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五福嘴角鼓出血沫,眼睛卻始終不肯閉上。陳七星不再理他,再幻迴孤絕子的形貌,飛速趕迴城中。他摸迴自己房中,四周悄無聲息,離開這段時間,應(yīng)該沒有人來找過他,也就是說,沒人發(fā)現(xiàn)他在這段時間內(nèi)曾離開過屋子。
他迴房不久,便有人敲門,這是鷹大安排的重病人。陳七星起來,二話不說就接診。關(guān)瑩瑩也被驚起了,來這邊幫忙。鷹大找的病人病情相當重,忙了大半個晚上,不說沒有人相信陳七星有殺祝五福的本事,就有人懷疑,他也有不在場的證據(jù)——他一個晚上都在給人治病呢,關(guān)瑩瑩就是最重要的證人。
祝五福一夜不歸,尚方義終是不放心,天明派了人出去找,南山下找到了祝五福的屍體,這會兒陳七星和關(guān)瑩瑩都還在睡覺呢。忙了大半晚上不是,他倒還真睡著了。殺了祝五福,心中無愧,或者也許是殺的人多了,反正閉上眼睛就睡著了,隻不過做了半夜噩夢,夢中有人拚命追殺他,似乎是祝五福,後來突然想到祝五福不是死了嗎?細一看,卻又變成了師父關(guān)山越,驚出一身冷汗。猛然醒來,卻聽“砰”的一聲,門給一下子撞開了,關(guān)瑩瑩直衝進來,掀開被子就往外扯,口中急叫:“師弟,快,快去救師祖!”她眼中含著淚,至於陳七星半裸著身子,更是完全視而不見。
陳七星大吃一驚,救祝五福?難道祝五福沒死?不可能啊,血斧何等力道,一斧正中胸膛,幾乎把祝五福一個人砍成了兩半,還沒死?鐵人也撐不住啊。
“啊,師祖怎麼了?”
“師祖給人害了。”關(guān)瑩瑩嘴唇顫抖,一包淚也忍不住往下落,“師祖在衣襟上寫下了你的名字。”
“什麼?”這話有如一個炸雷,狠狠地打在陳七星頭頂,他眼前一黑,一下子坐在了床上。
“你快點啊!”關(guān)瑩瑩並沒注意他的異樣,“師祖寫下你的名字,就是想著你能救他啊!快,快啊,你是個死人啊?”
“是,是。”關(guān)瑩瑩的解釋,如暗夜中破出的一線光明,陳七星飛快地穿衣,一麵偷眼看關(guān)瑩瑩,“師祖怎麼知道我能救他?”
“這不是廢話嗎?你是郎中啊。”
“哦,哦,是,是。”陳七星連連點頭,打了個飽嗝,先前一口氣憋狠了,這時才勉強鬆開,衣服也來不及係上,跟著關(guān)瑩瑩就往外跑。
祝五福當場沒死,居然在衣襟上寫下了他的名字,這讓他完全想不到。還好,他在鬆濤宗所有人眼中,都是個沒多少本事的人,那次喬慧懷疑他殺包勇就沒人相信。殺祝五福?那就更不可能了,螞蟻能殺大象嗎?即便是死象,螞蟻也咬不動。再有一個,他昨夜還演了一場戲,所以關(guān)瑩瑩才說祝五福寫下他名字的意思是想著他能救命。
“尚師伯等人應(yīng)該也早知道了,師姐這麼說,必然他們也是這麼想。”這麼想著,陳七星心中稍安。
祝五福被抬迴了自己房中,其實早已咽氣,屍體都硬了,關(guān)瑩瑩拖陳七星來,隻不過是抱著萬一的想法。兩人還沒到房中,便聽得號哭聲一片。
“快,快!”關(guān)瑩瑩帶著哭腔,卻還拚命地催,陳七星飛跑過去。房裏房外,到處是鬆濤宗弟子,都在號哭。陳七星跨進房中,尚方義站在床前,兩眼血紅,是哭的,也是怒的,抬眼看見陳七星,道:“七星,你快來看一下。”
陳七星凝神留意他的神情,從他眼中,看到了悲傷哀痛,憤怒狂暴,但就是沒有懷疑。很明顯,即便祝五福親手寫了他的名字,尚方義也從來沒有懷疑過他。
陳七星懸著的心,終於落了下去,應(yīng)一聲:“是。”
到床前,看床上的祝五福。祝五福仍是大張著眼睛,不過瞳孔已經(jīng)散開,胸前搭上了被子,遮住了傷口,下腹部的衣襟卻沒遮住,上麵果然寫著陳七星三個字,最後還有一筆,是一撇。陳七星幾乎馬上就猜了出來,這是個“殺”字,隻不過寫了這一撇後,祝五福就咽了氣。如果再撐半口氣,把這個字寫完,那尚方義他們對他就絕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
看到那一撇,陳七星的心差點兒從嗓子眼兒跳出來,還好,他是知道的,所以能這麼猜,尚方義等人是完全沒往這方麵想,所以猜不出。關(guān)瑩瑩還在催:“師祖還有救沒有?”
