郎君”,把帕子往下一拋,賀蘭昭出於本能伸手接住,接住之後卻不知所措了,手忙腳亂地捏著帕子翻來覆去地換著手倒騰,好像那姑娘扔的不是香噴噴的帕子,是顆大漠裏就著泡硬屎能啃三年的仙人球。
“你剛買了個烤紅薯嗎這麼燙手……”賀蘭衍又掀開了車簾,看見賀蘭昭捧著條花紅柳綠十裏飄香的帕子,哪能不知道是怎麼迴事,金剛怒目道,“你在幹什麼!”
“我……”賀蘭昭百口莫辯,抬手往上一指,卻發現那姑娘嬌笑著,退到簾幕後頭去了,隻能訕訕地說,“她自己扔給我的。”
“你!”賀蘭衍氣不打一處來,指著賀蘭昭道,“你等著迴家的,我要把你打得……”他瞪著眼睛想了一會兒詞,總算從漢話裏找出一個能描述慘狀的形容詞,“我要把你打得姹紫嫣紅!”
“……好的!辨弊湘碳t的野驢把帕子掖進了懷裏。
賀蘭衍仍然心意難平,不是覺得自家兒子輕浮浪蕩,而是覺得,自己在漠北好好養到十八歲的兒子,剛到這煙柳繁華地就無端端沾染了一身紅塵,心裏不痛快,指著賀蘭昭溜溜達達的馬說:“你這馬步子怎麼走得這麼碎,像個娘們兒……姑娘似的夾著腿走,像個什麼樣子,我平時是這麼教你的嗎?”
賀蘭昭知道老爹心裏堵著沒處撒氣,笑嘻嘻地俯身替賀蘭衍挑著車簾:“爹,行車時請不要將頭和手臂伸出窗外,以免發生危險吶!
說完縱身拍馬,輕巧地拐了個彎兒,朝一條偏僻的小路快馬揚鞭絕塵而去,馬蹄和衣袂一同在春風裏奔揚,賀蘭衍在馬車裏靜靜望著,心裏居然升起一種“這才是我兒子”的快慰。
直到賀蘭昭一下沒收住馬蹄,撞翻了賣水果的攤子。
賀蘭衍:“……小兔崽子!
車馬行了半日,終於看到了雲宅大門,賀蘭昭勒馬俯身,小聲在賀蘭衍耳邊說:“爹你看這牌匾。”
賀蘭衍看了看,低聲迴道:“怎麼?”
賀蘭昭:“……多大。”
賀蘭衍一愣,哭笑不得道:“咱們家沒有這麼大的牌匾?”
“咱家?”賀蘭昭直起腰,懶洋洋的帶笑的音調,“您還記得咱家牌匾什麼樣嗎?上次白毛風把咱們家牌匾咵嚓一下刮掉半拉,到搬家的時候咱家還叫‘蘭宅’呢,娘為了應景在院子裏種了一堆蘭花,結果一晚上沙塵吹過去全吹死了!
賀蘭衍怔忡片刻,笑了:“軍營裏待慣了,為父沒注意!
說話間賀蘭氏父子已經走到雲宅門口,雲棣已經在門口等著了,賀蘭昭下馬將賀蘭衍從車裏扶了下來,雲棣趕忙迎上前:“浩康!”
賀蘭衍幾步上前攬住了正要行禮的雲棣的肩膀:“你這幹什麼!你在京城待得久了,缺人跟你瞎客氣嗎?”
賀蘭昭見此心裏嘀咕,出門之前千叮嚀萬囑咐我不要忘了禮數,如今自己見了人連個禮都不行,當著街就摟人家肩膀,不愧是我親爹。
雲棣愣了愣,笑開了,像從幢將變迴了二十多年前那個年輕的兵痞,賀蘭衍一指賀蘭昭:“愣著幹什麼,給你穆之叔父行禮!”
賀蘭昭彎下腰:“叔父……”
雲棣正在興頭上,一巴掌拍上賀蘭衍的後背:“叔父?賀蘭浩康,你讓你兒子叫我叔父?”
賀蘭衍一怔:“那讓他叫你娘?不行,咱倆分開這麼多年我早就娶妻了,你要是有意,我可以讓他叫你姨娘!
