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他們沐浴之後相擁躺在床上,紅燭搖曳,時光安寧靜謐得好像之前的十來年都是這麼過來的,卻最終不知道是誰先動了情,溫馨的親吻變了味道,不似臨行前那一晚粗暴的荒唐,這一夜他們給對方以最溫柔的親吻與愛撫,仿佛享用不盡的長夜溫存,雲玉一直叫他慢一點再慢一點,輕聲哼叫像是撒嬌——他喜歡兩人以這種親密的方式糾纏在一起,這樣慢慢地就很好,他希望巔峰的快樂永遠不要到來。
兩人赤.裸相對的時候他不可避免地看到了賀蘭昭肚腹上的傷口,不能想象當時是怎樣兇險的境況,偏偏賀蘭昭還嬉皮笑臉,他笑不出來,因為明天眼前的人就又要走了,帶著還沒痊愈的舊傷。
他低眉斂目的模樣憐惜而虔誠,賀蘭昭摸著他的頭發,輕聲道:“今晚折騰你太久了,明天一早我就走,你睡你的,不必送我。”
雲玉皺了皺眉:“我不累。”
賀蘭昭笑了,親了親他的眉間:“我心疼。”
雲玉還是擰著眉看著他。
賀蘭昭輕聲道:“乖乖的,等我迴來,別讓我擔心。”
雲玉苦笑了一聲:“我有什麼好擔心的。”他把賀蘭昭摟進懷裏,抱得緊緊的,像攥著一把會流走的沙子,用幾乎算是祈求的語氣低聲在他耳邊說:“你一定好好的……”
賀蘭昭拍了拍他的後背,應道:“嗯。”
戰亂裏的時光過得總是格外的快,自上次洛陽一別,轉眼又是兩年蹉跎。賀蘭昭轉戰河北之後,曾經給雲玉去過幾封信,然而所述也是寥寥,他的字跡無比匆忙潦草,大抵是無暇燈下長篇大論,這一世他們聚少離多,歲月總是在思念的罅隙中艱難地流淌。賀蘭昭隨爾朱榮征戰南北,走過北疆、河北、關隴,看他招攬猛將,跟隨他從初露鋒芒到風頭無兩,卻漸漸地感到了不對。
他在與雲玉的書信往來中提及這件事,他覺得爾朱榮的欲望可能不止出將入相那麼簡單,他的狼子野心,厲兵秣馬的手筆都讓賀蘭昭不安,但爾朱榮的確驍勇非常,勇略過人,披堅執銳,手握千鈞之器,是邪是正亦未可知,可賀蘭昭究竟還是提防得太淺了,他太年輕,沐血雨而來,卻沒有經過所謂“陰謀”,不明白竊國者侯的道理,萬人鮮血才能成就潑天尊貴。
武泰元年,爾朱榮納費穆之諫,欲以祭祀為由集文武百官於河陰,一舉殺之,廢當朝太後與幼主,清洗朝廷。此計一出爾朱榮心腹皆震悚,賀蘭昭驚於爾朱榮的狠戾毒辣,當即決定與爾朱榮誓死決裂,他知道自己不過爾朱榮麾下一將,無法與爾朱榮抗衡,唯一能瓦解這個瘋狂計劃的隻有泄密,於是連夜將此事前後寫成書信秘密傳出寄往朝廷,另寫一份書信寄給雲玉,他知道即使這個計劃因泄密失敗,爾朱榮也不會被此事扳倒,反而自己很有可能被因不忠而被爾朱一黨清理掉,如果雲玉知曉此事則勢必會被卷進爭鬥之中,但他又實在不放心身處廟堂的雲玉,隻在信中婉轉說道近日不管發生什麼,萬萬不要離開洛陽。
然而賀蘭昭錯估了爾朱榮的謹慎。寄往朝廷的文書被中途截獲,爾朱榮大怒,打算清理“叛徒”,以儆效尤。
賀蘭昭看到那封被截的文書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沒有活路了,他知道自己無論事成與否都是一死,因此內心還算平靜,走到今天也沒什麼後悔的,隻是遺憾無法阻止一場瘋狂的屠戮,但也慶幸自己給雲玉的書信沒有被截,能護他一人也好。爾朱榮的軍帳裏一片死寂,人人都睜著驚恐迷茫的眼睛不敢出聲,他在進帳之前看了一眼天,早晨的天湛藍高遠,晨曦發出銀白色的光芒,他在心裏默默地歎了口氣——
多好的天氣啊,適合送一送他。
他隻是遺憾沒有痛快地死在戰場上。
他自幼習武,身體強健,卻沒受過熬刑的訓練,因而受刑的時間也就格外痛苦漫長。四月的天氣尚且帶著料峭的春寒,他隻穿著一件輕薄的單衫,在晨曦裏,在眾目睽睽之下熬刑。
他明白爾朱榮的用意,殺雞儆猴,刑罰都是怎麼疼怎麼來,用完刑就殺,因此也不必在意徹底破壞人的身體,爾朱榮想要慘叫,哀嚎,橫飛的血肉,需要徹底激起人的恐懼和敬畏,讓他們再不敢背叛他,但賀蘭昭不太想叫,為了忍住酷刑下的慘叫他無意識地咬破了舌頭,血順著嘴角流到脖子,劊子手以為他咬舌自盡了,往他嘴裏塞了塊布。