屍體都硬了,哪還有救?不過陳七星還是裝模作樣地搭了脈,又以金針問魄探了神竅,想要搖頭,心中忽地一動,猛地大哭起來:“師祖啊,我來遲了,我來遲了啊!可歎你還寫下我的名字,我沒用啊,師祖啊……”
他這一哭,頓時引發(fā)滿房哭聲,關(guān)瑩瑩更是撲到祝五福身上,號啕大哭。
關(guān)瑩瑩對祝五福的感情,不僅僅是徒孫對師祖的感情,完全就是孫女對爺爺?shù)母星椋沂亲钣H的那一種,因為一直以來,祝五福對關(guān)瑩瑩的寵愛,幾乎都是不加任何條件的。雖然昨天祝五福罕見地打了她一掌,但以關(guān)瑩瑩現(xiàn)在的心裏想來,那是她不聽話,而根本沒有半點怨恨。這一哭,真的是摧肝斷腸,所有人裏,隻有她哭得最傷心。
陳七星的淚本來是擠出來的,但哭著哭著,也真的大哭起來。他這會兒的心裏非常複雜,有憂懼,祝五福寫下了他的名字,現(xiàn)在尚方義等人雖然沒懷疑,但以後呢?隻要稍有不對,就有可能引發(fā)他們的懷疑。而且就算他們不懷疑,還有師父關(guān)山越呢,關(guān)山越會怎麼想,現(xiàn)在還不知道。也有惱怒,他就恨祝五福為什麼要把關(guān)瑩瑩許給紀元呢?甚至想到了最初的幻日血帝,為什麼就要找上陳七星呢?所有的一切,他從一個純真的少年變成殺人的兇手,就從幻日血帝找上他開始,老天爺為什麼就瞎了眼,要這麼折騰他呢?
“瑩瑩,你別怪我,不是我要讓你難過,是老天爺要讓我難過。”他在心底低叫。
隨後搭起靈堂,鬆濤宗上下雖然悲憤欲狂,但找不到兇手,有怒火也沒地方發(fā),隻是撒出帖子,尋找線索,也派人送了信迴鬆濤城。
雖然送信的弟子以魄帶形往迴趕,關(guān)山越更是晝夜不停地急趕,趕到京中,也是十天以後,進得靈堂,看到棺木,關(guān)山越隻叫得一聲:“師父……”一口血噴出來,人就暈了過去。三千多裏路趕下來,加上心中悲憤,實已油盡燈枯。
這種情形,早在陳七星預(yù)料之中,但看見師父噴血暈倒,心中還是既愧且痛,慌忙施救。出奇的是,關(guān)山越醒來,竟然非常冷靜,叩了頭,就在靈前坐了下來,也沒有眼淚,而是請了尚方義來,細細詢問祝五福遇害前後的事,包括鷹大寫給祝五福的條子,還有祝五福自己寫在衣襟上的陳七星的名字,也拿在手裏,細細地看,然後就是默默靜坐。
他這個樣子,卻讓陳七星心中擂鼓。對師父的性子,陳七星還是比較了解的,關(guān)山越為人看似散漫悠閑,其實為人精細,見識獨到,他不開口不動手不關(guān)心,並不意味著他不知道。冷眼旁觀,卻往往能見人所不見,識人所未識,祝五福想把宗主的位子傳給關(guān)山越,並不僅僅是因為關(guān)山越有可能修成第五個魄,關(guān)山越的冷靜慎思,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一派宗主,絕不隻是魄力強能打就行的,更重要的是要有腦子有全局觀。