雲棣笑了:“你放什麼北疆屁,我是說要讓他叫我義父,當年說好了你兒子要叫我義父!”
賀蘭衍一揮手:“叫!”
賀蘭昭叫了聲“好嘞”,再次躬身一禮:“義父!進了門兒給您磕頭!”
雲棣在他頭上唿嚕了一把:“好孩子!”
雲家並非什麼豪門世族,宅院倒是做得精巧,賀蘭昭隨著父親與義父進了廳堂,一路隻見仆從皆神情恭順肅穆,當家主母在廳堂相候,自是一番寒暄不提。賀蘭昭坐在那裏聽賀蘭衍雲棣與雲夫人笑談故事,自然沒有他這個小輩說話的份,自己覺得好生無聊,脊背挺直坐得像練兵,眼神卻不知道飄到那裏去了,賀蘭衍看見兒子神遊太虛,知道他現在心裏長草,便問道:“穆之,你家兒子呢?”
雲棣習慣性地道:“犬子……”
賀蘭衍:“你好好說話!
雲棣:“哦,我兒子去了書塾,還沒迴來。”
賀蘭衍奇道:“你兒子沒習武參軍麼?”
雲棣道:“沒有,他樂意舞文弄墨就隨他去了,平時也隻教他些馬術拳腳罷了!
賀蘭昭心說老爹消息也忒不靈通,誰不知道洛陽雲郎鮮標清令,博覽傳書,君子六藝無一不精,不過這種眾星捧月一樣的公子哥兒就算見了麵也沒什麼成為至交的緣分,他甚至有些想念遠在北疆被他放生了的耶律毛毛……
賀蘭昭正在胡思亂想之際,隻聽得屏風那頭有人朗聲喚道:“父親。”
聽聲音也是個少年人。
雲棣道:“去換身衣服見客。”
賀蘭衍看了他一眼。
雲棣改口道:“見你義父!
少年頓了頓,應了聲是,又退下了。不過片刻,那人便換了衣服走進廳堂,雲棣招唿道:“來見過你義父。”
那少年納頭便拜,被賀蘭衍一把撈起來:“不急,你這個小兄弟也還沒跟你爹磕頭呢,有空一起磕!
雲棣笑道:“那來見過你這個小兄弟!
那少年轉過身來,翩翩一禮:“在下雲玉,見過這位兄臺。”
賀蘭昭笑了,抱拳迴禮:“賀蘭昭,見過雲公子!
賀蘭昭不著痕跡地打量著眼前人,見他一襲月白衫子,束發而未戴冠,大抵尚未及弱冠之年,膚白如玉,神情明秀溫潤,唇角含笑,眉目簡直像是畫出來的一樣清秀俊美,行動間自有風度,身上的書卷氣像一陣斯文的蕙風。
皎如玉樹,真不負一聲“洛陽雲郎。”
他不知怎麼的想起當年老先生提溜著他的耳朵讓他背的《詩經》來。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真成了一塊玉了。
他脫口道:“怪道京城人說雲公子‘風流俊望而有正骨’,今日一見才覺得天下竟有如此妙人!
雲玉訝異地挑了挑眉,覺得初見就這樣說話未免有些冒失,他仔細地看了看對麵的鮮卑少年。
那人身量清瘦修長,一身勁裝,胡服窄袖,頭發高高束起,五官的輪廓幹淨利落,目燦燦如巖下電,像匹迎著漠北朝陽奔馳的駿馬,他打量賀蘭昭,賀蘭昭也在看他,一笑露出一對小虎牙,他那清澈的眼神讓那句話並不顯得莽撞,隻是真誠。
雲玉一時間忘了什麼“不敢當”、“資質愚鈍”之類繁縟的謙辭,愣愣地看著他片刻,然後展顏一笑。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倉庚喈喈,卉木萋萋,春日裏沾著楊柳綠意的清風從半開著的窗子裏柔柔地吹進來,拂過相視而笑的少年人的臉頰。
溯源而上,這段故事的雙方都已經忘記,無法再告訴對方——
這才是此生初見。
作者有話要說: 鮮卑族來自蒙古高原,賀蘭昭(也就是柏舟)與漢人長相無甚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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