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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川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克製住沒追出去的,他隻記得腦子嗡的一聲,眼前一花,整個世界天旋地轉,迷茫魔幻。


    等到他想起來易水還是個腿腳不方便的病人追過去時,隻看到了車從他麵前啟動開走,易連山坐在車裏對他微笑點頭,緩緩上升的車窗裏是易水冷冰冰的側臉,從秦川麵前劃過,然後消失。


    秦川指甲掐進掌心裏,想抬腳迴去,腳下卻重如千斤,心髒不規則跳動,揪著疼,連帶著肺腑一起糾結在一起,他緩緩捂住胸口,眉心緊緊皺起來,張開嘴大口大口艱難唿吸。


    “啊……”


    他痛苦呻吟,站立不住跪在地上,一下子慌了神。


    這是怎麼迴事……


    他怎麼了……


    “呃——”


    大顆大顆的眼淚從通紅的眼睛裏啪嗒啪嗒落到地上,無法唿吸的人幾乎要死過去似的疼痛。


    “這位!你沒事吧?!”


    大腦和身體好像分離開,各自不受控地運作著,秦川能聽到有人在叫他,但完全無法迴應。


    “喂!120嗎?我這兒有個不知道怎麼了的病人,他看起來不太好,對!這裏是雲溪……”


    他話還沒說完手忽然被人抓住,嚇了一跳。


    “我……沒事!鼻卮ǚ鲋,顫顫巍巍站起來,“不用了,謝謝你……”


    “您真沒事?”打電話的人不太放心地看了他兩眼。


    秦川沒再迴他,轉身離開,一個踉蹌差點又摔倒。


    “誒!”後麵人下意識伸手,眼看著他晃晃悠悠走進電梯,對手機那邊說:“不好意思,他好像……呃,沒事了……”


    看起來可不像啊……


    天一點點暗下來,屋裏一片漆黑,連壁燈都滅著。


    李想進門看了一圈,皺著眉小心叫道:“秦先生,你在嗎?”


    沒人應答。


    他隻好一間間屋子找過去,無論哪裏都沒有亮光,空無一人。


    隨著時間的流逝,李想的心也逐漸提起來。


    今天一直聯係不到秦川,這兩天就要出國的行程還要再核對清楚,他突然消失實在反常,微信不迴電話不接,李想這才找到家裏來。


    李想站在客廳想了半天,他能去哪裏,現在這個時候他應該哪裏都沒心情去。


    雖然秦川從來不說,但離他最近的李想知道,這段沒有易水的日子裏秦川很想他,就連工作時偶爾也會看向從前易水短暫待過的那個角落放空數秒。


    這可能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如果他發現了,或者李想提醒了,他一定會反思自己,再強迫自己高注意力集中,不能再分出多餘的部分在別的事情上。


    所以李想裝作不知道,就當自己沒發現,給老板一點可以思念可以活生生的時間。


    秦川可能會帶領全新的團隊去紐約的事在十方裏也多少有點風聲了,秦川沒提起,李想也沒問過,但李想知道,如果這件事是真的,那秦川一定會去,他會去給公司和自己創造更大的價值。


    他本就是這樣的人,永遠向前,從不止步。


    所以看到秦川發呆的時候,即使克製八卦老板如李想都忍不住一再思考一件事:秦先生和易水,他們兩個……就真的完了吧?


    這實在可惜,李想忍不住想。


    從前李想並不會對老板的私人生活過多評價幹涉,但人是會變的。


    因為李想見過了鮮活的秦川,所以想要秦川能獲得跟工作不一樣的幸福,而這個幸福顯然就是易水。


    未來不可預見,但起碼眼前是叫人能判斷出來的。


    李想知道,秦川愛上了一個人,也絕不會像他自己以為的那樣能輕鬆抽離。


    秦川沒喜歡過一個人,他不會知道,當人和人之間產生了足夠親密的感情,將其視作愛時,“分開”兩個字就是一把利刃,把兩個人黏著在一起的皮膚切割下來,鮮血淋漓地疼,而在未來的每一天,這片難以愈合的傷口都會用疼痛來提醒他,不要輕視愛情。


    李想掏出手機深而重地歎氣,撥出了秦川的電話。


    鈴聲一下子隱約從屋子裏響起,李想愣了一下,循著聲音朝陽臺走去。


    他慢慢打開門,鈴聲清晰起來,手機就在地上,閃著光響著。


    “……秦先生?”李想打開燈,瞬間梗住。


    他看著縮在角落裏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眶不受控製地酸了。


    他不能再上前一步,甚至退了半步,顫抖著聲音:“秦先生……”


    後麵那句“你還好嗎”無論如何也問不出口,李想有眼睛,他看的見。


    從來如天之驕子俯視他人的秦川像跌落地獄的罪人,他蜷縮著身子貼在陽臺角落,頹然垂著頭,即使有人進來了也沒任何動靜。


    李想都不敢再看他。


    從他跟在秦川身邊至今四年,他和秦川在十方共同成長,他們兩個分明差不多大,但秦川教給他的卻比李想從前學過的一切加起來還有益,他拿秦川當老板當老師,也當自己的朋友。


    他一直知道秦川是個多麼好的人,隻是在私人感情上,有不正常的宣泄口。


    李想自己有不幸的家庭,明白生在一個不幸福的家庭裏會讓人天然帶有怪癖,這是成長環境裏無法改變的悲哀。


    把一個嬰孩放進狼窩裏他就會成為一個狼人,給一棵本是白色的花種澆灌紅色水它也會長出紅色的花。和植物一樣,人生長在什麼樣的土壤裏,身上多多少少都會帶上土壤裏的毒。


    四年來秦川從沒迴過一次定義裏真正被稱為“家”的地方,沒去看望過一次他的父母,在李想記憶裏,秦川提起自己的父母家庭,隻有那一次。


    也已經實在久遠,那一次應酬時,席間客戶提起自己有個和秦川差不多的女兒,言語間都是說女兒懶惰反倒誇讚秦川年少有為,旁人卻聽得出來他話裏話外對女兒的寵愛關懷。


    那天秦川有些醉了,不想立即坐在車裏從一個建築去到另一個建築,於是被李想扶著,坐在酒店外麵的噴泉旁吹風。


    “秦先生,你哪裏不舒服嗎?”李想彎腰看他。


    秦川搓了搓臉,發了很久的呆,久到李想以為他是不是睡著了。


    他突然說:“李想,父母愛子女是什麼樣的?”


    李想愣住,不知道老板怎麼會問這樣的問題,隨即想到剛才客戶的話,想了想說:“大概就像王總一樣吧?雖然在外人麵前提起像在抱怨,但如果不喜歡不惦記,不會在風馬牛不相及的地方提起女兒吧?”


    “是嗎?”秦川點點頭,有點茫然的樣子:“原來他不是真的在嫌孩子不爭氣啊?”


    李想還沒說話,秦川又問:“你爸媽也一樣嗎?”


    這個問題讓李想也沉默,他尷尬笑了一聲:“對不起秦先生,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父母愛子女是不是都這樣!


    秦川沒吱聲,李想舔舔嘴唇,幽幽坐在他身邊,低聲說:“我爸爸在我五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我已經記不太清他的樣子,我媽在我十幾歲時才改嫁,繼父是個濫賭鬼,對我不太好,不過我長大了,也不用靠他養活,我自己打工攢錢又申請了助學貸款讀完了大學……”


    “……抱歉!鼻卮ê孟裼悬c清醒了,他把手放在李想膝蓋上,“不該跟你聊起這些。”


    “沒關係,這也不算什麼,你別放心上。”李想笑了笑,“我有個小妹,是我媽和繼父生的,所以你剛才的問題我想了想是照著她說的!


    他有點不好意思搓了搓脖子:“我和妹妹年齡差實在太大,與其說把她當妹妹,不如說是當女兒養,我上學時候偶爾跟室友聊起來,也會用抱怨的口吻說妹妹總是喜歡惹我生氣,但我心裏是喜歡的,想要大家知道我有個可愛漂亮的小妹。我媽這個人,沒文化沒脾氣,一輩子逆來順受,但知道疼我疼小妹,可惜命不好,又嫁了個爛人!


    “你妹妹有你這樣的哥哥很幸運,也很幸福!鼻卮ㄅ呐乃。


    李想笑:“所以我還要努力攢些錢,以後想辦法把妹妹接出來,再讓她漂漂亮亮長大。”


    “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


    李想打斷他:“我不會客氣的!


    兩個人對視會心一笑,從這一刻起,他們之間的關係好像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了。


    “秦先生,你是有什麼心事嗎?”這是李想第一次真正觸碰秦川的私人領域。


    秦川卻坦白點頭:“嗯。”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秦川抬頭看著天上的星星:“李想,我已經有三年沒迴過家了!


    李想知道他平時幾乎不會提起家事,但沒想到時間竟然已經這麼久了。


    “你剛才說,父母之愛子女,大概就像王總一樣,看似抱怨地提起,實則是在炫耀喜歡。”秦川點點頭,“可我從來沒體會過,我父母是實實在在地抱怨,是確確實實地嫌棄——隻要我沒達到他們想要的出色。”


    “父母愛這個詞對我來說……”秦川停了停,垂頭笑了一聲,“實在太難理解了,我沒被人愛過,所以不太明白!


    李想從秦川的笑裏聽出苦澀,一下子明白了他的黯淡是為了什麼,他在羨慕,也在委屈,借著酒意,把不會宣泄的感情暴露在了他的秘書麵前。


    除了他的秘書,好像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了。


    這更顯得淒涼。


    李想不知道說什麼,卻在那一天更深刻明白秦川並不是個隻會動腦子的機器人,他渴望有人愛他,也希望能愛。


    “秦先生,會有人愛你的。”他隻能這麼說,期望這單薄的安慰能幫到秦川。


    在說出口的那天他卻並不知道,這句話會不會實現。


    “李想。”


    秦川頹然的聲音一下子把李想拉迴現實,李想忙上前兩步,單膝跪在秦川身邊應了一聲:“是我秦先生。”


    “李想!鼻卮ń兴,聲音沙啞。


    他抬頭,眼眶裏布滿了紅血絲,憔悴得嚇人。


    李想心驚,重重點頭,“嗯”了一聲。


    “我把他丟了!鼻卮]頭沒腦地說。


    李想愣住。


    “他不會再愛我了!


    李想知道了他在說什麼,在說誰,喉嚨就被什麼東西堵住,一個安慰的字也說不出來了。


    “李想……”


    秦川的淚還是蓄滿了,從眼眶裏傾瀉出來。


    “不會再有人愛我了……”


    越堆越多的眼淚從麵無表情的臉上滑落,像透過眼睛鑽進了肺裏,把唿吸道都堵住了。他用力捶著胸口,想要幫助自己喘上氣來。


    “我難受!鼻卮ǹ粗钕,急促唿吸著像在求救,“怎麼會這麼難受的?”


    李想再也繃不住了,輕輕把秦川抱住,拍拍他的背,眼淚也跟著秦川一起流下來。


    他總算明白了,愛情不論時間長短,你在愛上的那一刻就是愛上了,不會因為時間尚短就能瞬間抽離。


    拋棄愛情的苦,隻要一瞬間就能填滿心髒。


    這種苦澀可怕,通過心髒跳動泵換血液,如毒液蔓延作用在血管裏,流遍全身每一個角落。


    李想抱住還在捶著胸口想要唿吸的秦川,與他共情。


    他哽咽著:“秦先生……”


    “會有人的……”


    李想知道,就像他遇到了易水,會有人愛他,但在那之前,秦川自己得學會愛人。


    就像現在。


    他得先體會到拋棄愛情的苦,才能知道怎麼愛人。


    哪怕這樣的離開有他認定的正當理由,可他無視了對方的痛,就要感同身受這樣的疼。


    畢竟愛情,從來不是獨角戲。


    秦先生,從前我不確定,但我現在知道,且無比肯定。


    會有人來愛你。


    他會的。


    易家的故事1 易水&紀明藍


    紀明藍除了有他人羨慕不來的天資,還擁有自由的靈魂。


    她做母親是個意外,那時候正是她最為光明的年歲,卻在失意時和易連山意外有了一個寶寶。


    和自由靈魂相契合的,她還有一顆無比柔軟的心髒。


    她從沒認為這個孩子的到來會摧毀她的演奏事業,又或者說她從沒把演奏當做一份事業。


    就像人生來會喝水會唿吸,她彈起古典吉他的時候,就像唿吸一樣自然,那些音符長在她心裏,那些尼龍弦和她的手指鏈接在一起,揮落下去就是一支叫人心醉的曲子。


    每個人都認定她會有極高成就,會站在金色大廳演奏屬於她的流芳百年的名曲。


    但紀明藍並不在乎。


    她一邊彈琴,一邊看著肚子慢慢長大,她帶著肚子裏的寶寶一起坐在了練習廳裏,低頭跟寶寶說話。


    “媽媽要彈琴了,你不要害怕!