大塊燒紅的烙鐵按在人的肌膚上,從肩至胸再到肚腹,在陽光下騰起一陣刺眼的白霧,空氣裏彌漫著皮肉燒焦的味道,賀蘭昭無意識地拚命掙紮,他的肺被釘進去了幾根鐵釘子,脖子被緊緊地勒住,這樣會讓他痛苦時喘息得更加艱難,越努力唿吸,肺就越重地摩擦著粗糲的鐵釘,他在排山倒海般的劇痛中用頭去砸身後的柱子,在短暫的失神之後他聽見爾朱榮冷冷的聲音:“挑開。”
他沒法說話,爾朱榮隻能聽見賀蘭昭喉嚨裏破碎的、夾雜著呻.吟痛唿的怒罵的音調,他痛恨看見賀蘭昭的眼神,他曾經欣賞過的那狼一樣兇狠的眼神,於是他說:“挑開。”
剛剛被燙成焦黑一片的傷口被用刀慢慢地強行挑開,露出一片模糊的血肉。賀蘭昭終於失去了那樣的眼神,也失去了怒罵的力氣,劊子手往他臉上潑了一碗水,潑醒了昏死過去的他。
爾朱榮說:“用熱水。”
這不是刑訊逼供,這是一場公開的臨死前的折磨,沒有節奏,不給人喘息的機會。沸騰的滾水順著被挑開的鮮紅皮肉澆下去,而賀蘭昭隻有虛弱地痙攣。
這場淩虐在燦爛的陽光下進行,因為缺少瀕死的慘叫而死一樣的寂靜,這沉默甚至帶有一種神秘的儀式感,像古老的祭祀,祭權欲,祭殺戮,祭背叛,祭道義,祭茍且與死亡。
爾朱榮說:“把他寫信用的手砍了。”
此時的賀蘭昭已經沒有一點活人的樣子,他被折磨得像個隻剩殘肢的鮮血淋漓的人偶,隻有微微翕動的胸脯能證明他還有一口氣,爾朱榮掃視了一圈噤若寒蟬的部下,不由得心裏生出一絲悲涼,他覺得自己總有一天會眾叛親離。於是他說:“放到下午之後梟首,頭掛在軍帳外。”
人群作鳥獸散,賀蘭昭獨自一人被捆在木凳子上,坐在尚有春寒的四月微風裏,熹微的晨光已經消散,正午的太陽豔得人睜不開眼。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一點一點消散,他甚至沒有唿吸的力氣了,每一次微弱的唿氣與吸氣都在蹂.躪他插著鐵釘的肺,斷麵的還是撕裂的傷口都已經痛得麻木了,他隻是虛弱,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加虛弱。
他沒有恐懼,沒有憤怒,隻有留戀。他強烈地留戀著這個世界,這個還沒來得及看到他和他心上人白頭到老的人間。
他鮮卑血統,長於北疆,十八歲入洛陽,活到二十六歲,短暫的一生中遇到一個愛得掏心掏肺的心上人,可惜還沒來得及娶進門。
他的視野漸漸黑下去,耳邊也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他知道自己大概是快死了,在靜謐的黑暗中,他看見少年時的自己在北疆的無垠大漠長河落日裏策馬飛馳,看見洛陽城裏的胡人少年無措地接住了煙花巷拋下的帕子,看見……
看見一個溫柔俊美的翩翩公子,陪他走過年少輕狂,那人在沉靜的燭光裏寫下他的名字,在熱烈的篝火旁看著他微笑,在深夜裏絕望倔強地表白心意,唇齒纏綿間將一生盡數托付,灼灼桃花下他有意捉弄,故意作出栽倒的姿態,而他下意識地張開雙臂,群狼圍攻時他毫不猶豫地把他擋在身後。
雲玉啊……
答應了要一輩子對他好的,可惜他的一輩子太短,也就到此為止了。
千年後當賀蘭昭麵對著當年他送給雲玉的那麵冰鏡,他一定會想起這件往事,也終將明白其中緣由——他當年慘死,受盡折磨,屍骨無存,可是卻安然入輪迴,了無執念,是因為他到死都以為他護住了雲玉。
他死而無憾,求仁得仁。
賀蘭昭死後,爾朱榮揮師入洛陽,立新帝,廢幼帝,以祭天為名,號令文武百官共赴河陰,爾朱榮態度極其強硬,宣稱祭天一事不得請假,尚未致仕的在職官員必須全部到場。雲玉因收到賀蘭昭的書信,恐其中有變,本不欲離開洛陽,但祭天茲事體大,且事關滿朝文武,爾朱榮就算有所圖謀,也不會在這上麵做打算,今日中原究竟誰家天下已經難以分說,當朝太後實在昏懦,皇帝又實在年少不能主事,平定六鎮之亂爾朱榮戰功赫赫,若他想攝政,簡直易如反掌,祭天儀式大概是想昭告天下。如今亂世,江山易主太快,雲玉不作他想。
他和另一個趙姓的侍禦史不過因故慢了些許腳程,到場時卻被眼前的景象徹底震驚了——這哪裏是祭天,這就是一場赤.裸裸的屠戮!