尚方義等人看不到的,關(guān)山越也許就能看到;尚方義等人不懷疑的,關(guān)山越也會不生疑心嗎?陳七星背心冷汗直冒。
關(guān)瑩瑩哭了幾天,關(guān)山越一來,她又號啕大哭。陳七星心中害怕,便也跟著哭。關(guān)山越攬著關(guān)瑩瑩,自己仰首向天,卻始終一滴眼淚也沒有。陳七星偷眼瞟著,越發(fā)心寒。
“如果師父懷疑到我,怎麼辦?”自問自答,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換了別人,逃命就是,但關(guān)山越和關(guān)瑩瑩是他心底最重要的人,他們是他心底唯一的依托,逃得到天涯海角,逃不過自己的心,如果關(guān)山越真的發(fā)覺,不要動手殺他,他在這世間已再無活路。
但關(guān)山越的冷靜,卻讓尚方義等人多了幾分希冀。到晚間,關(guān)山越吃了東西,他的胃口竟是很好,比平時吃得好像還要多些。喪師之痛,好像對他完全沒有影響,但陳七星知道,他不是不痛,而是強烈的複仇之心克製了哀痛,食欲增大,是在積蓄更多的力量,隨時準備複仇。
尚方義也看出了這一點,卻以為關(guān)山越想到了點兒什麼,道:“老三,你想到了什麼線索?”
“害死師父的,和害死二師兄的,應(yīng)該是同一個人。”關(guān)山越的聲音清冷平淡,不含半點兒火氣。陳七星聽著,卻是心底發(fā)涼。
“這個,應(yīng)該不會吧?”尚方義有些猶豫,“老二是被魄勁活活箍死的,死前還惡鬥過一場,他的稱山量海至少可以與賊子一鬥。且不說師父的赤霞劍比老二的稱山量海要強得多,中的也是胸口,是給器物魄生生砍入胸膛遇害的,魄勁完全不同啊。”
“是不同,但也相同。”關(guān)山越眼光微瞇,慢慢吐出四個字,“幻日血斧。”
“幻日血斧?”尚方義一下子驚跳起來,“你是說,幻日血帝真的重生了!那怎麼可能?一千多年了呢?”
關(guān)山越不理他的驚訝,冷冷地道:“幻日血斧,乃是血環(huán)血斧組合而成,據(jù)說人刑斬如箍,號稱修羅孽海;鬼刑斬如陷,號稱森羅血海;天刑斬如罩,號稱天羅苦海。以二師兄的功力,除了幻日血斧的血環(huán),什麼東西能箍死他?而以師父的功力,什麼東西一劈,能將他胸膛差點兒一劈兩半?隻有血斧,與二師兄鬥,應(yīng)該是血環(huán)箍體,血斧鬥稱山量海;害師父,應(yīng)該是血環(huán)箍赤霞劍,血斧趁機偷襲。”
他一字字說來,幾如親見,陳七星背心寒毛直立,尚方義卻是連連點頭:“有道理,有道理。”他突地想起一事,道,“上次喬小姐說,巧兒嚇傻後,一直念叨幻日血斧,那麼,是不是麗麗也是那賊子所害?”
“肯定是。”關(guān)山越斷然點頭。“這惡賊!”尚方義拳頭捏得啪啪響,“從麗麗到包師弟到師父,他跟我鬆濤宗這麼大的仇?這賊子到底是誰,我鬆濤宗好像沒結(jié)下這麼大的仇家呀?”
