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著身著整潔軍裝的文書進入廂房,順溜興奮地替文書介紹道:“妹子,妹子快看。他就是翰林,我跟你說過的。”
見順溜忽然引了陌生男子來到家裏,荷花頓時流露出滿麵羞澀。那邊,文書則矜持地自我介紹道:“我姓呂,呂子欽。”
順溜驚訝地看著文書,奇怪地詢問道:“你還有個名啊?!”
文書瞪了順溜一眼,順溜趕緊遮掩道:“嘿嘿,好好。妹子,翰林,你倆坐。我倒水去……”
荷花瞟了一眼桌上的茶水壺,笑著說道:“水在這,早倒上了。順溜哥,你坐下。”
順溜支吾了一句,再次借口道:“那你倆喝水,我替翰林砍柴去……”
聽到他的話,文書和荷花同時瞪向順溜!順溜醒悟,連忙遮掩道:“嘿嘿,我給咱家砍柴去……”
荷花勸阻道:“順溜哥,不忙,你坐下!”
順溜笑著擺手道:“你倆坐你倆的,我去去就來。”說著抓起柴刀跑出院子。
廂房內,因順溜離開的緣故,氣氛變得有些尷尬。見荷花不說話,文書望望窗外,故意找話說:“天開始熱了,看來今年入暑早。”
荷花笑著糾正道:“才芒種。”
文書臉一紅,轉移話題道:“剛才我一路走來,莊稼長勢不錯。”
荷花訥訥地點頭道:“嗯……不錯。”
見無話可說,文書思索了一下,隨手從口袋裏掏出一管粗鋼筆,一個小本子。荷花詫異地盯著那支鋼筆,眼神中流露出驚訝羨慕的神色。
文書矜持地解釋道:“這是派克。”
荷花不解地看著鋼筆,反問道:“派克?那不叫個筆嗎?”
文書笑著解釋道:“是筆,但不叫筆,叫派克!世界名牌——名字叫派克!”
荷花明白過來,笑道:“哦,我知道了,鄰居家那條狗也不叫狗,名字叫大黃!”
文書嘿嘿訕笑了一下,忽然詢問道:“你要是喜歡派克,我就把它送給你……”
荷花嚇得驚叫,連連擺手道:“不不!我不要!”
見對方推辭,文書也不執著,轉而旋開派克,攤開小本,微笑著解釋道:“我一邊跟人聊天,一邊喜歡寫點東西。詩歌啊,散文哪,都行!經常沒等聊完天,我的東西已經寫成了。知道不,我寫的東西在新四軍報上都登過。”
荷花欽佩地說道:“天哪,你真了不起。”
見找到話題,文書越發地感到自在,立刻高談闊論起來。
“……地球是圓的,準確說是橢圓。太平洋就在我國東麵,大的沒邊沒緣。它比地球上所有陸地加在一塊兒還要大!瓜達爾卡納爾島,就在太平洋肚臍眼的位置上……”文書一邊說著,一邊比手畫腳著。
“瓜什麼?”荷花奇怪地看了文書一眼,詢問道。
“瓜達爾卡納爾島!”
“噢,我還以為是種瓜的島呢。”
“那一戰,日軍傷亡慘重,美軍也傷亡慘重。美日雙方的屍體十幾萬,蓋滿島上每一寸土地……”
文書說得生動,荷花聽得驚恐,可就在這時,窗外忽然傳來響動,似是柴擔倒地的聲音。
聽到響動,荷花立刻求救般喊道:“順溜哥,是你嗎?進來喝水!”
院中剛剛砍柴迴來的順溜,趕緊扶起倒下的柴捆子,抽出扁擔,衝窗戶解釋道:“不急不急,柴不夠。妹子,你倆慢慢聊,我再砍擔柴來!”說著,提起柴刀、扁擔,再次奔出院門。
“翰林知道的真多,地球還是圓的呢,還橢圓呢!可是地球在哪兒,怎麼我看不見它啊……媽的,就翰林看得見地球,其他人都看不見!”走在上山的路上,順溜一邊琢磨著剛剛聽到的對話,一邊四下尋找著心中所想的那個球。
廂房內,文書並沒有留意到荷花不安的表情,繼續動情地說道:“歌德,是上個世紀歐洲最偉大的作家,全世界都知道他……”
荷花訥訥地反問道:“哦,跟你那筆一樣?名牌!”