    那真是一個乖巧的寶寶,紀明藍叫他小乖,每天彈完琴後紀明藍都把琴貼在肚子上,悄悄問他:“小乖喜歡媽媽的琴是不是?”


    紀明藍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懷孕都像她一樣輕鬆,但想想應該是不可能的,撇開精神壓力不談,一個母親孕育生命的過程光是生理上承受的痛苦都是不可估量的,所以紀明藍把她的輕鬆歸咎為她的寶寶和她一樣喜歡古典吉他,喜歡音樂。


    她很高興。


    她想,等到寶寶來了,就可以和她一起彈琴,最好是個小姑娘,一大一小兩個人穿著禮裙並排坐在演奏廳裏,叫大家一起聽聽紀明藍和她女兒重奏的美妙。


    等到孩子出生,是個皺皺巴巴猴子似的兒子,紀明藍皺著鼻子和他大眼瞪小眼,盯了好一會兒後被他醜笑了。


    紀明藍很快又接受了小姑娘變成小小子的事實,輕輕碰他還不能伸直的手指頭,高興和她的小乖說道:“乖乖的手指頭每一根都漂亮,彈琴一定很棒!


    那時候易連山從病房外走來,正聽見這話,隻是微微笑了笑,給了他們的孩子一個新名字。


    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


    他知道他兒子的母親有多柔軟,即使他繼承了來自他母親的弱,也要做不被他人擊敗的水。


    什麼小乖,都過分可笑了。


    紀明藍很愛她的小乖,但她實在不懂得如何做一個母親。


    在成為一個母親之前,她得到的都是為紀明藍響起來的掌聲,所以一個自由的靈魂,選擇了繼續做自己,在不必做紀明藍的間隙,再去做一個母親。


    她的做法實在算不上錯,一個媽媽本身就該先成為自己,再成為他人,即使是“母親”這個身份也一樣。


    可一個孩子的成長實在也需要一個更為平常的環境裏,比如不被多加照顧,也不必背負期待。


    但兩者都被易水承受了,所以紀明藍抽空才能展示的一丁點兒愛對易水來說實在太少太少了。


    小時候易水就在家附近上學,大部分時候都是自己上下學,這很正常,離家近的孩子大都如此。


    直到有一天,在放學之前就下起了暴雨,夾著冰雹,隔著玻璃都能聽到聲音。


    易水卻隱隱期待著,期待著媽媽來接他迴家。


    這樣糟糕的天氣,一個小朋友怎麼能自己迴家呢?


    他等啊等,等到身邊的同學一個一個都被接走了,隻剩下了他自己。


    老師過來問他:“易水,你還有其他的電話可以告訴我嗎?”


    易水搖搖頭。


    “沒關係,老師再去打打看,不要擔心,如果沒人接你老師送你迴家!


    易水看著老師跑去屋裏打電話的背影,看著不規則大小的冰雹從天上掉下來摔到地上,有的碎了,有的躺在雨裏等待融化。


    “誒!誒!易水!”


    後麵是老師的叫聲,但易水裝作沒聽到,拽緊書包的袋子使勁往前跑。


    那天的冰雹和雨都砸在易水身上,疼得他想哭,怎麼冰雹砸人這麼疼?我都不知道原來這麼疼啊,疼得人想哭。


    想著想著想到最後,還是迴到了那句:怎麼媽媽還不來接我?


    他拚命跑,這麼大的雨,媽媽一定來接我的路上了,我跑著跑著就能看見她了。


    一直跑到家門口的時候還在氣喘籲籲地想:媽媽肯定帶著傘要出門了,隻是沒來得及。


    但他摁響門鈴後媽媽從屋裏出來,看見濕淋淋的他嚇得捂住嘴,把他一把拽進屋裏。


    “乖寶寶,怎麼了呀?怎麼淋濕了呀?心疼死媽媽了。”


    紀明藍抱住他,毫不在意易水身上的水把自己也打濕了,帶他進浴室洗澡接了老師的電話。


    “好的老師,不好意思,我在琴房沒帶手機的,那裏隔音層比較厚,是的是的,小水迴家了,你不要擔心,謝謝您。”


    掛斷電話之後紀明藍幫易水搓頭發上的泡沫,搓著搓著就哭了,把小小的易水貼在身上心疼難過:“小乖,對不起,媽媽忘記了。”


    易水點點頭,幫她擦掉眼淚,緊緊抱住了媽媽。


    他知道,下一次媽媽還會忘記。


    紀明藍很愛她的小乖,但比起孩子,她選擇了優先愛自己,這沒什麼錯,但顯然對孩子不公平。


    如果她沒預料到有了小孩就必須分一些精力給這個生命,就該選擇結束他的生命——在他還不算是個生命的時候。


    而他的父親易連山在易水的人生中更是奇怪的存在。


    他並不嚴格,也從不打罵易水,看起來永遠是笑瞇瞇的,對他說話時會摸摸他的頭,但他在這個家裏的時間太短了,他實在忙碌,甚至很長一段時間都會出差到其他城市其他國家,易水隻能對媽媽抱有期待,甚至不敢去想爸爸會來接他。


    易連山隻會偶爾在家看見紀明藍教易水彈琴時微微瞇起眼睛,被易水瞥見,撥在琴弦上的手指錯位,跳出了不該存在的雜音。


    易水不知道易連山在想什麼,但他直覺爸爸並不喜歡他彈琴,可他又覺得不可能的。


    爸爸是那麼喜歡媽媽,紀明藍每場演出他都會想辦法出席,在她結束演奏時上臺獻上一捧花,並親吻她的臉頰。連媒體都知道,紀明藍嫁入豪門並非為錢,易連山英俊紳士,且毫不掩飾對紀明藍的愛。


    從迎娶紀明藍的那天開始,易連山的生意風生水起,股票水漲船高,連帶著他的一切,都走向了更進一步的高峰。


    他們的第一次爭吵在易水十三歲生日那天,在過去的十三年裏,易水從沒聽過他們吵架,紀明藍不是會和人吵架的性格,易連山對她也處處禮讓,更何況,在易水的整個小學階段,易連山都很少在家,他實在太忙了,就不碰麵的夫妻哪還有吵架的時間。


    又或者說,那也不算是吵架,畢竟沒人吵架是克製著連聲音都沒拔高的。


    紀明藍像往常一樣,吃完飯把餐巾放下笑瞇瞇摸摸易水的頭,輕描淡寫提出她的想法。


    “小水像我一樣喜歡古典吉他,我們送他去我的母校讀高中,我的啟蒙恩師高教授退下來之後就在那裏做音樂公益教學,我問過他,他很歡迎小水過去。”


    氣氛陡然僵住,分明沒人說話,但埋頭吃飯的易水就是察覺出了不對勁。


    他看看爸爸,他依舊帶著淡淡笑意,但易水知道,他不高興了。


    可紀明藍不知道。


    “小水大概像我,是沒什麼音樂天賦的,當做消遣愛好還算不錯,再怎麼學也是比不上你的。”易連山笑道。


    “怎麼會?小水聰明又肯吃苦,就算悟性差一點也好過很多小孩了!奔o明藍有點不高興,“你怎麼能這樣武斷說孩子沒天賦?”


    “你不要生氣,我隻是覺得我這樣的音樂笨蛋把你的好基因都糟蹋了!币走B山微笑,“你不高興我們就下次再談,總之小水還小,就先上普通高中,等他自己長大了喜歡什麼倒也不一定,你說是不是?”


    紀明藍很別扭,想反駁兩句什麼,但因為易連山的語氣實在溫和,聽起來也並沒反對,所以紀明藍微微皺眉,不知道該怎麼反駁。


    她微微挺直身子嗔怪道:“你怎麼是音樂笨蛋了?在追我的時候,對索爾、弗朗西斯科不都如數家珍?你是音樂笨蛋我們哪來的共同語言?”


    易連山笑而不語,看起來像是想起了甜蜜往事,不想再爭辯了。


    “小乖,你怎麼想的?”紀明藍扭頭溫聲問易水。


    易水垂著頭吃菜,看了一眼微笑的爸爸,他知道,媽媽不會因為他不想彈琴發火,但爸爸會因為他想彈琴生氣。


    “我還沒想好!彼@樣說。


    紀明藍有點驚訝,但因為易水這麼說了,所以她考慮了一會兒說道:“那就聽爸爸的,你先上普通高中,等你想好了,咱們再轉學,好嗎?”


    “嗯!币姿c頭。


    其實他無所謂學什麼,他對琴的喜歡,有一大半基於想要得到媽媽的關注。


    當他成功彈下一首完整的曲子,媽媽臉上像發光一樣看著他,為他鼓掌,誇他是最棒的小孩。


    易水為這樣的光著迷,他渴望媽媽的目光。


    彈琴很苦,最開始手指很疼,認譜很難,輪指令一個孩子崩潰,但易水都咬牙堅持下來了,他知道,媽媽喜歡。


    隻有在彈琴的時候,他和媽媽才完完整整在一個世界裏。


    大概就像他還在紀明藍肚子裏時一樣。


    他,媽媽,還有琴,隻有這三個條件組合起來,才能得到最純粹真誠的愛。


    可易水知道,易連山說得沒錯,他沒有彈琴的天賦,僅有的那一點比別人強的技術,來自於他的老師母親是頂尖的古典吉他演奏家。


    他想要得到和琴一樣的關注,隻能和吉他待在一起,媽媽很愛他,但易水想要媽媽更愛他。


    想要沒有古典吉他的世界裏,媽媽也一樣愛他。


    這太奢侈了,易水知道那不可能。


    易家的故事2 易連山&紀明藍


    易連山根本不在乎易水學什麼,唯獨去學古典吉他,是易連山無論如何也要阻止的事。


    他在一個刻板而龐大的家族裏長大,知道一個人要想出頭有多難,要被打壓有多簡單。


    要用假意去換真情,要用虛偽去換真心。


    在十方董事長孫延昌的妻子易連雲和整個易家鬧翻天的時候,隻有易連山堅持要家裏人偶爾聯係關心她,對這個很有本事的堂姐,虛與委蛇。


    易連山自認走到現在的每一步都無比艱辛,得到的一切都帶著數不清的人心算計,唯獨對他的妻子,骯髒中起碼能撿出一小片幹淨的心。


    他對她的追求帶著市儈功利的算計,用她的名聲效應爭取到了更大份額的家產,拿到了更為順利的合作。


    但易連山在她身上也用盡了他本就不多的真心——用來愛她。


    易水學什麼也好,玩世不恭也好,去學什麼哲學、繪畫甚至攝影,什麼都行,這些東西都無法對易水的人生造成影響,隻要他按部就班讀完書,拿到這個社會所會關注的學曆,剩下的易連山自有安排。


    但若允許易水沿著學古典吉他的路走下去,易連山知道,他會和紀明藍有無法調和的分歧,最終的結果是叫人頭疼的,是要付出易連山不願意付出的代價的。


    易水擁有一個過分優秀的母親,就算他能得到來自母親百分之九十的天賦,也無法超越她,最高的成就也不過就是成為她,被人讚一聲紀明藍的兒子也算不錯。更何況,他遠沒有到這種程度。


    沒有超越紀明藍的天賦,無論易水怎麼努力,紀明藍的光環都會像一座大山一樣壓在他身上,無論什麼人都可以說一句:子不肖母,紀明藍的天分斷在了易水身上。


    易連山不會允許這樣的情況發生。


    最便捷有效的方案就是把這樣的可能扼殺在最初發展的階段。


    紀明藍很失望,但她不說。


    可她心思單純,即使什麼話都不說,可會露在臉上。


    她是如此渴望她的兒子能站在她身邊,像曾經幻想的那樣,兩個人並排坐在一起,在聚光燈下張開五指,在六根尼龍弦上彈出叫人驚豔心動的聲音。


    但易水沒對古典吉他表現出令紀明藍不顧一切培養他的興趣,即使失望,可紀明藍想叫她的孩子快樂長大。


    她還以為,她的小乖是快樂長大的。


    易連山知道,但他理所當然裝作不清楚。


    易水沿著一個並不令人滿意的路線長大,易連山隻能勉強擠出一些微笑給他的兒子,期待未來他還能修正這棵長歪的小樹苗。


    隻要他不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試圖走上一條注定不會成功的路。


    易連山和紀明藍的第二次爭吵在紀明藍三十八歲生日前夕。


    “我說過,我不需要任何商業包裝!奔o明藍輕輕放下手裏的筷子,但擰起的眉心還是顯露出了她的不愉快,“連山,你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應該知道我最討厭的就是把古典吉他和錢劃上等號,那太叫人傷心了!