“最初是從麗麗主仆起。”關(guān)山越卻仍是極為冷靜,一點兒激動的情緒也沒有,仿佛是棋局邊的旁觀者,“然後才是包師兄,再是師父。奇怪的是,為什麼是麗麗,而不是瑩瑩主仆?”
陳七星身子一僵,一顆心仿佛跳到了嗓子眼兒。
“是啊,為什麼呢?”尚方義在房中轉(zhuǎn)著圈子,便如籠中的困獸,猛地看向關(guān)山越,“老三,你想到了什麼?”
關(guān)山越沉吟不答,好半天才道:“隱隱約約似乎有根線,但又抓不住。”
聽到這句話,陳七星狂跳的心略略放鬆。關(guān)瑩瑩突然插了一句:“我總覺得那個玉郎君好怪。”
關(guān)山越、尚方義齊看向她。尚方義道:“哪裏怪?”
關(guān)瑩瑩偏著頭,這幾天哭得多,眼睛有些浮腫,但這個神情仍然很好看。以前陳七星最喜歡看的就是她專注時的神情,野丫頭去了浮躁,有一種清麗出塵的美,但這會兒看著,一顆心卻又高高懸了起來。
“我也說不太清楚,反正就是,一般男子,尤其是不相熟的,到我麵前時,我總會覺得很討厭,但那個玉郎君給我的感覺,就好像不特別討厭。”
“這個不算什麼吧?”尚方義有些失望地搖頭,“那家夥不是有些本事嗎?玉郎君,長得是俊。”後麵的話沒說,英雄愛美女,美女愛俊男,不討厭正常啊。
關(guān)瑩瑩能聽出他話外的意思,搖頭:“不是這個,反正我說不好,但就是那種感覺。對了,還有個孤絕子也是這樣,他站我邊上,我就不覺得他討厭。”說著又補一句,“那可是個胖子。”
女人可怕的直覺,雖然她認不出陳七星假扮的玉郎君和孤絕子,可她的心卻感覺得到,正如嬰兒,也許他不認得父母的樣子,卻天生的親切。
陳七星先還不知道,這會兒聽到她說才暗暗冒汗:怪道說她怎麼肯聽我假扮的孤絕子的話,原來她認不出我卻感覺得出。
尚方義卻依舊搖頭:“那個胖子幫你劫法場救七星,你自然覺得他不錯了。”
“也許是吧。”關(guān)瑩瑩對自己的直覺隻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感覺,無法具體把握,隻好點頭,想了一會兒,道,“有沒有可能是孤絕子,因為我總覺得孤絕子和玉郎君好像……”
好像什麼呢?卻還是說不上來,不能說對兩個人的感覺像,就說兩個人是一個人吧?兩人明顯不像啊,玉郎君瘦而俊,口花花但風度相當不錯;孤絕子卻就是個大胖子,看上去有些憨,但又敢劫法場又敢單挑閹黨,內(nèi)裏相當狂野,完全是兩種人。
陳七星聽得背心發(fā)涼,卻慶幸自己一直以來的小心,把玉郎君和孤絕子弄成了兩個外貌、性格完全不同的人,即便關(guān)瑩瑩有著女人靈異的直覺,但眼睛卻讓她出錯。