文書連忙糾正道:“歌德比派克更偉大!他最偉大的小說是《少年維特之煩惱》,我就是看了這部小說投身革命的,我好多朋友都是這樣。”
荷花的興趣立刻被調動起來,連忙追問道:“真呀?看本書就革命啦?那書裏講什麼?”
文書動情地說道:“那本書是小說,小說裏,實際上就是歌德他自己的經曆。小說表現了這麼一個故事,年輕的維特愛上了美麗的姑娘夏洛特,但夏洛特又是凱士特南的妻子。凱士特南呢,又是維特的最好的朋友。維特為此痛苦,痛苦得近乎絕望……”
荷花聽到文書的話,頓時大驚失色,不敢相信地詢問道:“什麼?這男人愛上了別人媳婦?這怎麼行?他不對,他不對啊!”
文書痛苦地搖頭道:“你不懂,那不光是男女情愛,更多的是對貴族階級的憎惡,是對封建勢力的反抗啊!”
荷花醒悟過來,似懂非懂地說道:“哦……原來是反抗。”
文書激動地霍然站起身道:“後來,年輕的維特自殺了。他用來自殺的那把手槍,還是最好的朋友凱士特南送給他的禮物。唉,事情就是這樣悲傷,來自最好朋友的最好禮物,偏偏害死了最好的朋友……”
見又提到殺人,荷花驚恐地說道:“呀,嚇人啊,真是太嚇人了!翰林,你千萬別把派克筆送人哦!……”
聽到荷花的話,文書尷尬地抓了抓手中的派克筆,長籲短歎道:“一代英豪,就這麼死了。正所謂,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
雖然不知道維特是何許人也,但是聽到人死了,荷花仍然惋惜地說道:“是啊,怪可惜的。”
她的話似乎引起了文書的共鳴,文書忽然激動地說道:“我有個誌願,將來有空了,我一定要改寫《少年維特之煩惱》!我要讓維特跟夏洛特共同邁向幸福殿堂,讓兩人白頭到老,幸福終生。我要讓全世界人都明白,有情人終成眷屬!一定!但是,書名我還要叫《少年維特之煩惱》。為啥呢?因為煩惱就是一種幸福,幸福也就是一種煩惱!”
無奈,荷花對姓維和姓夏的人並沒什麼印象,隻能附和著點頭道:“好,好。改得真好!”
得到荷花的讚揚,文書正準備繼續說下去時,身邊的荷花忽然望向窗戶,喊道:“順溜,是你麼?進來喝水。快來!”
喊聲響起,院子裏立刻傳來輕微的碰撞聲,良久,順溜窘笑著入內,看看兩人,歉意地說道:“我就喝口水哦,沒別事!你倆接著聊。”
見順溜進來,荷花則趕緊站起身捧起茶壺說道:“你倆聊吧,我燒水去!”
荷花快步離開,順溜立刻奇怪地看向文書,詢問道:“她怎麼了?你倆談得好不?”
文書尷尬地坐下來,將派克筆插入胸袋。說道:“還行,開頭嘛,總得先啟蒙。二雷你歇著,我先走了。”說著,站起身來推門走出屋。
見兩人先後離開,順溜怔了片刻,看了看已經走出院門的文書,又看了看在灶房的荷花,猶豫著跟進灶房。
灶房內,荷花正在吹火,順溜見狀立刻笑瞇瞇走近,低聲問道:“妹子,怎麼樣,翰林好吧?他說了,剛開頭,總得先……噢,啟個蒙。”
話音剛落,荷花的雙拳憤怒地捶向他,怒斥道:“屁啟蒙!那人神經著呢,腦瓜子有毛病!你也是!”
