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山山麓,善勝皇後悲憤淒切的唿喊聲夾雜在黑虎低沉的咆哮聲中,在群山之間迴蕩。不隻是因為皇後的聲音太過憂傷,還是因為黑虎的低嘯聲中滿含的肅殺之意,整個太和山在這一刻一片寂靜,萬籟無聲。隻有這一人一獸的咆哮唿喊聲隨風而來,清晰無比地一絲絲滲入正在匆匆入山的太子耳中。每一聲充滿了眷戀的唿喊都像是一道落地生根的藩籬,又像是一根根柔韌的繩索,更是一滴滴春日的雨絲,使行進中的太子心中親情複萌,腳步漸緩。
可以說這是一場親情與道心的拉鋸戰,而這場大戰的籌碼卻是或是淪落紅塵輪迴或是無極長生的命運。這是兩種眷戀的戰爭,一方是母子親情難以忘懷,一方是正本還原、前世的功業不能拋卻。但無論如何,這場戰爭永遠不會出現贏家,一方失去的是後半生的希望和寄托,另一方即將失去的,卻是整個蒼茫人世的所有悲歡離合。
太子原本輕盈如風的腳步漸漸地如灌重鉛,最終停了下來。他迴頭望著遠處母親追來的方向悠然輕歎,心中這才明白,原來自己方才揮劍斷袍,所割舍拋棄的,隻不過是這滔滔人寰之中的區區一杯,那些俗世的牽絆仍然留存了無數種子深埋在自己意識之海中的一些陰暗角落,隻要清風一吹,立刻便會發芽生長,去而複來。在自己悟道之路上,再度設下一道道難以逾越的藩籬。
歎息聲中太子再度盤膝坐地,試圖從自己的識海深處挖掘出這些羈絆的根源。他強抑著內心的紛亂,再度將元神沉入識海,
沿經脈周遊巡視,果然發現,就在那些他第一次以元神巡遊之時難以逾越或者進入的角落之中,隨著遠處善勝皇後的每一次唿喚,那些地方總會發出一陣陣的輕顫,然後便會有絲絲縷縷他本已拔除的記憶從其中生出,以極快的速度蔓延開來,紛繁雜蕪,使本已清朗暢通的經脈再度變得荒蕪雜遝,甚至比之以前猶有過之。
因為有了上一次的教訓,太子這一次不再慌張,他鎮定心神,摒除一切雜念,甚至努力地將外界不時傳來的唿喚聲和自身都完全忘卻,開始全力向這些屏障進攻。
一點一滴地滲透。
隨著時間的流逝,太子盤膝危坐的身體逐漸變得僵硬起來,麵色青白,幾無人色。他唿吸微弱,幾不可聞,此時已經趕到身邊的皇後慌張地上前在兒子身上輕輕撫摸,卻見他身體竟然變得堅硬如石,觸手冰涼。若非胸口還有絲絲熱氣和心髒跳動的感覺,幾乎便是一個死人一般。
善勝皇後雖說心中驚慌莫名,但她也在宮中見過一些世外修道之人,對他們修煉時出現的一些異象也略有所聞。她知道太子此時可能已經到了一個非常緊要的關頭,不敢驚動,當即約束著黑虎和隨後趕來的王宮護衛後退數丈,隻剩下自己靜靜地坐在太子身邊,等待著他的醒來。
此時的太子早已經沉浸在自己的那個世界裏,對於外界的事物完全失去了感知。他的元神經過不懈的努力之後,終於突破了一處記憶屏障,進入其中。
在他的意識之中,就好像自己的元神變成了一滴透明的水滴,每進入
這道屏障之後的一個狹小的空間,自己的形態便會為之一變。而這些小空間環環相套,宛若迷宮,若非此時的太子六識清明,幾乎便要迷失其中。
太子的元神在這些空間裏不住地巡遊,滿以為會發現許多與俗世記憶有關的線索,但讓他失望的是,這些空間看似狹小,卻又似乎有無窮之大。太子的元神在其中巡遊了半天,卻發覺這裏空空如也,根本就看不到一點他想要的東西。
無奈之下太子隻好緩緩退出,重新以一個局外之人的視角來審視眼前的這些角落。
他的元神端坐在這些角落跟前,冥思苦想了許久之後,這才猛然醒覺,原來這些角落本身就是那些所謂的記憶之根,隻是因為它們早已經和身體的經脈合而為一,變成了一個整體。換句話說,也就是自己的整個軀體就是一個龐大的記憶倉庫,所有那些這具軀體出世以來的經曆都已經變成了其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血肉相連,密不可分。
