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們迴不周山, 第二日, 禪隱穀的長老卻忽然把所有人聚了起來, 天還沒亮,大家在庭院裏, 搞不清楚狀況, 一頭霧水。
禪隱穀的長老深色凝重, 道:“昨天晚上,素女宗的瓊初姑娘失蹤了。”
眾人臉色都不怎麼好。
其間也有素女宗的女弟子, 可即便再討厭這樣一個同門, 這種時候她們也眉頭皺起。
謝柯一愣。
昨夜裏瓊初在沈雲(yún)顧來之後不久便先行離開, 居然沒迴來?她去哪兒了?
而且, 光看禪隱穀長老的臉色,就能猜測此事絕對沒那麼簡單, 果然, 聽他又道:“瓊初姑娘在下山前,曾找過我, 給了我一枚刻有她靈力的玉佩。說若有一天她失蹤了,定然是被那狐族少主抓了過去,我們可以跟隨她的靈力,去捉拿那狐族少主的!
素女宗一女子眉頭緊鎖, “長老, 她的話能信麼?”
長老看她一眼,“不管信不信,畢竟是人命一條, 必須救。”
他的輩分在這裏是最大的,說話有幾分威嚴。
素女宗的女子嗤笑一聲,“長老,可要這是她的陰謀怎麼辦?待我們找過去自投羅網(wǎng),再聯(lián)合狐族一起把我們都殺了,畢竟在她眼裏,武陵源可沒什麼好人。”
她態(tài)度很不尊敬,但話說的卻是在理,瓊初在很多人看來,與妖女也無異了。
不少人麵露猶豫之色,糾結著要不要信此事。
素女宗另一名女弟子瞪了發(fā)言的女子一眼,責備她的態(tài)度,卻也沒有出聲反駁。
禪隱穀向來慈悲為懷,長老有意去救,但道理也必須給出一個。他臉上微有尷尬。
謝柯看了那素女宗女子一眼,然後舉手,“長老,把那玉石給我,我去尋她,就不勞煩各位了!
眾人轉頭,看到出聲的人是他後,本來有的尷尬和羞愧瞬間蕩然無存,反而存了幾分看好戲的情緒。
赤陽宮出了名的紈絝子弟,和素女宗出了名的浪蕩妖女,這一對,也是蠻配的。
赤陽宮的一名小弟子恨不得把謝柯拖迴角落裏——師兄你這在家裏丟丟人也就算了,別在這瞎出風頭啊!
提出質疑的那名素女宗女弟子瞬間笑了,不屑道:“謝柯,你什麼時候也成了瓊初的裙下之臣啊!
謝柯道:“我覺得你說的挺有道理,貿然過去非常危險。那就由我先去探探路吧,若是死了,這是為了美人死!敝x柯笑,“也算死得風流,死得適得其所。你說呢?”
“你——!”素女宗弟子隻覺他的眼眸裏盡是嘲諷,偏偏句句在理,不能反駁,差點氣吐血。
“……”赤陽宮弟子們捂臉低下頭,不想認識謝柯。
沈雲(yún)顧原本站在離眾人較遠的地方,聽到了謝柯的話,唇角浮現(xiàn)一絲冷而淡的笑意。
他往前,穿過人群,竟是直接眾目睽睽下走到了禪隱穀長老的麵前,將那映有瓊初靈力的玉石接下,聲音冰涼,“狐族都隻剩一人,即便是陰謀,又有何懼。”
沈雲(yún)顧和謝柯不同,一個是驚豔四方的當世天才,一個是臭名遠揚的紈絝子弟。
前者說話的分量,是顯而易見的。瞬間在場所有人都悻悻,略有羞愧。
不少人巴不得借此討好沈雲(yún)顧,紛紛站出來說話。
“我覺得沈師兄說的有道理。我們那麼多人還怕它一人不成!
“對,有陰謀又如何,畢竟是一條生命!
素女宗的女弟子恨得牙癢癢,卻不敢和沈雲(yún)顧對杠,隻是怨恨地瞪了一眼謝柯。
謝柯扯了扯嘴角,不明白她的意思,明明打她臉的是沈雲(yún)顧,她瞪他幹什麼?