“孤絕子?不可能。”尚方義斷然否定,“孤絕子與師父那一戰(zhàn),我看得清清楚楚,且不說孤絕子魄力不如師父,當場敗走。再說,孤絕子魄上生星、星中生魄,雖然怪,但師父也斷定,必是四個魄:一個獸頭魄,類似於鷹眼,所以先給師父赤霞劍赤芒遮眼,隨後放出獸頭魄居高臨下就再不怕赤芒;一個沉泥陷甲,這個魄不錯,但能防不能攻;一個紅顏白骨,這個更不用說了,中者身為白骨,完全兩迴事;還有一個草頭魄。”說到這裏,他看向關(guān)山越,“那人的草頭魄非常奇怪,極為強悍,當然你不在場沒看見,那人先居於下風,給師父打得快沒還手之力了,卻突出怪招,將草頭魄凝成一隻花拳,居然以拳招硬轟師父的赤霞劍,雖然略有不如,但已經(jīng)相當了不起了,師父後來也是讚不絕口。師父估計,這人可能是走了狗屎運,哪裏尋的草頭魄,至少是千年以上的,可能這也是他魄上生星星中生魄的原因,但無論如何,以那個草頭魄是傷不了師父的,不說魄力不如,草頭魄的創(chuàng)口和器物魄的創(chuàng)口也完全不同,而包師弟是給箍死的,也完全是兩迴事。”
他不是特別有才智的人,要他從迷蒙中找出一條正確的路,基本做不得,但就事論事,分析一些死東西,倒也分析得頭頭是道。
關(guān)瑩瑩也在一邊點頭:“我也覺得孤絕子不是重生的幻日血帝。”說著看一眼邊上的陳七星,眼中略有些抱歉的意思,到底孤絕子可是幫陳七星出了大力的,道,“隻是和師祖動手的人裏,就我知道的,隻那個孤絕子功力最高啊。”
“他功力便再高三成,也傷不了師父。”尚方義這一點非常自信。他這句話,便陳七星聽了也暗暗點頭。當時祝五福若不是大意,若不是先人為主,若不是陳七星先轟了一拳誘使祝五福使出全力,然後又以怪異的環(huán)斧分離一個扯一個劈,想殺了祝五福,還真是有些難度。這也算是天意了,但這會兒,陳七星卻非常後悔殺祝五福了,不知當時為什麼就那麼衝動,其實去殺了紀元不是省事得多嘛,即便紀元之後也許還有李元王元馬元,可又如何?來兩個殺一對,來十個殺五雙,便殺一百個,也比殺一個祝五福要容易。尤其看著關(guān)山越冷峻的側(cè)影,他又是心痛又是懼怕,隻恨不得狠狠扇自己兩個耳光。
關(guān)山越一直不吱聲,坐在那裏仿佛石化了,好半天,又把手中的字條和祝五福的衣襟拿出來看,也不知想些什麼。陳七星一顆心卻繃得有若扯緊的鋼絲,就怕關(guān)山越從那一撇裏猜出一個“殺”字來,他隻有一個念頭,如果關(guān)山越猜出來,他就等死,無論如何,絕不放出幻日血斧。
“死就死了,師父就算打死我,他也絕不敢肯定殺師祖的就一定是我。不敢肯定,以後就總會有些兒念想,師姐想起我時,能念叨兩聲,比逃走讓師父師姐徹底恨上,要好上一千倍。”
不過關(guān)山越顯然沒有那麼猜,他對陳七星,自認是太了解了,陳七星殺祝五福,理由是什麼?就算有理由,有這個本事嗎?就算有這個本事,可那天晚上陳七星明明在家裏給人治病啊,時間呢?難道說陳七星一下就殺了祝五福然後還可以飛腳趕迴來給人治病,真以為祝五福是泥巴捏的,一碰就碎?