原本以為兩人談得融洽,沒想到竟會有如此反應,順溜頓時呆定在那裏,在發了好半天愣後,才迷惑著走出灶房。
剛走出灶房,老宋立刻迎麵向他喊道:“二雷啊,過來坐坐,陪叔說會兒話。”
聽到老宋喊自己,順溜連忙快步走過去,坐到對方旁邊。
“二雷啊,這些日子,叔待你怎樣?”愛撫地拍了拍順溜的肩膀,老宋平靜地問道。
“好!叔待我,比親兒都好!”聽到老宋的詢問,順溜嘿嘿一笑,幸福地說道。
“二雷,知道叔是幹嗎的?維持會長!知道維持會長幹嘛的?白皮紅心!表麵上,給鬼子辦差,實際上,是新四軍的人。叔哇,天天走在刀刃上,一不留神,就會粉身碎骨。前一任會長幹了倆月,叫鬼子砍了頭。後一任會長才幹了三天,就嚇得跑了。叔幹了多久?三年!新四軍這邊,軍區秘密嘉獎我兩次、記功一次。鬼子那邊,見我就拍肩膀,還他媽請我喝過酒。叔為什麼能這樣?因為叔眼觀四麵,耳聽八方。樣樣人的心思,叔都能看得透亮透亮的。樣樣難事,叔都能輕鬆對付。連鬼子都讓叔整得一愣一愣!所以啊,甭看你二雷是個大英雄,但在叔眼裏,你嫩著呢。你那點小心思,叔透亮透亮的……”聽到順溜的迴答,老宋滿意地點了點頭,忽然話鋒一轉,暗語警告道。
見順溜不說話,老宋繼續感歎道:“我這侄女,歲數也不小了。喜歡她的人多著呢!但我還是那句話——團以下,不考慮!二雷,叔的話,你明白不?”
順溜顫聲點頭道:“明白!”
老宋愛惜地拍拍順溜的肩膀——可順溜感覺起來就像鬼子拍老宋的肩一般,讓他感到恐懼發抖。
見順溜一身的不自在,老宋微笑著說道:“沒事了,接著擔水去吧。”
聽到老宋的話,順溜如蒙大赦,趕緊逃開。
雖然一直期待著文書能再次出現,為荷花完成那高深的啟蒙,可是自從老宋說完那番話之後,文書再也沒出現過,雖然對於這事心中抱有些許遺憾,但是順溜也隻能勉為其難地接受了這個結果。
轉眼間,半個多月的時間過去了,眼見身上的傷勢一天好似一天,順溜終於按捺不住焦急,提出了歸隊的請求。對於他的請求,老宋和陳大雷都沒有拒絕,這讓順溜一陣欣喜,連忙張羅著收拾起行裝。
知道順溜要走,荷花忽然變得甚為平靜,隻是默默地站在一旁,幫著收拾起行李。離別的消息讓兩人之間原本親昵的關係,多出了些隔膜,兩人幾次欲張**談,可是話到嘴邊卻總是被生生咽了下去。
眼見順溜整理好一切,荷花手中那唯一的小背包才最終紮好。拿起背包,看著無力地坐在一旁的荷花,順溜張了幾次嘴後,終於顫聲說道:“妹子,我走了。”
似有留戀地看了順溜一眼,荷花低聲說道:“再呆會吧。”
順溜彷徨地在屋子裏轉了一圈後,再次說道:“妹子,我該走了。”
荷花起身歎息道:“再等會兒……”說著匆匆進入隔壁屋。
就在順溜疑惑著等待荷花的時候,窗欞忽然響起敲擊聲,老宋的聲音隨之傳入:“二雷啊,收拾好了吧?”
順溜仿佛做賊心虛一般被嚇了一跳,連忙應道:“好了。”說完,留戀地看了隔壁屋一眼,匆匆出門。
看到順溜背著背包站在麵前,老宋愛惜地替他整飾著軍容,同時自豪地感歎道:“瞧你,多精神!十幾天前抬你來的時候,人都塌掉了,連氣都沒。看現在,滿麵紅光,壯得像棵柿子樹!”
順溜窘笑著說道:“叔待我好……妹子也待我好。”
老宋滿意地點點頭,叮囑道:“往後,把這當家,沒事多來走走。”
“嗯。”順溜痛快地答應道,同時再次趁老宋不注意,用眼角向廂房掃了一眼。
廂房內,荷花抱著一雙鞋,幾次欲出,就是不敢。
見荷花沒有出現,順溜心中倍感失落,利落地整理好自己的東西後,他筆直地向老宋敬了個軍禮。
看著站在自己麵前的順溜,老宋心中忽然生出一絲憐愛,小心囑托道:“娃兒,打仗小心,別再受那麼重的傷了!啊?走吧。”
聽到老宋的囑托,順溜神情嚴肅地點了點頭,轉身大步離去。
寬敞的院落,失去了順溜的身影瞬間變得空曠寂寥起來,廂房內,聽到順溜的腳步迅速地消失,荷花長歎了一聲,將手中簇新的布鞋再次收迴到包裹內。
對於順溜來說,心中的傷感僅僅存在了一小會兒,就被歸隊的興奮所取代。尤其當遠遠看到分區所在的村莊後,他更是將十幾天憋在體內的力氣一把使了出來,撒歡般飛奔進村,衝進司令部。
“報告司令員,我迴來了!”順溜還未進來,聲音就先一步進來了。
聽到順溜的聲音,正在擦槍的陳大雷連忙起身,上下打量著順溜,讚許地說道:“好,好!我說過了嘛,十隻雞吃下去,新胳膊新腿都能長出來!看看,是不是?”