    易連山不知道該為妻子的天真露出一個怎樣的笑容,這個世界上的藝術家都是用錢堆砌起來的,如果她想要僅憑天分走在琴弦上,那隻有在她死後一百年才有可能成為別人口中頂尖的大師。


    紀明藍長得漂亮,不是靠外物裝點的美,或許是吉他帶給她的,渾然天成的自信優雅,下巴總是微微抬起,連脖頸都維持著像天鵝一樣的姿態。


    這樣的美人和樂器天賦混合在一起,簡直就是一加一大於二的絕佳營銷條件。


    易連山有自信把年紀恰當的紀明藍推向世界頂端,一位美麗優雅來自東方的天才女吉他大師。


    “……我本不想提起。”紀明藍微微皺眉時就叫人不由看向她的眉心,瞬間就叫人和她共情,“當年如果我願意拿鈔票做裙擺,就不會和你有一個孩子……”


    “嘩啦——”一聲碎裂,伴隨著在地上滾落的聲音,紀明藍嚇得往後躲了一下,瞪著兩隻漂亮的眼睛茫然,幾乎要冒出眼淚。


    易連山拽著領帶往下鬆,虛空抓了兩下沒克製住的手,把地上碎成幾截的碗撿起來。


    “先生!哎喲,我來撿!庇腥寺劼曔^來,嚇了一跳。


    易連山頭也沒迴:“下去!


    來人梗住,又急匆匆退下去。


    紀明藍顫抖著從椅子上站起來,不可置信地瞪著自己的丈夫,好像是第一天認識他一樣。


    “明藍,對不起!币走B山深深唿出一口氣,舔舔嘴唇,兩隻手伸出去又收迴來,最後還是輕輕落在紀明藍雙肩上,他再次道歉:“對不起!


    紀明藍搖著頭要拿下他的手,聲音都在顫抖:“你要做什麼?你想要對我施暴嗎?”


    “怎麼可能?”易連山拽住她的手,低聲愧疚道:“我隻是想到你沒能在我身邊的樣子,生我自己的氣而已!


    紀明藍含淚看易連山的眼睛,想要看他到底想做什麼。


    “你知道我有多愛你,我這一輩子也隻有你一個女人,我隻愛你,也隻會愛你。我知道,我根本配不上你,你和我在一起從來都是委屈了你。”易連山說著說著聲音都變了,低沉沙啞,很痛苦。


    “可是明藍,連我們的兒子都已經十五歲了,你還是沒忘了他!币走B山垂下頭,像是要哭了,“你還在提起他……”


    “不是的……”紀明藍一下子有點慌。


    她歪著頭想去看看易連山的臉,想幫他擦掉眼角的淚,被易連山一把抱緊。


    “我不提這件事了。”易連山吻她的耳朵,輕聲說:“我隻是以為你會喜歡,你這樣的能力不該隻在國內演奏,是我自以為是認為國內沒有古典吉他再進一步的土壤。對不起,我本想把這個當做生日禮物送給你,是我想偏了,你原諒我,好不好?”


    紀明藍鼻子一酸,胳膊還是收緊了,貼在易連山肩膀上搖頭:“是我對不起,連山,是我不該提起來的,我怎麼會不知道你有多愛我,小水是我們最好的孩子,你知道我的,我如果還惦記著別人怎麼會和你在一起,你別傷心,好嗎?”


    易連山和紀明藍貼在一起,目光落在碎落一地的瓷片上,麵色平靜。


    十六年前,在易連山和紀明藍在一起之前,她曾有個男友。


    為紀明藍寫出成名作的作曲家程風,易連山第一次見他就知道,這隻是個不值一提的對手。


    易連山做足了功課去接近紀明藍,專門請了老師學習關於古典吉他的一切,拿出所有預算讚助了有紀明藍在的每一場演出,並當做觀眾在她結束演奏時送上一支黃玫瑰。


    頻繁到連紀明藍這樣的人都記住了他。


    “很少有人喜歡送黃玫瑰!奔o明藍笑道,“還這樣小氣!


    易連山微笑:“紅色庸俗,白色冷清,黃玫瑰溫婉優雅,明亮動人,送明藍小姐正好,這才配得上您的演奏。”


    這話把紀明藍逗笑了,她還沒來得及笑他說話酸裏酸氣的,程風來了。


    “明藍,我來遲了。”


    程風的聲音打斷了兩人寒暄,麵色不善看向女友對麵充滿了書卷氣的英俊男人。


    那是程風和易連山第一次正式碰麵,程風不認識他,但本能有了危機感,讓他對易連山沒法兒友善。


    紀明藍輕輕瞪他一眼:“你又來遲了,沒有一次能聽到我彈琴,過分!


    “沒辦法,你知道我剛跟了個團,在寫歌。”程風捏住她的手哄道,“我的繆斯實在太忙,不然光是坐在家裏陪我,我就可以寫出一萬支曲子了,細究起來還要怪你!


    紀明藍嗔道:“油嘴滑舌。”


    易連山微微笑了下:“那就不打擾二位了。”


    “謝謝你!奔o明藍說完又愣了一下,不好意思道:“還不知道貴姓?”


    “隻是明藍小姐萬千聽眾的某一位!币走B山點頭致意,“那麼,告辭了。”


    程風盯著他的背影眉心皺成一團:“他是誰?”


    紀明藍笑了一聲:“沒聽他說嗎?隻是我的聽眾,我連他叫什麼都不知道。倒是個蠻有意思的人!


    聽紀明藍這樣說,程風的臉色更難看了。


    “我看這男的居心叵測,對你不懷好意,你離他遠點。”


    這下換紀明藍不高興了,她鬆開攬住程風的手輕輕瞪他:“你太過分了,我十場演出你錯過九場半,碰到我的聽眾還亂編排人家,他對我不懷好意會連叫什麼都不願意告訴我?你也太小心眼了!


    那是程風和紀明藍第一次為了易連山有了分歧,有了第一次,很快就會有第二次。


    紀明藍牢牢記住了這位“某先生”,依舊每一場都收到某先生的一支黃玫瑰,在收工後就會和她閑聊等人來接她。


    在聊天時紀明藍才驚覺,這位聽眾先生對古典吉他是真的熱愛,這叫本就感性的紀明藍無比感動,為找到了真正的知音而高興。


    “某一位先生,你送的黃玫瑰已經快要湊夠整整五十支了,這太嚇人了,你怎麼會每個城市都來的?”紀明藍略有些苦惱,“如果是專門為聽我演奏還請不要再這樣浪費,真正好的曲子,隔著屏幕也是一樣的!


    易連山笑著遞上第四十九支玫瑰:“知音難求,坐在劇院裏聽明藍小姐演奏讓我連靈魂都被樂聲洗滌,剛才那支scarborough fair改編得實在美妙,說出來有些難堪,但我險些落淚。”


    紀明藍感動道:“沒想到你也喜歡這支曲子,不瞞你說,這是我和男朋友在西班牙初相識時共同改編,這支曲子對我來說很重要,是我真正對古典吉他有了不可放棄執念的火種。”


    “期待下一次,還能聽到明藍小姐真正付諸情感的scarborough fair,我想那不會太久!币走B山意有所指地笑。


    但紀明藍並不會透過表象去揣測人心,她隻開心於在與程風爭吵中起碼還有音樂這塊聖潔之地,使她得以平靜。


    與此同時伴隨著的是程風的失意,他不知道怎麼迴事,工作處處不順利,發出去的作品十之八九都會被打迴,讓他經濟狀況愈發難看。


    當兩個在一起的人,一個春風得意,一個流年不利,有分歧有爭吵甚至冷戰,都是不可避免的。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當程風難以維係像往常一樣的寬裕生活後,兩個人之間很快出現了更深的裂痕。


    紀明藍並不在意吃麵包還是吃饅頭,她心思單純,甚至在這個社會裏顯得蠢,但一個有才華且美麗的蠢蛋,是不會叫人討厭的,反而會在不經意間刺痛別人的心。


    “最近不順利的話你先別急嘛,我可以幫你,再說了,房子是我們兩個一起住的,房租我也可以給嘛!奔o明藍真心說道。


    她的真心刺痛了程風那沒什麼用的自尊心。


    在人處處吃癟的時候,一根被人當作誘餌拋過來的橄欖枝有多大可能會被拒絕,答案是幾乎為零。


    一家投資公司找到程風,願意花大價錢買下他所有推銷不出去的作品,並承諾為他推廣,唯一的條件是紀明藍也要打包銷售給他們,以後紀明藍的演出由他們策劃包裝,未來紀明藍會被打造成一個像偶像一樣的古典樂器演奏家。


    程風怎麼會不知道紀明藍最討厭這些,在她心裏,古典吉他聖潔無比,她甚至願意一生做它的信徒。


    但程風被眼前的數字和未來可能帶來的收益衝昏了頭腦,有些人,自尊心很多餘,理智又實在太少。


    不出意外的,紀明藍和程風徹底決裂。


    “你想要把我作為一個商品擺在貨架上去換取你的麵包?”紀明藍不可置信地搖頭。


    程風拉住她的胳膊急道:“你聽我說,不是我的,是我們的!”


    “可我根本不需要!


    “那是因為你一直都被養在水晶罐子裏!”


    在程風的手被甩開時他總算爆發了,他紅著眼睛大喊:“你是古典吉他的公主,是高高在上的天才少女,不過三年時間你的名字在古典音樂世界裏已經閃閃發光,你從沒為生計發愁,也不會去想你現在吃喝不愁優渥滿足的生活是鈔票換來的,你隻會抱著吉他躲進你的烏托邦,有想過別人為此付出了什麼嗎?!”


