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秦川家離開後,易水一直住在酒吧的小隔間裏,這裏工資低,但管吃管住,時間自由,而且可以不要他的身份證,他住在這裏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
現在要離開了,走的時候行李依舊少得可憐,連琴箱都比它們占的地方要大點。
易水又搬了迴來,最開心的人莫過於丁姨。
她指揮著老吳上上下下怎麼安置易水的行李,又嫌他粗手粗腳不會安排把人趕到一旁。
“你說嘛,怎麼放嘛?”吳師傅好脾氣,被來迴指揮嫌棄也隻是笑嗬嗬的。
丁姨嫌他礙事,把人推到旁邊去:“你做點事情做不利索,還是我來。”
易水過來聽見這倆人說話,走過去勸道:“丁姨,我自己收拾就行了。”
“哪裏用得到你?你們年輕人哪裏會收拾?這種粗活兒用不到你幫。”丁姨把他也趕走,“你還是去衣櫃裏再看看少什麼?我好趕緊添置,眼看再有兩個多月都要過年嘞,多添幾件衣服也好。”
易水被迫離開,聽著身後丁姨還在操著一口帶著鄉音的話數落吳師傅,不知怎的就很想笑。
正被迎麵出來的秦川看見。
“心情很好?”秦川問。
易水不想在這種時候和他吵架,點點頭說:“還是別在這兒了。”
他偏頭指指身後的兩個長輩,“丁姨在教訓吳大叔,我想插手也被趕走了。”
秦川了然點頭微笑:“那去陽臺看看花怎麼樣?”
易水不置可否,卻插著褲兜率先朝陽臺去了。
關上陽臺門隔絕了家裏的吵鬧聲,一下子像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易水拿起水壺澆澆水:“你不嫌他們吵?”
秦川坐在一側的長椅上笑:“在你眼裏我是這樣不近人情的嗎?”
易水沒說話,但答案很顯然,他在肯定。
秦川閉著眼,感受從玻璃窗裏射進來的陽光,聽著易水窸窸窣窣的澆水聲,也生出了莫名很平和的心情。
“你知道丁姨為什麼對你另眼相待嗎?”
這突然的問話打斷了易水澆水,他收起水壺看向秦川:“另眼相待?”
“她從沒像喜歡你這樣喜歡過任何一個走進我家的人。”秦川睜眼看他,“你不好奇嗎?”
易水很好奇,但他不問,等著秦川自己說。
秦川被他的好勝心逗笑,自顧接下去:“認識丁姨是在她出獄的時候。”
“……出……獄?”易水以為自己聽錯了。
“十方這種體量的集團,每年都有大量公益項目在做。四年前,十方幫扶結對的女子監獄有一批刑滿釋放的罪犯,按照與政府的約定,十方會提供工作機會給她們。”秦川慢慢說道,“那時我剛升職,董事長看重我,叫我去露個臉,我自然就去了。”
注意到丁姨是個巧合,她戳在那裏,很局促,身上的衣服大概是誰捐來的,洗得幹淨發舊,她拽著衣裳,但是臉上堆著笑,看起來和藹可親,完全不會把她和罪犯這兩個字聯想在一起。因為她的笑,秦川多看了她幾眼,問了身邊的工作人員幾句,對這個“女罪犯”不像個罪犯這事的緣由說不出話來。
“她也有過一個孩子,被她家暴了近十年的丈夫失手掐死了。”
“什麼?”易水以為自己聽錯了。
秦川看著他,肯定他沒聽錯:“所以他也死了。”
易水點頭,想說什麼,又沒說出來,隻好再點頭。
“丁姨故意殺人罪被判了死緩,多虧了法律援助的那位女律師,堅持上訴二審後改了無期。”秦川繼續說,“她在獄中表現很好,多次減刑,進去的時候三十二歲,出來的時候已經五十了。”
“十八年。”易水握緊手掌。
“嗯,十八年。”秦川點頭,“我問她願不願意幫我做飯,打理一下家裏的事。她知道我是十方的人堅持不要我的錢,說這些年政府一直教育她們接受了誰的幫助,接受了誰的捐助。”
“最開始,她一直拿我當恩人看待。”秦川笑,“我也用了很久時間讓她忘了從前的事,告訴她現在她叫丁會芳,是我雇傭的員工,和其他人沒兩樣。”
“你……”易水欲言又止。
“怎麼?現在想說我是個好人?”秦川瞇眼笑,“不覺得我不近人情了?”
易水又偏過臉去:“切,少自以為是!”
“易水,我說這些可不是想讓你覺得我是個好人。”秦川躺迴椅背上,“是想說,丁姨喜歡你和我沒有關係,因為我從來維係不好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我們倆之間也從沒有過像你和她一樣的感情。”
他這話說的易水不想相信,在他看來,秦川哪裏能不會維係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簡直是如魚得水,但這話現在不是要緊說的時候。
“可是……為什麼?隻是因為她曾經也有過一個兒子?”易水還是不理解。
秦川說:“大概因為你喜歡她做的每一道菜,把她添的每一碗飯都吃得很幹淨。”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或許這世上喜歡孩子的母親大抵如此吧,最要緊的也許就是孩子‘好好吃飯’“好好長大”這件事,她的孩子也許也很會吃飯,也像你一樣健康,隻是沒能長大。”
“我從來不是個會好好吃飯的人,也沒人對我‘吃飯’有所期待。所以她也沒辦法從我身上看到大口吃飯的樣子。”秦川又偏頭看著易水笑,“多虧了你,她一直很開心。你走之後她雖然不說,但看得出來很失望,總想著你什麼時候還能迴來。”
聽著秦川說話,易水的眼神已經從玻璃門裏看出去,老吳還在手足無措地想搭把手,丁姨嫌棄地用身體隔開他不停甩手,從臉上都看得出對老吳幹的活不滿意,猜的出來她在說“別添亂”。
易水想起她帶著自己去菜市場買菜的樣子,這個身材豐腴常常笑意盈盈的婦女,和市場裏每一個阿姨太太都聊得很好,看起來開朗自在,不說出來,誰想的到她曾經受過十八年的牢獄之苦。
易水不想抹殺秦川的功勞,他輕描淡寫地說,但易水想,他沒有看上去和他自己說上去的那麼冷漠。
他給了丁姨能用到養老的錢,給了丁姨對人發脾氣的底氣,給了丁姨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的本領。
不知道十方帶給了丁姨什麼,但易水想,秦川做的一定隻多不少,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確實是丁姨的恩人。
“小易。”
易水看著屋裏的兩個人沒迴頭,隻是“嗯”了一聲。
“歡迎迴家。”
易水迷茫迴頭,和秦川對視,第一次這麼想相信,秦川是個真誠的人。
“嗯。”易水點頭。
他突然覺得,一切都沒那麼討厭了。
這裏很好。
連帶著秦川一起,都順眼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