有沈雲(yún)顧發(fā)話,眾人決定一同去尋找瓊初。
將那瓊初留下的玉石擊碎後,飄出一絲很淡的青煙,青煙在空中慢慢凝聚,成一個麵容模糊的女子幻影,往南方飄去。
眾人緊隨而去,穿過山林,竟是到了不周山半山腰的一個山洞入口。
入內,提燈,卻發(fā)現(xiàn),這有五條幽深的通道。
青煙到這個洞口就慢慢消散,他們也沒有別的線索,
隻能分頭行動,謝柯與沈雲(yún)顧直接走了正中央的路,跟他們一路的好巧不巧還有那個素女宗的女弟子。
那素女宗的弟子看謝柯非常不爽,見到他,哼了一聲,別過臉去。
謝柯沒理她,從走進這裏開啟,他就有一種非常熟悉的感覺,熟悉到心悸。
手指撫摸過洞壁,上麵的青苔濕滑。
沈雲(yún)顧在前方,停了停,而後冷淡的嗓音響起,“這條路是死路,走不通。”
在迴去的路上,那名素女宗女子的心情煩躁到了極點,忍不住陰陽怪氣起來,“都說了不要來,不要來,你們一個個假仁假義的,非要來,來了之後呢?又找到了麼。”
她惡狠狠地用手扣下牆壁上的滑苔,“那個淫蕩又自私的賤人有什麼好救的,死了一了百了,這世上還少了一個禍害。”
她絮絮叨叨,走在她旁邊的另一稍顯年長的素女宗弟子卻是聽不下去了,斥道:“說夠了沒有!
原來女子的怒氣被壓抑到了極點,反吼:“沒有!”
年長的女弟子冷聲道:“你這瘋還要發(fā)多久?”
女子道:“關你什麼事!”
年長女弟子也被她弄得有些憤怒了,直接把話挑開了說:“你自己瞎眼選上的男人,怪得了誰!他要是真愛你,看都不會看瓊初一眼,更何談因她與你分開!”
傷疤一下子被揭開,女子發(fā)了瘋般吼一句,“你閉嘴啊啊。
轉身,提著裙,快步往山洞外跑去。洞口微弱的光照在匆忙離去的女子臉上,眼眶通紅,竟是滿臉的淚水。
她離開後,這裏終於安靜了。
年長的女弟子歎了口氣,有些難堪,尷尬地朝眾人笑笑:“抱歉,讓大家見笑了。”
其餘人看戲看得好好的,紛紛笑著搖頭。心裏隻驚歎,那位瓊初姑娘也真是素女宗奇人了。
沈雲(yún)顧壓根沒心思理這些事,一直心情不是很好的樣子,走在前麵,擇了另外一條路。
他麵無表情時,渾身氣質疏離冷漠,叫人不敢接近。
謝柯對素女宗內的恩怨同樣不感興趣。
他總覺得這個地方,他前世必然來過,不過大概隻是偶然經(jīng)行,甚至半點印象都沒有。
這一迴沈雲(yún)顧選的路,走到盡頭,有個向下的坡。
向下的坡勢戛然而止在另一條通道,這裏薄薄的水層浮在上麵,潮濕路滑。
隱約的水聲從隔牆傳來,盡頭微有光,蒼白色,光線暗淡,照著地上,黑水表麵像渡了一層冰。腳踩在其中,又確實是如置冰中的寒冷。
他們走的比後麵的人都要快,走到盡頭後,又是一個岔路口。
分開了兩條路,沈雲(yún)顧皺了皺眉,要往左邊走。
謝柯這時卻道:“這裏我們分開。”
沈雲(yún)顧不讓:“跟著我!