    紀明藍如遭雷擊,她後退了幾步,不敢相信這是她的靈魂伴侶說出來的話,不敢相信自己的成名曲是他寫出來的。


    她手都在抖,去翻自己的琴箱,緊緊抱在懷裏眼裏含著大顆的淚。


    “可‘公主’的手有多厚的一層繭,你知道的。”


    紀明藍不會吵架,就像她隻會彈琴一樣,她也隻會背起琴箱離開這裏。


    程風要用他自我要求的標準去綁架紀明藍,住不符合他經濟條件的房子,去高檔餐廳吃昂貴晚餐,他不想叫人覺得紀明藍和他在一起是吃苦。


    可紀明藍從沒要求。


    她隻是個美麗的蠢蛋,看不懂別人的心思,對物質沒有概念,更何況,她有錢,不需要別人養活,但程風有過分多餘的自尊心,和實在少得可憐的智慧。


    和程風分手之後,紀明藍也沒等來某一位先生的第五十支黃玫瑰。


    紀明藍不知道怎麼了,她沒有朋友,某先生勉強算是她人生中第一位,不能說是朋友,但起碼能說說話。


    她很想找人聊聊天,想問問她要不要再體諒一下程風,但無人可問。


    她忍不住在觀眾席裏尋找那個永遠坐在第一排微笑聽她演奏的男人,在演奏結束時忍不住站在原地等一支玫瑰,但他沒來。


    在一個夜晚,她踟躇在酒吧門前,往前走了幾步又退迴來,還是心一橫走了進去。


    她是個滴酒不沾的人,即使曆史上不乏酗酒的音樂大師,但紀明藍從不想去冒險,讓酒精控製神經線後再揮舞到琴弦上,紀明藍害怕琴弦會生氣。


    可她的苦悶實在無法宣泄,好像連彈琴時都會分心,她隻能選擇了這個最次的辦法,去嚐試大家說的,借酒消愁,是不是真的有用。


    她小心翼翼坐在吧臺,隨便點了杯酒,喝下去才發覺是如此難喝,卻又沒辦法失禮地吐出來,隻好咽了下去。


    一口之後反倒更順暢了,她皺著眉喝酒,很快有人來搭訕。


    紀明藍嚇了一跳,抓起旁邊的包慌張要走,卻有個人擋在了她身前。


    “你好,這位是我女朋友,請問你有事找她?”


    不速之客悻悻離去。


    紀明藍驚愕抬頭:“某……先生!


    易連山笑:“你好呀明藍小姐,剛才是情急之下胡說的,還請你別介意!


    紀明藍酒量極差,此刻微醺,不知道是不是酒精作用,她很想哭。


    “好巧啊!彼b能說。


    “不算巧。”易連山笑了一聲,“事實上我最近出差比較忙,剛剛才迴國,我緊趕慢趕想去你的演出,但還是已經結束了,真是可惜。”


    “我看程先生沒接你迴家,有些擔心,就遠遠跟著了。”他不好意思地低頭,“沒想到你會進酒吧,我實在放不下心,這樣唐突,還請明藍小姐原諒。”


    紀明藍怎麼會怪罪一個這樣的男人,他沒有一處出格做錯,讓人說不出的安心。


    她隻能真心說:“謝謝你。”


    第五十支玫瑰還是來了。


    他大步走上臺,作為讚助商易連山先生,站在了紀明藍麵前。


    “明藍小姐,我是易連山,還請多多指教。”


    易連山把黃玫瑰放進紀明藍手裏,略顯抱歉:“對不起用這樣庸俗的方式來見你,但我想,在五十支玫瑰的時間裏,我無法自拔地愛上了明藍小姐,你不必迴應,但請允許我繼續聽你彈琴,可以嗎?”


    他語氣卑微,好像用盡了力氣在克製自己的悲傷,那話聽起來像是祈求。


    二十二歲的紀明藍心動了。


    為一個真正懂她的人,為一個真正作為聽眾愛上她和她的琴的人。


    “第五十一支玫瑰,今晚我就能收到嗎?”紀明藍問。


    她看到易連山眼裏透出光芒,傾瀉出的愛意將她淹沒。


    “當然。”


    沒人能躲過這樣專為你編織的網,裏麵幹幹淨淨全是欣賞和愛意,骯髒黑暗都裹在了背麵,她看不見。


    更何況,獵人的獵物隻是一個美麗的笨蛋。


    她與她之間1馮越&紀明藍


    在紀明藍三十八歲那年,和易連山的分歧一起來的,是她的病理報告。


    她病了,從外表看不出來,可她已經病得很重。


    她的病讓易連山徹底放棄了關於將她商業化的念頭,也讓易水更進一步走向了古典吉他。


    反倒是紀明藍這個病人看起來更若無其事。


    “生病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既然病了,聽醫生的話,總會過去的。”紀明藍對兩個人笑笑,“隻要還能抱起吉他,就不算什麼大事嘛!


    很快她連吉他都抱不起來了,悄悄去劇院坐在中央的椅子上時,第一次感受到滅頂的痛苦。


    那時候她已經擁有了人生中最好且唯一的朋友,一個叫馮越的小姑娘。


    對紀明藍來說,馮越確實是個小姑娘,她們差了整整十歲,卻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她們第一次遇見是在紀明藍懷孕中期,圓潤起來的肚子放吉他都要格外調整姿勢。


    馮越那時候不過十三歲,跟著她的父親來聽一場演奏。


    她迅速被吸引,從紀明藍身上看到了無數道溫暖的光,將她包圍,像是看見了自己去世的母親。


    第二次見她已經是十年後,馮越拿到演出票時本想拒絕,但看到了上麵的名字,紀明藍。


    馮越一下子迴到了十年前,想起了那個美好溫暖的夜晚,那位美麗的姐姐一襲紅裙坐在中央輪指撥動琴弦,演奏了那支阿爾罕布拉宮的迴憶,身上散發著柔和的光,分明是淒迷悲傷的曲子,卻叫她察覺到了溫柔。


    十年間,馮越偶爾也會因為這件事關注到古典吉他的世界,看到一些古典音樂的板塊介紹這位叫做紀明藍的女士,連帶著她那位極愛她的丈夫也會出現在新聞裏。


    時隔十年,馮越再坐在大廳裏看見紀明藍時有一種穿越時空的錯覺,時光好像格外偏愛紀明藍,給了她更為醇熟的技術和幾乎沒有變化的臉。


    看著她平和寧靜醉心於演奏的樣子,馮越幾乎瞬間判斷出來,她一定過得很幸福,不為任何煩惱憂心,活得像個不該存在在這個世上的天使。


    像十一年前的易連山一樣的,馮越毫不掩飾對紀明藍地欣賞,追著她的腳步,坐在了每一個她揮動手指的演奏廳裏。


    在一次演奏結束後,紀明藍幫來要簽名的觀眾寫上了祝福,對他笑著點點頭,眼神又捕捉到了那個小姑娘。


    她每次都來,坐在第一排的位置,聽完鼓掌就走,從不多停留。


    “你好,請等一等!奔o明藍旋上筆的蓋子叫住她。


    馮越意識到她在叫自己的時候側頭愣住,試探問道:“您在叫我?”


    “我常常看到你,是音樂學院的學生嗎?”紀明藍笑得兩眼彎彎,“你時間好像很充裕,是教授布置的課題嗎?”


    馮越跟著一起笑了,她搖頭:“不,隻是單純……來欣賞。”


    “你喜歡古典吉他?”紀明藍有些驚訝,兩隻眼睛更亮晶晶的,“已經很少見像你這麼年輕的觀眾啦!


    馮越點點頭,卻並沒有迴答。


    她對古典吉他沒什麼興趣,她來欣賞的是演奏吉他的人。


    “我看你很親切,想起了我先生。”紀明藍抿嘴笑,“我們剛認識時他和你一樣,每場都會出現在那裏!


    她抬手指向第一排的位置,“而且每場都來,就像你現在一樣,不過他通常還會帶一支花。”


    “那他一定很愛您!瘪T越微笑,“所以他多久才得到了您的芳心?”


    紀明藍張開一隻手掌:“整整五十次!


    那還真是個挺嚇人的數字。


    看來他下了苦功夫。


    馮越對他們的愛情史並不感興趣:“那麼打擾了,我們下次再見,祝您一切順利!


    “下次再來跟工作人員提我的名字吧,我幫你留位子!奔o明藍著急從一旁拿了一張演奏會的宣傳冊,在上麵寫上了自己的名字,“我會告訴他們,你拿來就好!


    她對馮越眨了眨眼:“我免費請你聽~”


    馮越一下子有些緊張,攥住冊子的手捏緊,慌張“嗯”了一聲,逃走了。


    下一次,她並沒帶著那本冊子,照舊花錢走進了劇院,不過這次她記得帶了一支海棠花。


    紀明藍看見就笑了:“怎麼會有這麼甜的小姑娘?下次不要再花錢了,光是看見你已經是很好的事了!


    第一次有人用“甜”這個字眼來形容馮越,馮越不太適應,但又有點害羞,因為是從紀明藍嘴裏說出來的,好像就是真的。


    “走吧,我請你吃好吃的來迴贈你的海棠花好不好?你喜歡吃什麼?喜不喜歡吃甜點?”


    “你不曉得,我有個兒子,他像他爸爸,一丁點甜的也不愛吃,我在懷孕的時候可喜歡吃甜的了,還以為會是個甜掉牙的小姑娘。”


    “什麼?你也喜歡吃甜的呀?那太好啦!以後我可有個伴兒了。”


    馮越不喜歡甜的,但下意識點了頭。


    “甜甜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呀?”


    馮越更不喜歡有人說一堆提煉不出重點的廢話,但喜歡聽紀明藍說話,就算再聽她說一百句,還是喜歡。


    “馮越。”


    “是心悅的悅嗎?連名字都甜滋滋的。”


    是不能輸給任何人,超越的越。


    但馮越沒說,在紀明藍問出來的那一刻,她也想迴答是。


    是,心悅的悅。


    她們成為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事實上隻是紀明藍在說,馮越在聽,因為紀明藍沒有朋友,她幾乎兩點一線生活在家裏和劇院裏,隻有追在她身後的人,才能完全接近她。


    她實在單純,隻需要別人稍微用點心,她就能感受到愛意,所以對馮越善意地接近給予了最高限度的寬容。


    馮越不必她分出額外的精力,紀明藍隻要做自己馮越就喜歡,所以紀明藍隻有跟馮越在一起的時候,才最輕鬆自在。


    馮越喜歡紀明藍坐在椅子上抱起吉他,喜歡看紀明藍自信堅定地輪動手指……喜歡紀明藍。


    馮越一向像根帶刺的藤蔓,有旁人所無法比擬的堅韌鋒利。


    紀明藍像生長在她身旁的海棠,伸展著溫柔寬厚的花葉,包裹住了她帶著尖刺的心。馮越舍不得傷害她,隻好彎折自己的刺,把鈍麵貼在她身上,汲取溫暖。


    她們本就不是生存在同一個世界的兩種植物,但馮越願意為了接近她,從濕冷的崖邊短暫離開站在陽光下。


    紀明藍徹底改變了她,馮越學著怎麼用笑容去瓦解防備,用溫和去打碎寒冰。


    馮越知道,她徹底愛上了紀明藍,紀明藍成為了她精神世界裏的全部。


    見到易水是在她們認識一年後,才十二歲的易水課外時間被紀明藍帶來劇院。


    馮越第一眼看見易水就想:太像了,這個孩子和他媽媽長得,實在太像了。


    她預計會對這個孩子無法釋放善意的念頭瞬間被打消,對著這樣一個和紀明藍一樣漂亮的孩子,馮越愛屋及烏,把易水當做自己的小孩一樣喜歡。


    更何況,那本身就是個極叫人喜歡的孩子。


    紀明藍招唿道:“小水,叫姐姐!


    馮越打斷她,看著易水溫和的笑:“你好小水,我是你媽媽的好朋友,馮越小姨!


    易水看看媽媽又看看她,乖巧問好:“小姨。”


    “你才多大?”紀明藍咯咯笑,“不過也是哦,你叫我姐姐,再叫小乖喊你姐姐,確實不太妥當!


    馮越也隨著她笑:“我總不能叫你阿姨!


    兩個人開了幾句玩笑,馮越堅持要比自己小十二歲的易水叫小姨,含混兩句,把這話題揭過,不想再糾結在為什麼不想他喊姐姐這個問題上。


    易水就在紀明藍身邊,整整看了馮越四年,對這個分明沒有血緣關係,卻一直像媽媽一樣的小姨也有看不懂的時候。


    她看著紀明藍的眼神充滿了不止欣賞的渴望,她自己察覺不到,但易水都想,小姨看向媽媽的眼神,像要把她燒起來了。


    一直到紀明藍得病後的某一天,在病房外麵,易水抱著給紀明藍帶的湯罐聽裏麵壓抑的哭聲。


    “紀明藍,你好狠的心!