順溜嘿嘿笑著點頭道:“是啊,是啊。”
陳大雷微笑著摟了摟順溜堅實的身軀,小聲說道:“告訴你個喜事,分區下命令了。你陳二雷是剛組建的二連三排排長。”
聽到陳大雷的話,順溜大驚:“排長?我怎麼成排長了?”
陳大雷嗬嗬笑說道:“幹部啊!今後,你要擔負更大的責任了!”
不料,順溜卻並不領情,而是大聲說道:“司令員,別讓我當排長,我隻想當兵!”
陳大雷驚訝地反問道:“為什麼?”
順溜張口解釋道:“我有那支狙擊步槍就足夠了。我可不管人,打起仗來,我又不會安排指揮,誰知道哪跟哪?”
聽到順溜那似是而非的理由,陳大雷訓斥道:“胡鬧!我陳大雷的命令你也敢違抗?看我不抽死你!叫你當你就得當!實話告訴你,你的排名上叫二連三排,可實際上是我特意組織的神槍手排,你的任務可不光是教他們怎麼打仗,還要教他們怎麼打槍,怎麼打的準,怎麼能成為和你一樣的神槍手。”
順溜為難地說道:“可,可我爹說過,真正的神槍手——”
話還沒說完,陳大雷擺手道:“別管什麼真的假的,命令就是命令!上刀山,下火海,也得服從命令。當排長比刀山火海還難麼?再說了,你爹的話不符合馬列主義嘛,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繡花針。順溜,你想想,你一個人拖延了日軍足足一天一夜,如果要是一個排呢?一個連呢?所以你的排,你不但要負責教,還要負責管著他們用心學。”
順溜為難地說道:“我,我怕幹不好啊。”
聽到順溜的話,陳大雷眼睛一立,生氣地說道:“誰天生就是當官的材料,不都是後天鍛煉的嗎?文書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叫,將相什麼什麼種,男兒當自強嘛,要自強,才可以自信。”
聽到陳大雷的鼓勵,順溜忐忑地說道:“那,那我試試。”
滿意地點了點頭,陳大雷誇獎道:“這才對嘛,這才是我好兄弟,好了我不留你了,去見見你的新兵們去吧。”
順溜機械地站起身,背著背包迴到原先的住屋。剛進門,滿屋新兵嘩嘩起立,異口同聲大喊道:“排長!”
順溜窘了一下,立刻笑應道:“哦!”
看著身邊的新兵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順溜頗不自然地打量起四周,卻發現自己原先的鋪位給挪了,挪到南麵有太陽的地方,鋪位下麵是新鮮的幹草,還寬了半尺。幹草鋪上,擱著順溜的愛物——那隻帶彈洞的鋼盔。
見此情景順溜吃驚地喊道:“我的鋪位在角落那啊,怎麼給挪這來了?”
戰士立刻迴答道:“你是排長啊!這塊兒暖和。排長你看,睡這兒,太陽能照著肚子——排長的肚子!”
順溜不自然地反問道:“排長怎麼了?排長睡覺寬半尺麼?”
戰士嘿嘿笑道:“寬寬暢暢的,排長睡著舒服。”
順溜本想拒絕,可又找不到理由,隻好點了點頭道:“那試試吧。我不客氣了。”說完把背包扔鋪位,一屁股坐了下來。
戰士繼續說道:“報告排長。剛才,管理員給你送來了一頂新軍帽,一雙新鞋。你不在,命令我們交給你。管理員說,這鞋是幹部鞋,排長以上才發。”
順溜接過遞來的裝備,窘笑著哦了一聲,欣喜地摩挲起來。
正當他猶豫著要不要對戰士們說點什麼的時候,外麵哨聲忽然響起,“三排集合了。”
聽到哨聲,兵們匆匆奔出。順溜卻一歪身倒下,將軍帽和幹部鞋擱在肚上,笑得合不攏嘴,不斷撫摸著它們感歎道:“嘿嘿,我當幹部了,待遇也提拔啦……我多頂帽子多雙鞋呢!好啊,還是當幹部好!”