謝柯還得解釋一番:“這裏我上一世來過。”
沈雲(yún)顧的目光,即便在黑暗中也清亮如雪,冷漠地注視,明顯是不讚同。
謝柯指著右邊:“我去這,如果發(fā)現(xiàn)不對勁就出來找你。”
也不待沈雲(yún)顧再說些什麼,率先一步走入右邊的通道內。
沈雲(yún)顧眼神恨不得吃了謝柯,但最後也隻是咬了咬牙,轉身,一臉陰沉地進了左邊。
謝柯終於擺脫掉沈雲(yún)顧後,走幾步,停了下來。
水流聲越來越清晰,,他閉上眼,憑借著直覺,手指扶在石壁上,一點一點,摸索著路。
東繞西繞後,視野豁然開朗,一個很大的洞穴出現(xiàn)在他麵前。
一條極窄的路橫在一潭黑色的水上,洞壁的上方露天,落下的光全部照灑在道路盡頭一塊凸起的平地之上。
牆壁下陰影裏,坐著一個人,她蜷縮著,抱著腿,長發(fā)落了一身。
謝柯順著通道走,旁邊的黑水不會流動,這個世界,安靜而空寂。
陰影裏的人聽到了腳步聲,緩慢地抬起頭來。
一線天光照在她的臉上,眉若遠山,瞳如點漆,依稀是少女顏如花。
她的臉上似有未幹的淚痕,但看到謝柯的第一眼,卻是輕輕地笑了,仿佛此刻的狼狽不複存在。
瓊初輕聲喚:“謝哥哥。”
謝柯見她身上也沒什麼傷,應了句:“嗯!
瓊初問他:“你是來救我的麼!
廢話。謝柯朝她伸出手:“我救你出去,你帶我去找姬千夜。”
瓊初眼睛失神般盯著他的手,很久,然後聲音有些失真:“謝哥哥,我的腿不能走了,你背我出去好不好呀!
謝柯挑眉,卻也沒說什麼,轉過身蹲下:“你上來!
瓊初在黑暗裏,手指顫抖攀上謝柯的肩膀。隻是很快她又收迴,“等等,我拿一下燈!
轉過身在黑暗裏摸索了一通,拿出那已經(jīng)破爛的燈,才爬上謝柯的背。
謝柯前世也沒背過人,隻感覺背上的女子很輕盈,跟紙一樣單薄。
她的手,隔著衣袖樓住了他的脖子。
謝柯問她:“姬千夜人在哪?”
女子特有的香縈繞,瓊初的聲音輕如飛雪。
她說:“謝哥哥,你真的,很想要找到他麼!
謝柯心中有一個猜測,就等找到姬千夜驗證,他點頭:“嗯!北仨氄业剿
背上的女子愣怔了好一會兒,很久,忽然笑了起來,很短促的笑意,她閉上眼,下巴抵著謝柯的肩膀,黑發(fā)長發(fā)冰涼柔滑像水一樣。
空寂寂的走道,死沉沉的黑水。
她心中忽然湧現(xiàn)了無限的絕望和悲愴,但最後,鼻尖觸及他鬢邊冷然香氣時,這種強烈的負麵情緒又化成了一種淒涼和心酸。
如行在茫茫曠野,風雪夜難歸。
“謝哥哥,”她用非常平靜的聲音說出在心中泣血的問題:“沈雲(yún)顧,到底好在哪裏?”
謝柯一愣,也不明白瓊初怎麼突然就問了這個問題。
沈雲(yún)顧好在哪裏?換個相反的問題他或許還能迴答上幾條。
沈雲(yún)顧不好在哪裏,那真的太多了,神經(jīng)病,冷漠又自負,傲慢又無禮。
瓊初見他沉默不言,又說:“你迴答我呀!
她說話的語氣很平靜。
但謝柯總感覺她快要哭了。
“”這要他怎麼迴答,謝柯隨便糊弄了句:“不了解,不清楚。”
瓊初又笑了一聲:“你撒謊!毙σ夂芏檀伲X得鼻子很酸,眼眶很熱,“你糊弄我呢。不了解,不清楚,不了解不清楚,你還喜歡他?”
謝柯:“”他不知道從何說起,幹脆就不說話了。
瓊初的眼淚流轉在眼眶,卻怎麼也不流下,在這個問題上,她終究是沒資格多問的。沈雲(yún)顧再如何,也定然比她好。
瓊初緩緩閉上眼:“謝哥哥,有人跟你說過,你很好麼!
“沒有。”
瓊初道:“那我跟你說,你很好很好,特別好!
“就在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很好很好!