    是馮越在哭。


    易水貼在牆邊不敢再走一步,不知道裏麵發生了什麼。


    “是,你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清楚,你叫我別再陪著你,別再對你好,可我做不到!


    “如果我可以……”


    “如果我可以的話……”


    她重複說了兩遍,還是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如果愛意能克製,喜歡能收迴,她又怎麼會心甘情願在紀明藍身邊,做了五年影子。


    紀明藍忍不住抱住她,哭得淚流滿麵:“小越,對不起,求你別哭!


    整整五年來,紀明藍對馮越說了無數對他人說不出口的話,把馮越當成最忠誠的樹洞把所有令人煩惱的事無巨細講給她聽。


    但馮越一次也沒把痛苦悲傷的情緒帶給她,更沒有哭過一次。


    她總是那麼堅韌,紀明藍依偎在她身上能汲取到安全的力量。


    那是她的丈夫無法給她的,真正安心所在。


    易連山對她很好,但紀明藍總有種奇怪的念頭,像是易連山在她麵前表演一個令人滿意的丈夫。


    可紀明藍又直覺這很荒唐,沒人能裝一輩子,如果他是演的,也演了十幾年,這怎麼可能?


    但這世界上總有一些你無法理解的事在發生,比如紀明藍也從沒想過馮越竟然喜歡她。


    在那一天,馮越喝得醉醺醺的,還是趕上了來看她演出,工作人員認得她是紀明藍的朋友,即使醉了還是叫她進去等。


    那天下起了小雨,紀明藍攬住走得東倒西歪的女人,小聲抱怨道:“哎呀,甜甜小姑娘,要不是我搬琴搬了十幾年早就習慣了,哪裏抱得動你的?”


    甜甜小姑娘是紀明藍給她的昵稱,總在無奈的時候喊出來。


    “我叫司機來幫你開迴去。”紀明藍歎氣,“我答應小乖今晚聽他迴課的,不能送你了,抱歉抱歉!


    她把人塞進後座,自己也坐進去躲雨,順便想叫司機過來。


    “明藍……”


    紀明藍輕輕瞪她一眼:“小壞蛋怎麼這麼大膽,姐姐也不叫了?”


    “明藍……”馮越迴身,趴在紀明藍腿上,緊緊攬住她的腰,磨蹭著叫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哎喲,都說啦,要叫明藍姐姐……”


    把紀明藍趕下車的是一個吻,那也並不算是一個吻,隻是有一點點冰涼觸感,和著濃重的酒氣,帶著來自女人香氣的柔軟的嘴唇,落在了紀明藍的嘴角上。


    她像受了驚的兔子握緊雙拳怔住,很快彈射起來,不顧雨下得大了起來跑到車外,連門都忘了關。


    馮越撐在車後座上,看著雨簾裏逃跑的紀明藍,想到她做了什麼,大腦也一片空白,三分醉意成了十分恐懼。


    可她什麼也做不了,隻能眼睜睜看著紀明藍水淋淋消失在雨裏。


    “馮越小姐?夫人叫我過來送您迴家。”


    她總是這麼善良,就算受到了如此惡心的驚嚇,依舊記得,要送始作俑者迴家。


    哪怕她有半分壞也好,馮越也能試著走開。


    但她做不到,她做不到。


    她與她之間2馮越&紀明藍


    紀明藍四十歲的時候,第一次眼睜睜看著和她共用一個身體一個靈魂的琴從手裏摔落,她顫抖著手,想要把琴撿起來,卻連彎腰這個動作都格外艱難。


    恐懼像溪水漫過田野,不消片刻,就濕潤了整片土地。


    她甚至刻意想笑一聲,但她笑不出來了。


    來救了她的是她最好的朋友。


    那時候,她和馮越,已經有一年沒見了。


    聽說,馮越出國打理生意了,她很忙,再沒空來看紀明藍的演出。


    紀明藍很高興甜甜小姑娘不知道她病起來虛弱到連琴都拿不起來了。


    但她也在無數個脆弱時候想起馮越,她是如此渴望有個能聽她說說心裏話的人,但馮越不在,沒有第二個人了。


    這對馮越不公平,紀明藍清楚。


    她給不了馮越想要的,就不能利用她的喜歡。


    紀明藍想要馮越好好活她自己的,不要再成為紀明藍的附屬品。


    但人是有卑劣麵的,在擁有過馮越之後,紀明藍有點接受不來沒有馮越的世界。


    當她還能撥動琴弦的時候,她隻有琴。


    當她連琴弦都撥不動時,就無比孤獨。


    再見馮越是在這樣的境地裏,紀明藍的眼眶濕潤,委屈鋪天蓋地,想要抓住馮越的手,又慌張縮迴。


    她不該招惹一個喜歡自己的小女孩。


    即使那時候馮越已經要三十歲了,紀明藍還是認定,她是一個小姑娘。


    在得知馮越心意之後,紀明藍假裝不知道,她想要一切還像從前一樣,但馮越清楚,迴不去的,紀明藍看著她的眼神裏都帶著悲憫。


    對,是悲憫,她甚至沒厭惡,而是可憐她。


    這樣的眼神比起厭惡,更深深刺痛了馮越的心。


    她知道,紀明藍裝不下去的,她不是那樣的人。


    果然,就在幾天之後,紀明藍帶她去吃蛋糕,把一小碟子甜點推過去,小心翼翼說:“小越,你最喜歡吃的!


    馮越盯著那碟甜膩膩的奶油看了很久,開口說道:“我不喜歡!


    “呃……什麼?”紀明藍錯愕看她。


    馮越抬頭,盯著她的眼睛,第一次不是笑著,而是冷冷看著她,說:“我從來都不喜歡吃甜的,你的甜甜小姑娘都是假的,紀明藍,我喜歡你,才在你麵前什麼都好,你了解我嗎?真正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嗎?有走進屬於我的世界看看我在做什麼嗎?”


    紀明藍的笑收起來,兩道漂亮的柳眉緊緊皺起來,看向馮越的眼神愈發難過。


    “紀明藍,別再這樣看我了,別再用這樣的眼神看我了……”馮越幾乎要說不下去,“哪怕你討厭我也好,惡心我更好,別一副什麼都不在意的樣子!”


    “小越!奔o明藍抱住她的手,哽咽著:“對不起,我不知道你這樣辛苦,可你從來都沒說過,我不知道……對不起……”


    紀明藍永遠這樣,她活在自己的世界裏,要你難過就說出來,不高興就說出來,對她有什麼期待有什麼要求都說出來。


    她唯獨沒想過,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樣活在玻璃窗裏展示她自己。


    她的丈夫,她的兒子,她唯一的朋友,都不會說。


    她以為這個世界美好,以為賓主相宜,以為所有人都跟她一樣,能獲得幸福。


    但唯有紀明藍,才是這個眾人皆苦的世界裏的異類。


    “可無論你喜不喜歡吃甜的,都是我的甜甜小姑娘啊!奔o明藍淚光閃爍,“你怎麼會以為,我會因為這個,討厭你!


    紀明藍沒做錯任何事,她隻是個推己及人的美麗笨蛋,馮越沒有理由把自己的偽裝遷怒於她。


    從那一刻起,馮越知道,她必須要離開紀明藍了,這是個有家庭有孩子的女人,即使馮越從沒想過要得到她,但馮越明白,她總會有無法克製的那天,做下無法原諒的事。


    沒有紀明藍的人生無趣,馮越總在望著高樓間偶爾劃過一隻鳥時想到她,紀明藍像是一陣風,馮越就是那隻鳥,總要跟在風的身邊才能展開翅膀飛。


    可那陣風隻是經過了她的世界,從來不屬於她。


    知道紀明藍生病的事竟然是通過一則新聞報道,馮越失了魂一樣從國外飛迴來,看見琴從她手裏脫落,再忍不住在紀明藍的病房裏失聲痛哭。


    她太恨了,恨紀明藍不說,恨自己不堅定。


    她怪罪紀明藍,怪她心狠,怪她不愛馮越。


    但馮越和紀明藍都知道,這些恨和怪,都是假的。


    多少年來的時光,馮越都隻用來愛她了。


    哪還有地方放一丁點兒的恨。


    易水對她的稱唿從“小姨”換成了“馮姐”,馮越看著這個冷酷倔強的男孩子,明白他知道了什麼,但並不與他爭辯解釋,隻是微笑著點頭,默許了這樣的稱唿。


    都無所謂了,紀明藍病了,剩下的……都無所謂了。


    紀明藍病重到無法再撐下去坐在劇院裏完成一場演奏,古典吉他界隕落了一顆明亮的星,整個行業內都為此悲傷感慨,歎紀明藍帶給國內古典吉他的希望,後繼無人。


    十八歲的易水找到馮越,向她提了一個請求,想要她能幫助自己,繼續進修古典吉他。


    馮越很吃驚,但也已明白,因為易連山不會同意所以易水找到了她。本不該答應的,可馮越看著易水,還是決定要幫他,在去看望紀明藍時,在昏睡的她耳邊講了這件事。


    “你有個很好的兒子,可以放心了,他很愛你。”


    這場還沒開始的計劃停在紀明藍病情惡化的那天,紀明藍握著易水的手,眼角的淚一顆顆滾落,打濕了她已經再和美麗動人沾不上邊的病容。


    “小乖,媽媽欠了小姨太多,別再讓她陷進我們這池泥水裏了!


    紀明藍知道馮越會為了易水傾盡所有,因為那是她的孩子。


    但紀明藍想放過馮越,想要馮越別再活在紀明藍的側影裏,那麼在她死後,對馮越的虧欠就能停在那一刻了。


    “要把她當做媽媽,但不要向她索取!


    紀明藍終究還是顧此失彼的,她做不到麵麵俱到,無法真心關愛到每一個人,在對馮越愧疚時就把一切都彌補在她身上,但沒意識到她的兒子又何嚐不是她彌補給別人的另一個受害者。


    但易水並不計較,他沉浸在可能會失去母親的痛苦裏,無法自拔。


    易連山再也沒露出過一個笑容,即使就在身邊也是持續在接打電話,內容都是還要去哪裏才能有醫好他妻子的可能。


    偶爾在病房裏碰上馮越也是陰沉沉的眼神,並不與她交流,也不與她爭執,隻是假作不認得她,點點頭算作打招唿。


    紀明藍這一生像是真正的主角,少年成名,熱愛與事業掛鉤,興趣與天賦共鳴,丈夫寵愛,兒子乖巧,直到生命的後半程還擁有了一個無與倫比的好友。


    要失去生命,她實在算不上遺憾。


    她本以為自己會害怕,會恐懼,但比起死亡,她恐懼的隻是再也無法抱起吉他,又或者不是恐懼,是悲傷,吉他是她生命的三分之二,餘下的三分之一勉強分給了她生命中最要緊的這三個人,每個人得到的,也不過一個角落。


    但在某天被馮越推出去曬太陽時,紀明藍聽見陪伴了她三十幾年的聲音,她不得不掀起疲憊的眼皮,看醫院樹下團團圍著一些穿著病號服的病人和家屬,透過縫隙,紀明藍看見了其中的演奏者。


    那是她的兒子,她的小乖。


    馮越推她過去,繞過人群,讓她清清楚楚看她的兒子,坐在樹下的長椅上,抱著她抱了一生的琴,撥弄琴弦,流轉出了宛轉悠揚的調子。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你要去斯卡布羅集市嗎?