“各排組織打掃衛生,尤其是房東家的衛生,邊邊角角、溝溝坎坎、上上下下、裏裏外外,都要清掃到。待會兒,營裏要組織檢查!”門外,三營長命令道。
命令聲中,眾戰士拿著掃把、鍬鏟等物跑步而出,開始在房前屋後打掃衛生。
三營長邁步巡查,忽然看見順溜仍然躺在屋子裏,連忙喚道:“三排長,三排長!”
順溜恍無所聞,仍然欣喜地摩挲著新裝備,遐想著。
“陳二雷!”見此情景,三營長氣不打一處來,大聲喊道。
“到。”順溜本能地躍起身子,大聲迴答道。
“我叫你呢,沒聽見?”
“營長不是叫三排長麼?”
“三排長是誰?!”三營長似笑非笑地詢問道。
“到!”順溜醒悟,趕緊高聲應道。
“你傷剛好,不用幹活,過來讓我看看。傷都好利索了沒?”順溜跑步到三營長麵前。三營長笑瞇瞇地上下打量著他。
“好利索了。”
“眼力呢?聽力呢?反應能力呢?”
“呱呱叫!”
“那山頂上有幾棵樹?”三營長指向遙遠天邊的一座山峰,向順溜詢問道。
“六棵。”順溜一眼望去,迅速迴答道。
“不對,你看花眼了吧,明明是三棵嘛。”三營長懷疑地說道。
“不。六棵。四棵鬆,兩棵柏。”
“見鬼!是鬆是柏你都能認出來?”三營長掏出望遠鏡,眼前果然出現六棵樹,其中有兩棵柏樹緊挨在一起。
“不錯,你眼力過人呢。”三營長放下望遠鏡誇獎道。
“營長擔心我負傷後,槍法不行了,對不?”
三營長略窘,爽朗一笑,點頭承認道:“不錯,這種事我見多了。但現在我放心了。到司令員那去吧,他有任務給你。”
聽到三營長的命令,順溜快步跑入司令部,大聲喊道:“報告!”
陳大雷迴首看了他一眼,連忙招唿道:“剛才忘了和你說件事,二雷啊,這兩天你繼續休息,不過要完成我交代給你的兩個任務。第一,總結戰鬥經驗。比如三道灣戰鬥開始怎麼著,中間怎麼著,後來又怎麼著,哪些地方你做得好,哪些地方你失誤了,都得好好想想。有些戰鬥哇,打隻打了二十分鍾,總結可以總結它好幾個月!這麼跟你說吧,經過總結的每一滴血、每顆子彈,將來都能閃閃發光!”
順溜嘿嘿笑了笑,說道:“三道灣戰鬥情況,我早跟翰林說過了,該他總結了。嘿嘿,打仗歸我,總結歸他,從來都這樣。”
陳大雷嗔怪道:“瞎說!你小命也歸他嗎?自個兒總結!腦袋瓜裏,先把整個戰鬥過一遍,再一步步分析。”
順溜忙點頭答應道:“我過,我過!”
陳大雷迴想了一下,繼續說道:“還有,你當幹部了,要有文化。毛主席說,筆桿子,槍桿子,革命就靠這兩桿子。聽聽——毛主席把筆桿子還放在槍桿子前頭哪!所以,你要抓緊時間學文化。哦,不給你點硬指標不行。這樣,兩天學會寫十個字,第三天我就要檢查。”
順溜驚愕地說道:“司令員,我一個字都不會啊!”
陳大雷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說道:“所以才叫你抓緊學嘛。當幹部的就得能文能武,這才有前途。喏,這兩支鉛筆給你。”
順溜接過鉛筆,嘟囔著:“我一個字都不會啊,誰教我寫字啊?”
陳大雷白了他一眼道:“那是你的事,自個兒想辦法。我隻管下任務,去吧。”
陳大雷的任務算是徹底難為住了順溜,此後的時間裏,他一直琢磨著要怎麼完成這個艱巨而困難的任務,思索了良久,順溜翻出先前發的那雙幹部鞋,愛惜地摩挲了兩遍,隨後一把揣進懷裏,走出營房向司令部走去。
此刻在司令部內,文書正埋頭填寫報表。順溜一進門就親切地嘿嘿笑道:“翰林啊,我昨晚做了個噩夢,夢到你了。”
話音剛落,文書把活頁夾子朝小桌上一拍,氣道:“什麼?噩夢!”