說陳七星殺了祝五福,隻除非日月顛倒,才會有人信。
鬆濤宗上下的這種心理,陳七星其實知道,但該死的是祝五福寫下了他的名字,可怕的,則是關(guān)山越那不合常理的冷靜。他的冷靜不合常理,他的推測,也許同樣不合常理,陳七星就怕這個,做賊的人,心虛啊。
“師父遇害的地方,師兄能確定嗎?”關(guān)山越開口。
“大致能確定。”尚方義點頭,“我仔細看過,和師父動手的,應(yīng)該就隻一個人,而且打鬥不甚激烈。我先前沒想到幻日血帝,你這一說,倒是很有可能,也隻有重生的幻日血帝,才有可能數(shù)招間害了師父。不過我敢肯定,應(yīng)該也是突襲,真要麵對麵過招,不論重生的幻日血帝多麼厲害,想贏師父,也沒那麼容易。”
他性子暴躁,但不是個多話的人,這夜的話卻好像特別多,可見祝五福的死,對他的打擊是相當大的。這也不難理解,祝五福對陳七星不好,一是因為狗肉胡二是因為陳七星隻一個魄,三還有為收徒關(guān)山越以出家相威脅的事。有這三個原因,祝五福怎麼可能對陳七星這個第三代弟子好得起來?但對於尚方義、關(guān)山越這些親傳的弟子,他還是非常好的,師徒間的感情非常深。
“帶我去看看。”關(guān)山越本來話就少,現(xiàn)在則是越來越少。
陳七星一顆心又懸了起來,自關(guān)山越來,這一天中,他一顆心跳上跳下,不知跳了多少次,真應(yīng)了那句話: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尚方義親自帶路,就他和關(guān)山越、關(guān)瑩瑩、陳七星四個人,到地頭,就是祝五福倒斃之處,祝五福給劈倒後,屍體沒人移動,尚方義帶人就是在原地找到的他的屍體。
“我四下看過,沒有什麼打鬥痕跡。”尚方義說到這裏,停了下來,臉上有幾分掙紮,似乎是不相信,但最終還是接受了,“老三,你說得沒錯,一定是重生的幻日血帝,否則沒有人能在數(shù)招之間害死師父,即便偷襲也做不到。”
關(guān)山越不吱聲,跪在祝五福倒斃之處,細看草叢中濺灑的鮮血,關(guān)瑩瑩眼中又含了淚,關(guān)山越臉上卻沒有半分悲傷的神色,反而更加冷峻了,便如經(jīng)霜的石板,越發(fā)冷硬。
細細地看著,又似乎在嗅,站起來,圍著鮮血一圈圈地轉(zhuǎn)著圈子。圈子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慢慢地,將整個山頭都包了進去.最後,甚至包括了附近數(shù)個山嶺。
太陽出來了,關(guān)山越站在山頂上,遙望東方,身子突然晃了兩晃,隨即又站住了。陳七星幾個一直默默看著他,看他這個樣子,都吃了一驚。關(guān)瑩瑩驚叫一聲:“爹!”飛步過去,扶著他胳膊,“爹,你沒事吧。”
陳七星也趕了過去,站在了另一邊,眼淚突然就下來了。這眼淚裏有擔心,有愧疚,有害怕,也有些別的東西。
關(guān)瑩瑩本來沒有哭,看到他落淚,眼眶也馬上就紅了。關(guān)山越看一眼他兩個,搖搖頭,道:“我沒事。”他看向尚方義,道,“師兄,這仇隻怕難報。”
尚方義拳頭霍地握緊,嘴唇張了張,卻沒有發(fā)出聲來。一直以來,他對師父都是非常佩服的,雖然江湖傳說中譚輕衣、薛靈山是如何厲害,但他從沒見過,在他心底,師父就是最厲害的。可事實擺在眼前,祝五福不是無聲無息死的,是還了手的,看地下祝五福踩出的腳印就知道。可還了手的祝五福,卻在數(shù)招間就給人害死,這人的厲害,可以想象。
“但這仇,我們一定要報。”關(guān)山越這話,聲音不高,卻淩厲如刀,像是從牙縫中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的。
“是。”尚方義毫不猶豫地點頭,“師父健在時就說過,他百年之後,你是宗主。現(xiàn)在師父沒了,老三,我一切聽你的。”
如果是祝五福正常傳位,尚方義即便不敢反對,也一定心懷怨恨,到底他是大師兄不是,但祝五福這一死,他突然就放開了。
“齊心合力。”關(guān)山越點點頭,既沒推辭,也沒客氣,眼光霍地凝結(jié),“這仇一定要報。”