    歐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裏香


    代我向那兒的一位女孩問好


    她曾經是我的真愛】


    紀明藍被眼淚淹沒,被她教給易水的這首對她而言最重要的曲子,帶迴了二十四年前,看見了在西班牙遇到的那位在彈琴的老先生,和他身邊赤腳跳舞歌唱的流浪小女孩。


    在嫁給易連山後的十八年裏,易連山總是阻止她再彈起這支曲子。


    紀明藍知道他在誤會什麼,他以為有關這支曲子的迴憶是紀明藍和程風的,但紀明藍不知道怎麼跟他解釋才是有力的。


    她沒辦法把靈魂掏出來展示給易連山看,那是十六歲的紀明藍第一次看到了古典吉他的魅力,超脫了日複一日練習的枯燥和煩惱,從老先生和小姑娘身上,窺探到了古典吉他的靈魂,和紀明藍的靈魂碰撞在一起,摩擦出了對古典吉他真正無法割舍的火花,在紀明藍心裏燎原。


    她無法告訴丈夫,但教給了她的孩子,告訴他,這支曲子對她而言,是多麼的重要。


    直到此刻,紀明藍看著自己所在的醫院裏,病人們圍在一起,聽她的小乖彈著在她聽來過分青澀也不專業的這支對她而言最要緊的曲子。


    紀明藍在這一瞬間釋懷了,她明白,生命終會流逝,隻有音樂會永恆,這已經足夠了。


    不要奢求成為永恆的演奏者,把她的一切和過去就留在這裏。


    她的小乖會帶著那把不屬於任何人的琴,尋找下一個音樂的信徒。


    而她作為生的另一麵永存。


    易家的故事3易家父子&紀明藍


    紀明藍還是走了,在她四十一歲生日之前。


    她已經預感到自己不太好的那幾天,心裏也足夠坦然。


    易連山的臉一天難看過一天,但他甚至很少來醫院看紀明藍。


    在他晚上悄悄打開病房門的時候,叫走了在外休息照顧紀明藍的護工,想像往常一樣坐在昏睡著的紀明藍身邊守著直至天亮,紀明藍說話了。


    “連山。”她虛弱叫道。


    易連山的後背僵住,傾斜著身子過了很久才說:“你還沒睡?”


    “白天護士幫我打了止疼針,睡的時間實在太長了。”紀明藍想笑一下,但臉又太僵了,難以笑出來。


    易連山打開不刺眼的小燈,脫掉西裝外套挽起袖子,小心翼翼把紀明藍抱起來,在她背後墊上軟枕:“這樣還舒服嗎?”


    紀明藍點頭:“舒服的。”


    其實她無論怎麼待著,都已經不會再舒服了。


    易連山湊近她,撥開她額頭的碎發,吻在她的額頭上,牽住她紮滿了管子的手。


    紀明藍哪裏都瘦,隻有手掌,一向是帶著肉的,珠圓玉潤的兩隻手,握上去很特別,手背柔軟,手心都是磨出來的繭子。


    但現在,她的手像被抽幹了水分的枯枝,幹癟細弱,失去了光澤 。


    兩個人就此沉默下來,直到紀明藍又睜開眼,看到易連山之後還是努力對他笑一下。


    “老公,你最近沒來看我!奔o明藍說,“所以我在等你!


    紀明藍縮短了她想要表達的話,她從護工那裏聽說了易連山總是夜裏來病房,一坐到天亮,在紀明藍醒來之前,就又會離開。


    她不知道易連山為什麼不願意見她,心裏傷心起來,就強撐著,無論如何也想問問他。


    易連山不知道說什麼,一向能言善辯的嘴,能騙鬼神的嘴,對著他病弱的妻子,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害怕看見紀明藍,害怕看見她的眼睛,隻要看著躺在病床上插滿了管子的紀明藍,易連山就想要抱她起來,走到窗前,和她一起跳下去。


    但他又是如此想她,想到沒辦法專心工作,想到簽錯了字,說錯了話……隻好夜裏來,看她睡著,就還算平靜。


    “我這一陣子總是做夢!


    易連山又親吻她的臉頰,問她:“做了什麼夢?”


    “夢到了五十支黃玫瑰!奔o明藍勉強笑道,“很奇怪,還夢到了你和我坐在一起彈琴。”


    “傻子,我哪裏會彈琴?”易連山輕聲說。


    “所以我一下子知道那是夢!奔o明藍說。


    兩個人再次沉默,易連山想哄她睡覺,別再費神了。


    紀明藍搖頭,緩了一口氣又說:“連山,我想我快要離開你們了!


    “別說傻話!币走B山麵帶微笑,看起來無比真心,“我找了更好的醫院,過兩天辦好手續咱們就走。”


    “連山!奔o明藍沒順著他的話題走,她低聲叫他。


    易連山去摸她的額頭,愛憐應她:“怎麼了?”


    紀明藍說:“十八年了!


    易連山點頭:“是十八年了,我們結婚都已經這麼久了,今年的結婚紀念日要辦得盛大,包下一整個劇院慶祝怎麼樣?”


    “十八年了,你再也沒送過我黃玫瑰,家裏的cd你從沒空聽,生意越做越好之後我的演出你也總是很忙再沒空來了!奔o明藍一口氣說了很多。


    易連山的手僵在紀明藍額邊,麵上卻依舊帶著笑意解釋:“咱們有了兒子,我總要更努力點賺錢養家,是我疏忽了,你從來沒提起過。”


    紀明藍笑了笑:“因為我也疏忽了,從沒想過。”


    “對不起,藍藍,是我的錯。你聽醫生的話早點好起來,我買下一個莊園的黃玫瑰給你,好嗎?”易連山溫聲哄道。


    紀明藍緩緩搖頭:“不用了,你的五十支玫瑰,填滿了我一輩子,我很知足,不要更多!


    易連山垂下眼睛,手克製不住地抖。


    “人在死之前是不是很怪,從前沒想過的事都會想一想,從沒覺得奇怪的事都會發現很奇怪!奔o明藍輕輕歎一口氣,不舒服地皺眉,“你不喜歡小乖學琴,也不喜歡我隻彈琴,可是好奇怪啊,你分明……是娶了在劇院彈琴的我。”


    “我很難受。”她想摸摸易連山的手,忍不住撇嘴,眼眶一酸就掉了眼淚。


    “你是不是,從來都沒愛過我呢?”


    “你的五十支黃玫瑰,是不是,隻是為了騙我……呃……”


    易連山驚恐站起來,摁響了急救鈴。


    他被醫生護士擠到一旁,各種儀器的聲音和醫生大聲施令的聲音混合在一起,像一口大鍾把易連山罩在了裏麵,耳鳴眼花,世界嗡嗡作響,隻有五十支玫瑰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幾乎刺瞎了他的雙眼。


    在紀明藍生命的最後時刻,依舊選擇不再執著她的丈夫愛不愛她了,隻是死死拽住了她兒子的手,拚盡了力氣告訴他。


    “小乖,要好好長大!


    不喜歡彈琴就不要彈琴,喜歡彈琴就別克製,不要隱忍卑微地活著,要做自由快活的鳥兒。


    這些也都不打緊,媽媽最想說的還是隻剩下了這一句。


    我來人世間一遭實在算得上被眷顧之人,關於我的一切都無比美好,陽光熱烈,琴聲悅耳。


    尤其我的寶寶,乖巧聰慧。


    在媽媽肚子裏就又乖又甜,是我最喜歡的小乖寶,是無人能比的我的小乖。


    隻有一點遺憾,是沒能再更多點愛你。


    媽媽很抱歉,可再重新活一次,媽媽還是沒有把握隻愛你。


    畢竟古典吉他,可是媽媽在遇見你之前就有且唯一的熱愛呀。


    等你遇到了你的古典吉他,無論如何也想擁有的時候,就會明白,愛不是全部,但能超越一切。


    會蕩平山海,向你奔來。


    在那之前,我的小乖,要好好長大。


    媽媽愛你。


    用了我能給你的全部,愛你。


    古典吉他的星星,徹底隕落了。


    紀明藍的去世是國內試圖掀起一個古典吉他新世代的逝去。


    馮越沒去參加紀明藍的葬禮,她帶著紀明藍還給她的一枝海棠遠走他鄉,在飛機啟程的時候,透過浮雲,看見一襲紅裙的人坐在雲端彈奏了那支華麗悲傷的曲子,失聲痛哭。


    紀明藍,你用死亡來要我一筆勾銷。


    你要我沒有紀明藍的餘生又怎麼帶著你的甜甜小姑娘活下去?


    易連山用了數天的時間帶著鐵鍬在紀明藍墓地四周種滿了黃玫瑰的種苗,他把泥在身上蹭幹淨,顫抖著把手貼在她的墓碑上,看著上麵笑靨如花的紀明藍,把臉貼在上麵,隻有堅硬的冰冷,一如易連山從前的心。


    怎麼會從來沒有愛你?


    五十支玫瑰裏,怎麼會沒有一支真心?


    【紅色庸俗,白色冷清,黃玫瑰溫婉優雅,明亮動人,送明藍小姐正好……】


    【明藍小姐,我是易連山,還請多多指教。】


    明藍小姐,我是個俗人,從沒想過會愛上一個擁有高尚靈魂的你,倘若你允許我唐突近前一步,我將用我餘生全部的真心去愛你。


    明藍,我太髒了,幹幹淨淨的心隻有那寒酸的一角,全都用來愛你了。


    隻是那點愛原來少得可憐,連你都沒感受到。


    你離我而去,連帶我那點寒酸的真心,也和你一起埋進了墳墓裏。


    可我從來,都在愛你。


    易水和易連山的相處徹底降至冰點,易連山日夜不歸,易水頹廢難以承受失去母親的痛。


    他抱住琴箱,卻不敢再打開。


    直到某一天易連山迴來,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對易水發號施令。


    他要易水站起來,要易水認清現實放棄走向古典吉他,要易水沒了媽媽之後一切都聽他安排,他說要給易水最完美的未來。


    易水握成拳頭的手都在顫抖,他咬牙把眼淚忍迴去,不想在父親麵前掉下一顆眼淚。


    他想一走了之,又看見深夜站在琴房裏一動不動的父親。


    易水知道,不是隻有他在想念。


    紀明藍的離開不是一個人的離開,是連帶著別人的魂一起,把這些人的生活攪得昏天黑地。


    易水蓄起長發,為了挑釁他的父親,他逃課,學了吸煙,喝酒,豎著滿身的刺在他麵前無聲抗議。


    易連山像在看一個笑話,隻是冷笑。


    這更刺痛了易水的心。


    他開始徹底跟易連山對著幹,他不喜歡的,全都要做,他喜歡的,全都不聽。


    但易連山知道怎麼對付他,易水每試圖逃跑,家裏就會響起紀明藍cd的樂曲。


    易水窩在牆角,頭埋在膝蓋裏想念他的媽媽。


    即使再悲傷難過,易水都絕不會去關掉那盤cd的播放鍵。在想念她的時候,易水才能看見她。


    當有一天,易水決定離家出走,易連山並不找他,照舊往他卡裏打錢,隻要看見裏麵的餘額在減少,易連山就不會擔心他消失。


    不過一周時間,易水自己迴了家。


    他打開父母臥室的門,看看易連山有沒有睡覺,在看到他孤獨背影躺在床上時,易水的心又一次次軟成稀泥。


    他沒辦法長時間不跟易連山聯係,甚至打電話給易連山他不接,易水的心就會立刻提起來,所有不安的念頭都湧上來,讓他大腦充血,心慌氣短。


    他害怕在失去母親之後再失去他的爸爸。


    即使他爸爸看起來那麼冷漠,可易水知道他也曾愛護自己,隻是因為媽媽離開,才更冷漠。


    媽媽那麼愛他,要拋棄他,媽媽得多麼傷心。


    易水帶著要幫媽媽照顧好易連山的心,不敢離開太久,也不敢跑得太遠,易連山像在他身上捆了根繩子,不用拽,他自己就會迴來。


    直到,易連山要他徹底把彈琴的事忘了,要把紀明藍的琴徹底封藏起來,說看他這幅廢物樣子不如折斷他的右手。


    易水不可置信看著他,緊緊抱住媽媽的琴,把它藏到了身後,像保護媽媽一樣,把它保護起來。


    易水又逃走了,在紀明藍去世三年之後,易水終於還是逃離了這個家。


    這次他沒帶身份證,掰斷了銀行卡,孤身一人,帶著媽媽的琴,奔向了從沒去過的京南。


    關於易水1


    一個養尊處優的人並沒有過流浪經驗,即使他在逃離出來之前深信自己什麼都可以,但生活逐步教給他,沒有錢還可以想辦法,沒有身份的人步履維艱。


    他靠著為數不多的現金撐了不過兩個月就撐不下去了,找到的工作沒有任何保障,租到的房子陰暗潮濕,因為他沒有身份證明,無論做什麼都難上加難。


    如果他願意打開琴箱彈奏吉他,或許更好一點,但他不願意。


    吃過苦的易水很快明白,靠他自己的力量,再堅持不了多久,就又會向易連山妥協投降,隻要想到這個結局,易水就忍不住痛罵自己。


    他開始後悔,應該把錢取出來再扔掉銀行卡的,他又不是什麼清高的神仙,但熱血衝到腦瓜頂上的青年人在當下是不會考慮後果的,後悔也已經太晚了。


    好在除了古典吉他,其他樂器他也會一些,就串遊著在各個需要彈唱的酒吧裏縮在角落彈琴伴奏,掙點餓不死自己的錢,對這個世界豎起來的尖刺再也無法收迴。


    在某天深夜,他看著手機裏媽媽的照片,像往常的每一天一樣無比思念她,隻是今天不太一樣。


    在媽媽離開的這些年裏,易水習慣了在外麵像個渾身刺的混蛋,迴到隻有他一個人的世界裏才會成為思念媽媽的小乖。


    他摁下了媽媽的電話,使勁睜著眼害怕眼淚落下來,越不敢越要想念媽媽,要提醒自己媽媽的存在,不能忘了她。


    可已經很久沒撥通過的電話竟然被接聽了。


    易水手一下子收緊,眼淚從眼角驚落。


    “小水?你在哪裏?”