謝柯想了想第一次和瓊初見麵,是她自己送上門來,被他拒之門外。謝柯抽了抽眼角:“是嗎!蔽覀儗玫亩x是不是有什麼不同的理解。
瓊初說:“你當初那麼討厭我,卻還是給了我足夠多的尊重和溫柔。”
少女的聲音輕而軟:“你陪我去看我的母親,你陪我查出了很早以前的真相……你甚至還願意跟我說話,在我對你沒有任何價值的時候,你看你多好啊!
她說著,自己先溫柔笑起來。
這就算好了麼。
謝柯想了很久,卻隻迴了她一句:“不值得。”
瓊初一愣,似乎是在想他的話,想了一段路後,說:“可我覺得值得!
安靜的世界裏隻有少女輕輕的聲音。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傻啊,執(zhí)著於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執(zhí)著於一個根本不可能喜歡自己的人!
不傻,曾經(jīng)我和你一樣天真。
“可是,你真的,是我唯一一個想要執(zhí)著的人了!
謝柯陷入了沉默。
瓊初忽然感到一陣很深的疲憊從心中升起,疲憊到她睜開眼睛都很難。
迷迷糊糊裏,就想跟他說一些話。
思來想去,不知道說什麼,說話也顛三倒四,幹脆說起了自己那些塵封歲月裏的過往。
“我從小就不被人喜歡,又沒有修行的天賦,三天兩頭挨打挨罵,饑餓和寒冷是幼時唯一的感覺!
她說。
“十三歲那年,我被同門的一個女弟子陷害,送給一個元嬰老怪當鼎爐。她們說,我娘就是賤人,我又要裝什麼清高。”
“我在冷水裏泡了三天三夜,想了很久,也是,我又要裝什麼清高。我借那元嬰老怪之力殺了她。沒人知道,是我做的!
這些骯髒的記憶於當事人口中,輕描淡寫。
“你知道麼,最近我看了很多很多的書,關於千年前的你。生在小重天,備受欺淩,以武入道,禦火登頂,屠盡阜城,死於無渡海!
謝柯渾身一冷。
頭腦因她的話而空白。
她顧自笑起來:“女人的直覺是真的很準的。”
“謝哥哥!
“謝知非”
將他的名字從嘴中慢慢念出,一字一字,舌尖顫抖,甚至詭異瘋狂地感覺甜蜜。
謝柯很快就鎮(zhèn)靜下來,瓊初就算知道他的身份,也並沒有什麼影響。
他隻道:“你是怎麼猜出來的。”
瓊初說:“都說了呀,謝哥哥,女人的直覺。”
謝柯不信。
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到走到盡頭了,他們很快就要走出這個地方。
這時,謝柯忽然感覺瓊初很不對勁。
背上的女子越來越輕,他甚至快要感覺不到重量了。
謝柯餘光一瞥,看到了瓊初流瀉下來的長發(fā),竟早已不再烏黑,純白如雪。
謝柯停下腳步,喉嚨有些幹:“你怎麼了!
瓊初的身體不由自主顫抖起來,她用手捂住謝柯的眼:“沒什麼,繼續(xù)往前走啊。不要停!
謝柯隻感覺捂住自己眼睛的手皮膚幹枯而蒼老。
再怎麼想也知道瓊初有問題了。
謝柯不知道該說什麼,背上的女子渾身冰冷,謝柯加快了步伐:“快出去了。你別怕!
這麼笨拙的,甚至不算安慰得安慰,叫瓊初一下子嗤笑出聲。
隻是這一笑,忍了很久的眼淚也出來了,而淚水湧出去的那一刻,所有的情感在瞬間崩塌。
身體在慢慢老去,生命也在慢慢消失。
其實注定是要死的。
皮囊腐爛,變成枯骨。
有什麼好怕的呢。
但是她淚如雨下,在謝柯的發(fā)間。
用盡全力撕心裂肺在心中的絕望,說出來,隻餘顫抖:“可我還是好怕啊!
我好怕啊。
怕死去,怕疼痛,怕孤獨,我好怕啊。隱忍十幾年,這種恐懼如影隨形,終於說了出來。
“我好怕啊。”
她的手指用盡全力插著謝柯的肩,指尖發(fā)白。
“我好怕啊!