順溜連忙解釋道:“也不太惡,我被鬼子追得沒處跑,一迴頭,不是鬼子,是你端著刺刀……”
文書冷冷地瞪著順溜,沒好氣地說道:“現在你噩夢醒了不?好啊二雷,你幹部了!你竟然先幹一步(部)了!陳二雷,我比你當兵早半年呢,你怎麼就先成幹部了!我居然連你還不如麼?”
順溜如同犯了錯誤一般,頓感不安地低下頭說道:“這……是啊,我倆頭迴見麵時,還是你把我捆進莊來的。”
翰林歎了口氣說道:“後來我深入一想,立刻發現了問題的關鍵。”
順溜連忙追問:“關鍵?關鍵在哪兒?”
翰林立刻認真地解釋道:“關鍵在於,當排長的損耗太大了。聯合戰役打下來,百分之七十的排長都犧牲了,得趕緊補充。整個分區一眼望過去,都是新兵蛋子,不提拔你又提拔誰呢?所以,不是我不如你,而是文書這個崗位比較堅固,打不垮,拖不爛,關鍵是還沒人可以替代我!”
順溜鬆了口氣,大聲讚揚道:“翰林你總結得太好了!你耐心點,你一提拔那肯定蹦高兒——政治部主任哪!”
翰林笑著擺手道:“瞎說!哎,你那妹子……荷花好嗎?”
順溜點了點頭,奇怪地問道:“好,哎……後來你怎麼不去了?”
文書歎息著說道:“後來我深入一想,立刻發現了問題的關鍵。”
順溜愕然地看著文書道:“又關鍵啦!關鍵在哪?”
翰林搖頭晃腦地解釋道:“關鍵在於,我跟她思想境界差距太大,溝通困難。我又不能停下來等她成長,對不?所以,我想還是先告一段落吧。”
順溜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附和道:“是啊……是啊,告一段落好。”
見順溜點頭,翰林忽然奇怪地詢問道:“找我有事麼?”
聽到文書的詢問,順溜興奮地說道:“剛才我進院子,迎頭看見牆上的大標語,每個字都有鍋蓋那麼大呢!乖乖,那麼大的字,你是怎麼寫出來的啊?你使什麼筆啊?”
翰林自豪地說道:“那算什麼,我祖父當年寫得字比這大多了!他使的筆,六尺高,大腿粗。寫出的字,個個都有水牛那麼大,就刻在清涼山頂上。太陽一出來,閃閃發光,隔五十裏地都能看見。”
順溜不敢相信地驚問道:“天爺,什麼字啊?”
文書大聲迴答道:“神!”
順溜喃喃地重複道:“神?乖乖……”
翰林微笑著點了點頭:“對了。神!從意境上講,那字就是寫給天人看的,凡人看了睜不開眼!”
順溜用敬佩的口吻讚揚道:“天爺!你祖父就是個神,你祖父就是天人!”
翰林微笑地拍拍小桌上那摞稿子,說道:“別犯傻了,我祖父就是我祖父,我就是我!此外,你本事也不小哇。告訴你,我這份總結報告送上去,上級肯定給你記個功。”
順溜羨慕地看著那摞稿子,佩服地說道:“乖乖,寫了這麼多字啊,摞一塊兒這麼厚哇!翰林嗬,我跟你說個事,你千萬別告訴別人。”
翰林奇怪地看著他說道:“說唄。”
順溜感歎地說道:“說實在話,打仗蠻容易的。你隻要給我一桿槍,整個戰場都歸我了。寫字多難哪,我爹一輩子就沒寫過一個字!”
翰林仿佛聽到了最對胃口的讚揚,失聲叫道:“精辟呀二雷!打仗容易寫字難——這話簡直太精辟了!哎呀,別看你倔頭倔腦的,冷不丁精辟起來嚇人一跳!”
順溜笑了笑,接著央求道:“翰林,教我寫字吧,做我先生吧,求你了……”
翰林立刻昂起腦瓜子,得意地說道:“讓我教你寫字?我?從‘人手口刀牛、橫豎點撇捺’開始教你?!唉……殺雞用牛刀,太委屈我了!不過,我答應你了。我教就是嘍!”