    是馮越。


    易水不知道馮越用了什麼辦法,讓紀明藍的號碼拿到了自己手裏,但在那一瞬間迅速掛斷了電話,捏緊手機,不知道該是什麼念頭。


    應該憤怒的,生氣怎麼會有人霸占了媽媽的號碼,但易水又沒辦法生氣,因為那是馮越。


    這讓易水知道,不是隻有他自己在日夜思念,除了易家父子,在世界的另一個角落,還有一個人,永遠不會忘了紀明藍。


    馮越會找來是意料之內的事,易水平靜接受了,並拒絕了和她離開這裏的要求。


    兩個倔強的人推拒不下,最後達成了一個折中的約定方案。


    易水必須接受馮越的提議,去一個能保證他人身安全的地方工作,可以不接電話,但決不能斷了和她的聯係。


    與此同時,馮越也決不幹涉易水的生活,隻要確認他是安全的,馮越會保持距離。


    易水帶著過分抵觸的心,認識了姚池,並在他打來電話說工作有著落的時候深深皺起了眉。


    馮越說:“我知道你媽媽會怎麼告訴你不要打擾我,但小水,我想要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你媽媽是對我最重要的人!


    她冷靜告訴易水:“我和你的媽媽清白純粹,是我喜歡她,但她從沒出格一步,你不必對我懷有敵意。”


    她直言坦白:“你是她的孩子,對我而言,就像我的孩子。她對我心懷愧疚,但要你遠離我不是彌補傷害的辦法,如果你想替你媽媽贖罪,就請你別推開我。”


    還有一句話馮越永遠不會告訴易水,那對易水來說也並不是必須要知道的事。


    她看著易水的臉在心裏說道:隻有看見你,我才能清晰感受到紀明藍曾經來過這個世界,不是我的夢。


    易水糾結難堪,想到他曾答應紀明藍不要向馮越索取,但還是違背了和媽媽的約定一次。


    來到秦川身邊對易水來說是個不怎麼美好的意外。


    他一丁點兒也不想對他們保有善意,易水不是個好孩子,也不想做一個招人喜歡的好人,他對每個人都展露笑容,呲著牙和所有人進行看似愉悅的社交,但並不袒露哪怕一點點的真心。


    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像的人?


    一樣虛偽做作,一樣偽善精明,一樣令人討厭。


    就連想法都一樣。


    易水對秦川的厭煩是可以預見的,初識的秦川和令他難以逃離的噩夢父親簡直如出一轍。


    易水一邊討厭,一邊待在他身邊,發現了秦川和易連山截然不同的好。


    如果……如果秦川能一直待在我身邊,似乎也不錯。


    有了這個念頭的那一刻讓易水驚慌失措,他意識到了不對勁,隨著被失去理智的欲望裹挾,易水做下了無法挽迴的事。


    他不該碰秦川。


    一切都變了。


    連夜逃跑是易水的應激反應,他一向隻想的出這一個辦法,不知道還能怎麼若無其事麵對秦川。


    易水不知道。


    重新找了一個管吃管住的酒吧工作,易水以極低的工資為條件,作為一個沒有身份的人留在了這裏,除了彈奏之外還幫忙收拾衛生,有人看他長得好反複前來搭訕,又被他冷臉勸退。


    也有就吃冷臉這套的,把他叫過來在他半圍在腰上的圍裙兜裏塞上鈔票,招唿他過來一起喝酒。


    易水該生氣的,該毫不客氣揮舞拳頭的,但那時候的易水生不起來氣,他隻是垂眼看著兜裏的錢,慢條斯理把它們展平,放迴客人桌上,客客氣氣轉身離開。


    他已沒有多餘的力氣和這個世界作對。


    晚上他不得不蜷縮起來,睡在閣樓裏,並不為這樣簡陋可憐的居住環境難受,這裏有個三角形的玻璃窗,易水側著身子蜷在這裏就能看見外麵的光。


    隻是孤獨侵襲,從樓下傳來喧鬧的聲音無法參與進其中,肆意快樂的熱鬧人群不知道,在他們頭頂上有個無論什麼聲音都叫不醒的寂寞靈魂。


    他把琴箱擺在身邊,像是媽媽陪著他,在身邊輕聲哄唱:“小乖,小乖,我親愛的寶貝,快快睡吧,媽媽守護你!


    他在昏暗的環境裏縮在角落彈琴,手落在電子琴上就會想起最開始的時候,秦川坐在那架華麗的鋼琴前用生澀的手法彈奏了一曲並不算好的曲子。


    簡直糟蹋了那架昂貴的三角琴。


    但在那個時候易水從沒想過會有一天把這樣的剪影放在心裏,甚至在與秦川無關的當下,還能想起他。


    易水憤怒地把手砸在鍵盤上,臺上傳來異響,嚇了人一跳。


    主管看了他兩眼,又看看最近因為這個小帥哥格外好的生意,悄悄瞪了瞪眼,還是算了。


    一天晚上,易水替了今天的吉他手,適應了下民謠吉他的弦,還沒開始彈,抬頭就看見有張熟悉的麵孔。


    那個女人被一群人圍著,看起來像是在吵架。


    “靠!老娘的裙子都被你們扯爛了!”


    易水放下吉他快步走過去,一把將人從人群中扯出來掩在身後。


    “你們幹什麼?”他冷冷問道。


    旁邊的人一臉疑惑看他,攤手互相看了看,沒人認識這個冷臉帥哥。


    “你誰呀?”


    金雯靜被人護在身後,從酒醉的大腦裏刨出這個小帥哥的影子。


    “唔唔,小川家的帥弟弟~”


    易水不耐煩偏頭看她一眼,她整個人趴在易水背上,看得出來喝得實在不少。


    “還不趕緊走,等我緩一緩,你們,全都別想好好……嘔……”


    見是認識的,和金雯靜作伴來玩的人很快散開,酒局也就此散了。


    易水迴身抱住她,盡量離她身體遠點,卻無論如何也避不開。


    他心情複雜,一方麵想到自己對秦川做了什麼事,一方麵想到這是秦川的女朋友,自己對她抱有特別的愧疚。


    她的裙擺不知道什麼時候扯壞了,易水脫掉自己的外套綁在她身上,在第五次詢問金雯靜家在哪裏她答非所問的時候開始冒火。


    直到金雯靜開始對他上下其手,不想聯係秦川的倔強總算被壓製過去了,易水終於怒氣衝衝打給了秦川。


    後來易水也偶爾想起這件事,不知道該不該謝謝金雯靜,更不知道如果沒有她,自己還會不會在某一天,主動聯係秦川——那應該是不可能的。


    或許他們兩個的故事會更快停在那裏,從此成為兩條交叉線,隻是短暫匯聚過,又很快分開。


    易水知道自己完蛋了,他徹底愛上了秦川,完完全全的,想要把自己交付給他,又想完完整整擁有他。


    他想,他找到了他的歸宿。


    媽媽說的,屬於他的古典吉他,或許就是秦川。


    隻是秦川從不說愛,易水不想就此傷心,更何況,他習慣了。


    這個世界上與他有關的人,都不輕易說愛他。


    易水習慣了。


    該習慣的呀……可怎麼會在抱住秦川的每個夜裏睜開眼睛,看著秦川熟睡的側臉不安。


    他不曾說出口的不安,終於在易連山撥來電話的那天,烽火連天,炸碎了每一片易水。


    “小水,最近過得好嗎?”


    “我就在京南,這麼久了還沒玩夠?是不是得和爸爸迴家了?”


    易水腦袋和身體裏都燒起一簇火,燒得他兩眼發紅。


    這是人生第一次,他這麼想逃離,比起任何時候,都更加想要徹底逃離。


    他有了秦川,不能失去秦川。


    如果……秦川知道易水的爸爸找到了京南,他會做什麼?


    易水慌了,他的不安察覺到他對可能失去秦川的恐懼,在選擇愛他還是離開他這兩件事裏,易水沒有任何底氣相信秦川會不顧一切愛他。


    他跑進車裏,慌裏慌張聯係秦川,越聯係不到越緊張,腳下的油門不受控地踩下去,腦子裏全是數不清的害怕。


    他得想辦法,帶秦川逃離這裏。


    疼是第二瞬間的事,在兩車相撞的時候易水腦子裏是一片空白的,原來以為會在死前想起誰的事並不存在。


    在氣囊彈出來的時候易水感覺自己肋骨大概是斷了,已經完全感受不到他的身體了。


    他閉上眼睛,再朦朦朧朧聽見誰在叫他的名字時嚐試著睜開眼睛。


    秦川……


    你來得太遲了,我生氣了。


    但不怕,你來了就好,我很快就會原諒你。


    劇痛在腦子能思考的一瞬間襲來,易水“啊”“啊”叫出聲,又很快疼到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秦川,秦川呢?


    我太疼了。


    能不能再給我一個冰激淩。


    我很好哄的,隻要一個秦川買的草莓味的冰激淩。


    被推進手術室的前一刻,被護士小姐摁在臉上的氧氣罩擋著,易水試圖睜大一點眼睛,想要看看秦川的臉。


    “易水弟弟,你放心!秦川很快就來!”


    秦川沒來啊。


    那不是秦川。


    醫生到底怎麼才能救救我啊,怎麼會這麼疼,從裏到外,哪裏都碎掉了。


    我是不是死了?


    媽媽……


    救救我吧媽媽……


    關於易水2


    睜開眼後的常態是疼痛,易水總是疼得無法忍受,在換來止疼泵加大劑量的時候才得以平靜。


    等到沒那麼疼了,他開始想念秦川。


    剛醒來看見易連山後易水已經明白,他和秦川不可能會在一個城市了,易連山的存在就是鐵證,他不會容許另一個男人站在他兒子的床邊。


    倒不是因為別的什麼,而是在易水消失半年後,重新建立對易水的掌控管理。


    易水嚐試了從床上滾落下去,但他做不到,也嚐試了在有些力氣之後拒絕吃藥,但還有肌肉注射和靜脈注射可以解決,甚至在能自主下床後嚐試離開病房,被門外的保鏢客氣勸迴。


    不愧是他的爸爸,是易水熟悉的做派,他不想要你逃跑的時候,所有的路都會封死,就連高在十八層的病房窗戶,也要防止他有要跳下去的念頭進行加固。


    實在是叫人不得不屈服。


    那一天,易水認清現實,極聽話乖乖吃飯,喝藥,自己把手伸出去被護士抽出幾管血,老老實實躺在床上看固定著無法動彈的腿。


    第二天早上易連山果然就來了。


    “看來你想好了可以平靜和我溝通了,我的兒子。”


    易水叫他:“爸爸!