她哭了起來。
謝柯聽著她的哭聲,心底某一個角落,也輕微地抽痛起來。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她。
已經(jīng)走到了路的盡頭,但謝柯卻像是被一盆冷水直接臨頭澆下——想到了難以相信的一個點。
瓊初一直再說怕,一直說。
那出口處,漆黑似深淵。
他的思維清晰而冷靜,說:“出去,對你來說,根本不是生路,是嗎。”
離開這個密室隻有一步,但他怎麼都不敢踏出。
迴憶起瓊初剛才的種種神情,這種想法越發(fā)真實。
瓊初在他背上,哭也哭夠了,五髒肺腑都在咳血,聲音飄渺而荒涼:“來不及了啊謝哥哥。姬千夜在我身體裏中了毒,無論離不離開這裏都是要死的!
謝柯有些不知所措,不敢往前。
瓊初手指冰涼,忽然低的笑了一聲。
她鬆開手,從謝柯的背上下來,在後麵踮腳,用手捂住了謝柯的眼睛:“別看我,謝哥哥!
她扯下了自己的一段袖子,遮住了謝柯的眼。
“別看我。”
在這最後容顏凋零、青絲成雪的時刻,她終究還是不願意讓他看到這醜陋的模樣。
謝柯的視線一片黑暗,站在原地,背影挺拔,像一座雕塑。
瓊初提著那盞燈籠,笑著說:“我死後,會化成一團火。謝哥哥,你跟著火,就能找到姬千夜。”
花燈早就已經(jīng)不亮了,她的皮膚也蒼老,變成黃褐色、黑斑點點。
銀發(fā)垂至腰間,她提著燈往洞穴外麵走。
隻要踏出那一步,這錯亂荒茫的一生就該結束了。
明明該欣喜,明明該釋然,但她緊咬牙關,響起的,隻有吸鼻子的聲音。
就這樣死去也好啊。
他沒有看見自己的蒼老,沒有看見自己的醜陋。一切留在最鮮活美麗的時刻。
挺好的啊。
謝柯沒說話。
他感覺世界不真實。最初的酸楚過後,心裏也歸於平靜。
等到腳步聲消失,一切聲音淡去。
謝柯用手摘下了束縛眼睛的那一快袖子。
他還未睜開眼,卻就聽到一聲崩潰的哭聲。
“不——!”
是少女絕望的哭聲,她踏出最後一步,卻突然反悔,死亡瀕臨讓大腦一片空白,但那種不甘心卻強烈地叫她眼眶血紅。
不甘心啊。
每一滴血液都在沸騰,每一滴淚都在訴說!
她不甘心啊!
謝柯就看著,瓊初在穿過洞門口的那一刻,突然轉過身來,那一眼血紅,眼中的淚水大滴大滴落到地上。
她抵死掙紮著他看不見的力量,跌跌撞撞走到他身邊。
她用蒼老的手死死抓住他的肩膀,泣不成聲:“不——!我後悔了——你看我一眼!謝知非!你看我一眼。
撕心裂肺地哭聲:“看我一眼!
看我一眼吧。
這黃泉路上最後一程。
看我一眼吧。
記下我此刻最後的模樣。
求求你,看我一眼啊。
她哭得喘不過氣來,緊抓著他才能立正身體。
白發(fā)如雪,臉上蒼老醜陋,到了生命的最後時刻。
謝柯被她一抓,整個人抓愣了,愣愣看著她。
如她所願,最後一眼。
看她淚如泉湧,看她通紅眼眶。
看她白發(fā)成灰。
看她皮肉腐爛。
看她白骨傾塌。
——“謝知非。”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傻啊,執(zhí)著於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執(zhí)著於一個根本不可能喜歡自己的人!
——“可是,你真的,是我唯一一個想要執(zhí)著的人了。”
記憶翻滾,一層又一層,每一幕都是模糊又虛妄的。
是赤陽宮前,少女晨露裏嬌笑。
是紅楓路上,美人鬢上別生花。
是她古橋之上含淚的笑,以及最後,生死隔絕之刻、瘋狂的哭喊。
“謝知非,你看我一眼!”