所有剛才被太子以元神之力強行分割驅除的那些情感和記憶,隻不過是茫茫大海上的一層泡沫,與廣袤無垠的大海相比,實在是有些微不足道。隻要心海上吹來一絲微風,海浪蕩漾,這些泡沫便會生生不息,永無休止。
一旦想通了這一點,深深的絕望立時像洪水一般在太子的意識深處洶湧襲來。他立刻想到,也許這樣一來,自己要想真正地摒棄那些前塵往事,踏入理想之中的清淨世界,所要拋棄的,便是自己在這個世界裏賴以生存的這具軀體。但若是軀體消亡,自己又將魂歸
何處?此時他心中已經明白,自己的這具軀體,既是他通往無滅無生之路最大的障礙,卻又是他在這個世界賴以生存且仗以淬煉姹女嬰兒、大道金丹的唯一載體。在自己未能使元神真正凝結,可以離開軀體而獨立存在之前,這具軀體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更無法舍棄的一個元神載體,也就是說,隻要自己還要在這個世界裏生存,那就必須接受這樣一個現實——攜帶著紛繁俗世無數的情感和記憶,在矛盾和痛苦之中掙紮求存,在情感雜蕪之中披荊斬棘、帶著滿身的傷痕,去求得天道的平衡,最終得到自己心目當中的無極境界。
這樣的一個過程單是想想已經讓人有些不寒而栗,因為這將是一場注定會傷痕累累的跋涉,寂寞無窮無盡、孤獨無窮無盡、思念無窮無盡、欲求無窮無盡,在這樣一個過程之中,人的本性和意念所追求之事相互衝突糾結,這其中的痛苦,自然非是常人所能夠領會。
無盡的悲傷在太子心底流溢成河,他這才在領悟到修道之真諦的同時,也明白了這其中的艱難。所謂修道,也就是一個人憑借其堅忍不拔的意誌,忍受常人所不能的孤苦和寂寞,以天地元氣滋養自身本命元氣來淬煉肉體和元神,最終達到天人合一、不依靠肉體而生存的目的。靈肉合一,以元神之力淬煉靈識,達到純淨無我之境而脫離紅塵,是為仙人;靈肉俱毀而以靈識重組元神以另一種無形無跡的全新形式而存在,則為神。由人而入於仙道,再由仙道而入於神道,無生無死、無欲無求、無
皮相之分、無物種之累,這就是求道的終極目標。
太子的元神漸漸地迴到了靈竅之中,他已經靈敏地察覺到了身旁母親的存在。此時他不敢睜眼,生恐一旦迴到現實世界裏之後,麵對著母親的眼淚,不能堅守自己的道心。一旦心智動搖,勢必前功盡棄。
太子暗中一咬牙,再度以元神之力開始驅趕經脈神識之中的那些雜蕪,然後運送到丹田之中儲存壓縮,準備再將其驅除出體外,求得一時的心堅來擺脫母親的糾纏。
由於有了上一次的經驗,太子這一次的情感驅逐順利了許多。就在身旁焦急如焚的善勝皇後毫無覺察的情形之下,又是一滴金色的血液從太子斜指大地的指尖流溢而出,無聲地落在腳下的草叢之中。
山搖地動。
血液無聲地滲入土地,整座太和山突然間震顫起來,一道淡金色的血痕迅速地在太子和皇後之間延伸開來,如同一條不見首尾的長蛇,急速地穿越草地、密林,把腳下的土地向兩邊分開,卻又不見裂隙,隻是突然間母子之間的距離拉開了許多。
皇後猝不及防,卻再也難以跨越這一道血痕,咫尺天涯,看著猶自身如木石端坐不動的兒子驚駭莫名。
隻見太子僵硬的身體突然微微一動,周身骨骼發出一陣炒豆般的劈啪之聲,密如急雨。他緩緩睜開雙眼,迴頭向母親望了一眼,眼神中有一絲淡淡的惻隱之色一閃而過,隨即又恢複了漠然。
隻是他此時就像是所有的精力都已經消耗殆盡,雖然在努力地想活動身體,卻是空有意念,身體卻是一動不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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