    “如果你一直這麼聽話,爸爸會更疼愛你的。”易連山坐在他床邊歎道,“瞧瞧你這張臉,瘦得不像樣子了!


    “我想見秦川。”易水直接說。


    “小水,被沒見過的事物吸引是人和動物的本能,你在出去玩的時候遇到了新奇的有趣事,會為此停留,並舍不得,這很正常,爸爸可以理解。”易連山並不生氣,循循說道:“但人和動物的區別在於,人類能分析利弊,在受到傷害之前就得先迴避。你可以想念他,但他終究隻是你經曆過的一段過去,不值得你為此付出更多!


    “那是你主觀臆斷的我!币姿粗,“可你不是我。”


    易連山笑了笑:“當然,你能這樣想我很高興,這證明你擁有獨立的思想,不會因為任何人的某一個觀點就此隨波逐流,這是一個很普通但又極難擁有的優點,這是件好事。”


    他話鋒一轉:“但你能和爸爸說說看,你和秦川之間,有些什麼嗎?”


    易水愣了一下,微微皺眉,不知道這個問題應作何迴答。


    “沒關係,這個問題有些過於抽象了,我們換個說法!币走B山看見了他的遲疑,微笑道:“你想見見秦川,然後呢?想做什麼?用你們認識不過半年的時間決定廝守一生?還是說,你因為被迫和他分離,產生了一些我硬要將你們拆散的抵觸情緒,單純想要和我作對?”


    易水抿緊薄唇,看著易連山的眼神開始晃動。


    他怎麼會試圖去和他的爸爸進行文字遊戲,從口頭上贏過易連山根本就是沒有可能的事,易水自認沒有這個本事,也沒有能找到他語言漏洞的敏銳。


    但易連山的這些問題在易水腦子裏來迴晃動,試圖從某條神經線裏找到答案,用來迴答易連山和易水自己。


    可易水沉默了很久,不知道該怎麼迴答。


    他既不是想要和秦川廝守餘生,也不是想要和易連山作對。


    易水隻是,想見他。


    這些話不知道怎麼說出來才好,根本沒辦法把它說出來給人聽,易水不能把心掏出來讓易連山自己去看。


    易水折騰這些並不為了得到什麼,他就是,就單純隻是……想要見他。


    他太想秦川了,從睜開眼睛到現在,一次也沒看到秦川。


    易水甚至開始期待做夢,期望能在夢裏看見他,但夢不由他操控,甚至連夢都在和他作對,這麼久了,他一次也沒夢到秦川。


    他沒有了手機,就算有,甚至裏麵沒有一張秦川的照片。


    易水忽然想到,他和秦川,連一張合照都沒有過。


    “好吧,兒子,如果這個你也迴答不了,那麼爸爸想再換個問題問問你,我實在有些好奇!


    易連山的笑意溫和,帶著穩操勝券的平靜。


    “秦川很愛你嗎?我是說,像你喜歡他一樣,你想要為他逃離我的身邊,那麼他也一定這樣愛你吧?你知道的,爸爸在很多地方古板嚴肅不講人情,但對於愛情,有常人意想不到的寬容,可不是什麼會歧視愛情的老古董!


    易水想說“當然”,他收緊手掌,維持著麵部冷靜,盡量克製著他的不安,把眼神從易連山眼睛上垂落到了自己腿上。


    他說不出來。


    即使是當做一個謊言,他也做不到斬釘截鐵迴複易連山的問題。


    易水的腿開始疼,連帶著胳膊,身上,斷了的肋骨,撞破了的頭,每一個地方都在疼。


    他連唿吸都開始困難,身體裏火辣辣地疼,讓人懷疑醫生是不是把刀子丟在了他的胸腔裏,心髒跳動、肺部唿吸,每一次身體的運作都帶著這把鋒利的刀子胡亂割在不知道什麼地方。


    劃開一條口子,就汩汩冒出血珠,使人的每一次唿吸都帶著鐵鏽味,不見血地疼。


    易連山撕扯開了易水的防護罩,當他毫不留情把易水的外殼扯開,裏麵久不見陽光的不安尖叫著四處逃竄,把正中心蜷縮起來的易水暴露在外,隻需要一陣風就能殺死他。


    “我們實在太久不見了,我很想你,也很擔心你在外麵過得好不好,不過沒關係,我們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好好講講你都遇到了什麼有意思的事!


    易連山並不“乘勝追擊”,他沒嚐試再加一把柴徹底擊潰易水。


    有那麼一種人,在你徹底摧毀他的信念時,他反倒會在極度痛苦中生出更堅韌的心,哪怕撞得頭破血流也要再次嚐試。


    很不幸的,他的兒子恰好是這樣的人。


    對於這樣的孩子,拋給他問題,讓他自我懷疑才是最恰當的解決方案。


    他的兒子難以掌控,是個極度不照常理出牌的孩子,這樣的熱血在二十歲出頭的年紀有叫人驚訝的韌性和不肯低頭認輸的果決。


    對於易連山來說,也非常棘手。


    但唯一慶幸的是,秦川他已見過。一個足夠優秀但人生閱曆實在扁平的年輕人,易連山太熟悉了,他非常清楚像秦川這樣的人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他會做出,自以為是,自認為對的決定。


    這個決定的結果不論,但前提隻有一個:離開易水。


    “你安心養病,你太久沒迴來,媽媽一定想你了!


    易連山站起來,溫柔拍了拍易水的臉:“等你好了,咱們一起去看看她!


    他帶上病房的門,透過玻璃看到易水發呆的臉,垂眼微笑,轉身離開了這裏。


    要分開兩個不對等的人是這世界上最簡單的事,易連山並非第一次做,所以格外順手。


    在二十三年前,紀明藍身邊那個叫做……什麼來著?


    不要緊了,不過是個不重要的人。


    易連山從沒把他當做對手,一個不夠格的人,名字是不該在腦子裏占有一席之地的。


    不過動動手指頭,他就會自己退出這段不屬於他的愛情。


    至於易水,哈,那根本不算是愛情,不過是……小孩子一時興起的家家酒,遊戲時間結束的時候,他就該迴家,吃父親為他準備的晚餐,並心存感恩。


    他有多舍不得結束,會為此食不下咽,痛苦不堪,都不在易連山的考慮範圍之內。


    那些東西都不值錢,為此費神劃不來的。


    所以在看著兒子從秦川樓上拄著拐杖咬牙忍淚跑過來時,易連山臉上帶上了不出所料的笑,歡迎他的兒子迴家,從此認清現實,迴到他的王國。


    這是易水預想過的一個結局,所以本不該哭的。


    但眼淚偶爾會在你無論如何也想忍住的時候反而掉得更厲害,甚至淹沒了整張臉。


    拄著拐杖上樓之前,易水和易連山並排坐在車裏,向他的父親確認。


    “隻要他說叫我留下……”


    易連山笑:“你就可以留下!


    他的篤定讓易水心顫,他下車,走上電梯,門打開的一瞬間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家還是這個家,甚至和他第一次走進來時都沒有任何差別。


    秦川是這樣的,他活得一絲不茍,在除工作之外的部分,都難以付諸精力去管理。


    整潔的房子是被雇傭的人在打掃,可有可無的愛情是易水在支撐。


    易水哪裏都沒去,隻去了他第一次走進這裏時,去的那個衣帽間。


    電鍍門還是一如既往光滑明亮,是被管理這項工作的人精心擦拭過的幹淨,上麵連一個指紋都不會有,是平常生活不會有人選擇的材質,因為秦川不生活,所以不在意。


    易水進去打開燈,隨著大大小小的燈緩緩亮起,整間屋子都清晰了。


    第一次進這裏時,易水對他的嘲笑猶在眼前,黑灰色係占據了整間屋子,除了專門掛著襯衫的那一麵,甚至連白色都極少。


    袖扣,領帶,絲巾,領結……沒有一個易水看得上眼的。


    全都枯燥無趣,沒有任何觀賞性。


    那時他想,若把自己的衣櫃搬來,那些吊兒郎當的外套,配飾,破了洞的褲子、襯衫,把這間屋子侵襲,甚至選出幾件給秦川穿上,他會不會暈過去。


    這個想法逗笑了易水,並深覺惡寒,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可事實證明,秦川的接受能力並沒那麼差。


    在不久後的今天,這個衣帽間裏,已經分出了整整一半的位置,放著和秦川截然不同風格的衣服飾品。


    在黑壓壓的西裝外套和經典色羊絨大衣旁邊,擠著顏色明亮長短不一的保暖外套,在整整齊齊熨燙平整掛好的西褲旁,吊著從膝蓋到小腿都破破爛爛的牛仔褲,在整齊擺放著領帶領結手帕絲巾的領帶櫃裏,塞滿了半櫃子各式各樣的鴨舌帽漁夫帽毛線帽。


    無論誰走進來都會沉默的,這些不合時宜的“時尚單品”,像是侵入這個世界的異類,把整間屋子搞得不倫不類。


    打開存放袖扣的展示櫃,手指頭從第一排劃到最後一排,易水的嘴角終於還是勾起了一個過分苦澀的笑。


    袖扣啊……


    一副從沒戴過的袖扣,他究竟是怎樣過分天真才會以為換一副他就會喜歡的。


    那顆丟掉的袖扣,至今沒找迴來,從那一天起他就該有所預感了。


    秦川根本不在意他,連帶著不在意他的一切。


    和易水的遊戲由他主導著,說開始就開始了,說結束就會結束……


    易水再也沒去其他地方,這間偌大的平層房子裏,並沒有屬於易水的一席之地,他已可以想見,在秦川的臥室裏,連他一根頭發絲也不會留下,因為在秦川醒來的每一天都有人精心打理著他的房子,讓它恢複如初,每一天都是如此。


    易水來會弄亂秦川的人生,易水走不過是家政第二天打掃後就會消失的存在。


    他一瘸一拐著走到了門邊,貼在門縫裏,想等一等秦川。


    即使他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在見到秦川的那一刻,易水從沒想過會是這麼的開心。


    他太想他了,想得發瘋,想得要死。


    在和秦川接吻的那一刻,易水想,我可以留下來了。


    他是愛我的。


    這樣可笑的念頭結束在了秦川的沉默裏。


    易水察覺到了,他知道了。


    是,他沒他們這些聰明人智慧,沒他們敏銳,比他們少了一百八十一個心眼。


    但易水不傻,且有自己的倔強決絕。


    秦川不必解釋,易水明白。


    他不想再追著秦川跑了,畢竟他的腿斷了,還用來朝著沒有盡頭的背影奔跑實在太殘忍了。


    “最可笑的是,我連說分手的資格都沒有,因為你從來沒有給過我一個明確的答複。”


    “秦川,這就是我先愛上要付出的代價!


    “這是你要的成熟,我送給你,你千萬別迴頭!


    秦川,所以我永遠也不會知道,你到底愛沒愛過我?


    哪怕隻是一丁點愛也可以撐著我走很久,我以為我擁有過你,但現在又不確定了。


    你去成為更好的你吧,那是你的未來,裏麵不會再有我了。


    八年確實太長了,光是你站在原地我已追不上你,更何況你背過身去,隻給我看著你的背影。


    夜裏,易家的琴房徹夜放著紀明藍的cd,隻有月光透進來的時候能掃到縮在角落裏還裹著繃帶的男孩子。


    他無聲痛哭,和著悠揚婉轉的古典樂曲。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he was once a true love of mine.]


    【你正要去斯卡布羅集市嗎?


    歐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裏香。


    請代我向住在那裏的一個人問候,


    他曾是我的摯愛。】


    秦川,你終究不想聽我講一講關於我的故事,但沒關係了,以後我不會再把自己講給任何人聽了。


    你把我們分為你我,給這個故事劃上了句號。


    媽媽,原來他不是我的古典吉他。


    他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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