謝柯閉上眼,那種藏在心底的很深、很深的絕望,因她而迴憶起。
再睜開眼,已經(jīng)是一片血紅。
她留給他的最後一眼,醜陋而絕望,並不美好。
化成白骨,化成飛灰,消散在世間。
但他卻像是大夢一場,醒時悵然而迷茫。
那盞燈啪地掉在了地上,謝柯後知後覺低頭。
這盞荷花燈已經(jīng)破爛不堪,長長的流蘇沾滿了血。
——我且問你,何車無輪?何豬無嘴?何書無字?何花無葉?
——風雨同心。
其實一直都知道答案。
一份再簡單不過的少女愛慕罷了。
風車無輪,雨珠無罪,桐樹無字,心花無葉。
直到在瓊初消失的地方,緩緩升起一方青色的火焰,謝柯才迴過神來。
那團火焰親昵地在他身側轉圈,最後輕輕浮在他指尖,像是一個親昵的、溫柔綿長的少女的吻。
謝柯心情很複雜,他垂眸,長長的睫毛掩蓋住眼眸裏的情緒:“何苦呢!
何苦執(zhí)著。何必執(zhí)著。
問的是瓊初,也是自己。
老之苦。
老之火。
青火一部分慢慢被他吸入體內。另一部分則往外麵飄去,謝柯緊隨其後。青火橫衝直撞,繞了好幾個彎,將謝柯帶到了另一個黑魆魆的通道。
唯一的光是青火發(fā)出的,照著周圍的石壁,上麵刻有浮雕,栩栩如生。
通道很長,越走近,越心煩意亂。
青火突然又一個急轉彎,謝柯皺眉,跟上它——腳下踢到什麼東西,他忙急剎車,用手扶著旁邊的牆。
扶牆扶空,卻一隻冰涼的手接住。
那隻手的主人幫他站穩(wěn)身形,黑暗裏傳出熟悉的輕嗤聲。
謝柯抬頭:“沈雲(yún)顧?”
青火照出沈雲(yún)顧冷淡的眉宇,他淺藍眸子裏幾分譏諷的笑:“走個路都會跌倒,你還跟我說分開,一個人走。”
謝柯卻沒有理會他的嘲諷,他隻是輕聲問他:“你是怎麼到這裏的。”
沈雲(yún)顧漠然道:“走到這裏的。”
謝柯看著他,很久。
走到這裏的?
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那麼多的巧合麼。
驚豔四方的絕世天才。
永恆不變的白衣如雪。
他恍惚間憶起。
銀絲林裏真真切切的鳳凰叫聲。
會有那麼多巧合麼?
不歸境裏,賀青被神諭詛咒的永生,怎麼可能,被人隨隨便便結束。
五行通神,連他都不甚了解的陣法,他又是如何得知。
謝柯低頭,唇角似有若無勾了一下,烏黑的眼眸裏冷靜而瘋狂。
不可猜,不願猜,不去想,不敢想。
但是這條青火所引的路,是上天給他的最後求證的機會。
即便沒有到達,他隱隱約約也已經(jīng)猜出了終點會是什麼。
沈雲(yún)顧見他不說話,問他:“怎麼了?”
謝柯的頭腦一片空白,但是聲音冷靜得出奇:“沈雲(yún)顧,我不能走了。”
沈雲(yún)顧語氣平靜:“腳崴了?”
謝柯點頭,他隻覺得聲音都不是自己的:“對,你背我吧!
沈雲(yún)顧的眼眸一瞬間睜大,素來疏離冷漠的臉上錯愕和慌亂一閃而過。
他被謝柯這話噎了一下。
謝柯有點想笑,但是笑不出來,那種被瓊初所牽扯出的絕望越發(fā)深刻,從骨子裏,從血液裏,他現(xiàn)在,連唿吸都感覺到了痛楚。
沈雲(yún)顧很快便恢複神情,淺藍眼裏眸光冷淡:“耍我好玩麼。”
謝柯?lián)u頭,沒有說話。
這時,沈雲(yún)顧卻忽然上前來,靠近謝柯。
謝柯微愣。
突然感覺腰間被一雙手摟過,然後身體一空,竟是被沈雲(yún)顧直接抱了起來。
他驚愕抬眼,對上的是沈雲(yún)顧泠泠落下的眼。
“抱你可以麼?”