順溜聞言大喜,連忙誇獎道:“翰林,你真義氣!嘿嘿嘿……”
聽到順溜的讚揚,翰林滿意地一笑,然後說道:“我這兒正忙,你過十分鍾再來,進門前把手洗幹淨。”
順溜看看沾泥的手,窘笑著點頭:“洗!洗!”說著掉頭出門,可剛走到門口,他忽然意識到懷裏之物,立刻抽出幹部鞋放到小桌上說:“翰林,給,這是幹部鞋!千層底,老布麵子,夠結實!”
翰林看了它一眼,心中一喜。嘴上卻嚴肅地批評道:“二雷你又庸俗了,你這是幹嘛哩!心意在就行了,我還貪你一雙鞋……”
可還沒等他的話說完,順溜那邊已經喜滋滋跑出院子了。
收了順溜的禮,文書倒是說話算數,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催著趕著將順溜叫進自己的屋子,開始了自己的授課生涯。
屋內,靠牆立著小黑板。順溜坐在小桌後,手執鋼筆,凝視著站在自己前麵的文書,或許是過於激動的緣故,此刻握筆的手都在發抖……
文書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三個字——新四軍,隨後說道:“二雷你看清楚,要反複多看幾遍。這三個字叫新四軍。”
順溜立刻大聲地跟著念:“新四軍!這我知道,我就是新四軍!”
文書點了點頭,糾正道:“對了,你的問題在於——會說不會寫。所以你的關鍵,就是要把一個個字跟你會說的話對上。先說第一個字,新四軍的‘新’。仔細看,它是由“立、木、斤”三個字組成的……”
說著,文書在“新”下麵寫下“立木斤”三個小字,再次解釋道:“所以,你學會了一個‘新’,順帶就把立木斤三小字學會了。記住了吧?再看‘四’字,它容易,就像人張開口,露出了兩門牙——你笑起來就這醜樣。再看‘軍’字,一個寶蓋下麵有個車。為什麼呢,因為古時候的軍隊是由戰車組成的。上麵有華蓋,下麵是車身。這就是軍隊,演化到今天,成了這個軍字……”
順溜凝神,慢慢地,顫抖著按照黑板上的三個字小心地寫著。費了好大勁,終於,紙麵上出現了三個歪斜的“新四軍”。
文書走過去看了看,欣慰地讚揚道:“不錯。你還是蠻聰明的,一教就會寫了。哎,寫字時手別抖,筆握直。心正,身正,手正,筆正。寫出來的字,才能堂堂正正。”
按照文書的指點,順溜糾正好姿勢,終於寫完了這三個字,激動得眼睛濕潤,興奮地大叫道:“呀,我會寫字了!我真的會了……爹要是知道了,開心死了!往後,我寫給我姐看!”
翰林笑了笑,又在黑板上寫下兩個字,念道:“你再看,這兩個字是——排長!”
順溜興奮地跟著念道:“排長!嘿嘿……我就是排長,排長就是我哎!”
原本以為比登天還難的寫字,學習起來卻並沒有預想的那麼困難,這多少讓順溜放下些擔心,學習的熱情也空前高漲起來……
很快,被順溜糾纏了一天的文書,終於耐不住疲憊停止了授課,可即便如此,順溜卻仍然口中念念有詞地在司令部裏走來走去,“新四軍……排長……陳二雷……順溜……”
忙完工作的陳大雷見到不斷來迴轉悠的順溜,連忙詢問道:“陳二雷,發什麼呆呢?”
陳大雷的喊聲,瞬間將順溜驚醒,連忙抬頭說道:“噢,司令員,我念字呢。”
陳大雷微笑著點了點頭,隨後問道:“學會幾個了?”
順溜自豪地迴答道:“新四軍……排長……陳二雷……順溜!十個!我已經會寫十個字了!”
陳大雷滿意地說道:“不錯嘛,你完成任務了,繼續努力。告訴我,為什麼先學這十個字?”
順溜興奮地說道:“重要啊,它比別的字都重要。司令員你想,我既是新四軍,又是排長,官名叫陳二雷,小名叫順溜!”
陳大雷點了點頭,再次轉移話頭道:“二雷,文化方麵,繼續努力。另外,我還要給你下別的任務。”
“是。”
“從明天開始,你要組織新兵訓練。”
順溜大驚,疑惑地追問道:“讓我帶兵?不能啊司令員!你跟我早說好的,我不能帶兵,我沒那本事。”
陳大雷厲聲說道:“你有!幹部幹部,先幹一步!一切都是從摸索中學習,我說你行那就一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