利鏃穿骨,驚沙覆麵,慘號幹雲,屍身盈野,流血漂櫓,塵土飛揚,滿朝文武像被合圍的牛羊一樣被軍隊圍攏剿殺,這時已經死傷大半,雲玉恍然明白了是怎麼迴事,驚怒地望向穩坐高臺的上位者,爾朱榮的眼神依舊冷冷的,他站了起來,掃視了一眼慘遭屠戮的人們,然後走到遲到的幾個文官麵前。
他的語調帶著居高臨下的生硬:“你們誰會寫詔書?”又耐著性子說,“誰為我擬一份詔書,我可以饒他不死。”
雲玉怒道:“沾血的畜生!你也配發文書!”
爾朱榮瞇了瞇眼睛,他恍惚覺得這個文官的看向他的眼神有一種刺眼的熟悉——是了,那是賀蘭昭臨死之前看他的眼神,讓人如鯁在喉,鋒利得紮人的眼。
他說:“你很像我的一個故人,他常常提起他的一個朋友,”他掃了一眼雲玉的官服,發現品級也還對的上,“你認識賀蘭昭嗎?”
雲玉的瞳孔驟然緊縮。
爾朱榮點了點頭:“是了。雲璧如雲大人,我聽說你前些日子剛剛對策高第,是要升禦史的人了,我手下缺一個文書……”
“你做夢!我若與牲畜為伍,他日陰曹相見,無顏麵對列祖列宗。”
爾朱榮陰冷地笑了笑,他知道這個辱罵他的文官是不會答應他的,身居高位的人總是喜歡看人拚命掙紮卻被踩進泥裏的樣子,但他現在不想讓他再張嘴說話了,他說:“你倒是有血性,那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雲玉隨著他的動作看去,全身的血瞬間涼了。
那是……
那是賀蘭昭的頭顱。
被爾朱榮拎著頭發抓在手裏,青紫而冰冷。
他一瞬間眼前一片漆黑,殺伐之聲化作一片嗡嗡的混響,好像有什麼東西把他當頭劈成兩半,他什麼都說不出來,他說不出話來,喉嚨裏發出一聲類似痙攣的聲響。
他聽見自己粗重的喘息聲,他聽見自己混亂的喃喃自語和尖叫。
“怎麼迴事……”
“那是誰的……”
“怎麼迴事!怎麼迴事!!!”
“阿昭!!!……啊!”
爾朱榮歎了口氣,說:“灌生漆然後沉湖吧。”
生漆劇毒,一瓢灌下去人即使不死,這輩子也不能再說話了,他倒在地上,殘破的喉嚨隨著劇烈的喘息發出嘶嘶的幹枯聲響,有人在背後補了他一刀,從後心貫穿胸膛。
爾朱榮看地上血泊裏掙紮的人沒了聲息,又轉過來問道:“現在有會寫詔書的人了嗎?”
四月的湖水渾濁而冰冷,他眼睜睜看著他的屍體慢慢沉入湖底,躺在湖底柔軟的淤泥裏,被飄搖的水草覆蓋住傷口和臉頰。濃烈的恨與刻骨的愛抵死糾纏,國仇,家恨,看到愛人屍體的那一瞬間激發的滔天怨恨將準備入輪迴的生魂煉成了惡靈。
死別來得太慘烈也太猝不及防,他不明白那個鮮衣怒馬醉洛陽的少年郎,那個在桃花樹上唱歌的年輕人,那個指天劃地信誓旦旦要為他赴湯蹈火的少年,那個上元夜在篝火旁跳舞,揭下麵具為他單膝跪地的賀蘭昭,那個臨行之前給他一夜溫存的愛人——那是他燦爛如陽光又英勇如孤狼的愛人啊,隔著兩年七百多個肝腸寸斷的日日夜夜,他的書信還夾在他的案底,每個字他都能倒背如流,他的臉他的聲音他的體溫他一次一次地在夢裏重溫,他滿心渴盼著戰爭結束,他等他等了整整四年,他以為他一定會迴家的啊,為什麼再相見他看到的卻是他冰冷而麵目全非的頭顱。
前世的因緣與愛恨以死和血作殘忍的句讀,時光迴溯,新生的厲鬼還記得,與生前愛人的緣起是八年前一個清露晨流的春日,那時楊柳春風輕拂臉頰,麵前是個俊朗的十八歲少年,一笑露出一對小虎牙,他衝他抱了抱拳,朗聲道:
“賀蘭昭,見過雲公子。”
作者有話要說: 前世篇慘烈收尾。
我太難受了,好幾次寫到抑鬱,我先緩緩。
感謝小天使們給我灌溉了營養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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