“”
謝柯抑製不住了,笑起來,一手揪著沈雲(yún)顧的衣裳,在他懷裏笑出了眼淚,淚光裏,所見到的,是前世斑駁陸離的歲月。
他的手骨處發(fā)白,濃密的睫毛之下,眼眶通紅,紅得近乎要滴出血。
沈雲(yún)顧看不清他的神情。
謝柯說:“跟著青火。”
沈雲(yún)顧聽出他聲音不對勁:“你的聲音”
謝柯沒有迴答他,卻是喊了他一聲:“沈雲(yún)顧!
每一個字都在顫抖,從靈魂深處發(fā)出的戰(zhàn)栗。
他的聲音沒由來得讓沈雲(yún)顧心中一痛,抽絲般,很難受、很難過。
謝柯輕聲說:“我想,我終於知道你為什麼,最開始那麼想要殺我了。”
沈雲(yún)顧挑眉,他聽不懂謝柯在說什麼,但心卻莫名慌亂,聲音冷淡:“你別說話。”
謝柯閉眼,唇角自嘲地勾起:“你沒有病,一直有病的,是我!
沈雲(yún)顧:“你現(xiàn)在才有病!
謝柯咬唇,將那口心頭湧上喉間的血含住,咽下。
極力抑製住自己的情緒,“不!
他的手按住沈雲(yún)顧的肩,深唿氣深吸氣後,冷靜說:“我耍你的,放我下來吧,我自己可以走!
沈雲(yún)顧今天卻沒有為難他,在青火到達終點後,站定,將他放了下來。謝柯腿根本就沒有受傷,落地的一刻,他卻覺得很無力,暗中悄悄扶住牆壁才穩(wěn)下來。
青火在一扇門前停下,那扇門三米多高,浮雕繪百鳥朝鳳,壯麗而大氣。
沈雲(yún)顧站在前方。
青火努力往門裏麵鑽,終於,緩慢地,一絲白光從殿門的縫隙裏露出。
這扇門,打開了。
沈雲(yún)顧站在光中,青絲如瀑,極淺的眼眸似神祗般無情無欲。
雪衣無塵,也真如神祗臨世。
白光中夾雜著一絲絲紅光,等門開得越來越大,三千紅光分叉,千絲萬縷。
謝柯看著那紅光,一線穿越到他指尖,隔著千年,熟悉到令人心悸的原由,終於明確。
三千人。
三千生老病死愛恨癡怨。
三千人世八苦。
三千五蘊藏火。
點燃這三千琉璃盞。
換鳳凰臨世。
鳳凰。
沈雲(yún)顧在逆著光往前走。
謝柯卻站在原地,麵無表情,看著凝聚在手心跳躍的紅光。
也想見他真實眉目。
想見他涅槃歸來。
想見他風華再綻。
隻是這樣真切的渴望,終究抵不過心頭的懼怕恐慌。
怕他恢複記憶。怕他記起他。
或者,歸根究底。
怕隻怕,他向他投來的,冷淡而厭惡的目光。
謝柯的臉色蒼白,倚著牆壁,看著沈雲(yún)顧的背影一點一點被白光吞噬,腳步?jīng)]有再動一下。
大門緩慢地再次合上,合上那一室的華光萬彩,以及所有念念不忘的情感。
他終於,扶著牆,轉身,離去。
作者有話要說: 我發(fā)現(xiàn),我文裏的小姐姐,沒一個有好下場的……反思……咳
話說你們?yōu)槭颤N認為掉馬就要開始甜啊,(撓頭),前世都還沒交代清楚呢,下章大概是個迴憶殺,想看甜的小可愛們,先存存吧~~( ﹁ ﹁ ) ~~~
日萬活動結束了,以後還是淩晨兩點發(fā),但,字數(shù)就不確定了啊。
六月底前要完結這一篇,這是一個小目標,美滋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