“一定要報!”尚方義咬著牙關(guān)叫。
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如果這事和陳七星無關(guān),這會是一個很感人的場麵,可現(xiàn)在看在眼裏,卻隻覺心中悲苦畏懼。他不怕死,卻害怕關(guān)山越發(fā)現(xiàn)真相,從來沒有像這一刻,如此痛恨那夜的衝動,而眼淚又不知不覺流了下來。那日在祝五福床前一場大哭後,他發(fā)現(xiàn),他越來越愛流淚了,眼淚總是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但流淚好,眼淚可以掩飾很多東西,一般人看到眼淚,往往再不會去琢磨眼淚之後的真相。
迴來,尚方義召集所有弟子,宣布了推舉關(guān)山越為下任宗主的事。關(guān)山越當眾宣誓,必報祝五福被害之仇,仇不報,永不正式接掌宗主之位。隨後他以鬆濤宗暫代宗主之名,撒下江湖帖,請各大宗派協(xié)力緝捕重生的幻日血帝,射日侯府也同時發(fā)出射日帖。射日侯在朝中無權(quán),可在江湖上,射日帖比聖旨管用,整個江湖,頓時便如一鍋沸騰的開水,喧喧囂囂地鼓噪開來。
祝五福的死,不但震動江湖,也讓吉慶公主非常震驚,本來她以一頂大國師的帽子,籠絡(luò)住了祝五福,到紀元和關(guān)瑩瑩成婚後,鬆濤宗就完全綁在了她的馬車上,不想祝五福一代宗主,居然說死就死了。一場心機,化成鏡花水月,她當然不甘心,而紀元的病情雖有好轉(zhuǎn),對關(guān)瑩瑩的迷戀卻加倍熾熱。得知關(guān)山越暫任宗主,她不惜降尊,親自上門拜訪,哀痛慰勉之餘,再次提出了婚事,她以為會有變化,因為關(guān)山越與祝五福很多地方想法做法不同,她是知道的,不想關(guān)山越一口就答應(yīng)了下來。
“師尊當日答應(yīng)了的,我做弟子的自然一體稟遵。”關(guān)山越略略一頓,“不過師尊之仇未報,又在喪中,暫時不宜成婚,還望公主諒解。”
“這是自然。”有些喜出望外,吉慶公主連連點頭,但想著兒子的病,又有些擔心,道,“不如以一年為期如何,周年之後,再來迎親。”
“可以。”關(guān)山越看了一眼邊上的關(guān)瑩瑩,關(guān)瑩瑩臉上很平靜,微帶羞意,並沒有抗拒的味道,他點了點頭。
吉慶公主大喜:“多謝關(guān)宗主成全,我會請皇上下旨,發(fā)動天下,幻日血帝重生後用的是玉郎君的假名是吧?通天緝地,一定要抓到他。”
吉慶公主喜滋滋地去了。關(guān)瑩瑩迴轉(zhuǎn)後宅,荷葉卻有幾分不解,道:“小姐,紀公子臉上有鬼打臉,好大一個巴掌印的,你先前不是不答應(yīng)的嗎?”
關(guān)瑩瑩搖了搖頭:“先前是不懂事,這麼多年來,師祖疼我寵我,可我卻什麼事也不懂,老是給他惹麻煩,現(xiàn)在師祖沒有了,這個婚事,是他最後的念想,我難道還要惹他生氣?”說到這裏,她出了一會兒神,突然笑了起來,“師祖若能活轉(zhuǎn)來,那我就一定還要磨一磨他。”笑著笑著卻哭了,“可師祖再也不讓我磨他了。”
陳七星跟在她後麵,整個人,似乎給黃連泡過,從裏到外地苦著,眼淚,卻又流下來了。
關(guān)瑩瑩卻誤會了他的意思,道:“七星,你也不要太過悲傷了,你雖然修習(xí)不了高深的魄術(shù),但醫(yī)術(shù)上也可以給我鬆濤宗揚名。師祖在時,其實也是很高興的,現(xiàn)在師祖沒有了,你多多努力,治好的病人越多,師祖在地下也越高興不是。”她以前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祝五福的死,似乎一夜之間讓她長大了許多。
所有這一切,都完全出乎陳七星意料,但陳七星有苦說不得,隻能點頭:“是,師祖,我……我一定不會讓師祖失望的。對了師姐,師娘的醫(yī)書上說,好像用幾味藥相配,或許可以治鬼打臉的。”
雲(yún)素娘醫(yī)書上確實有這種說法,不過沒有經(jīng)過驗證,而陳七星當然不是真的想要治好紀元,隻是關(guān)山越、關(guān)瑩瑩的變化讓他心裏難過,想借著找藥之名,一個人躲去什麼地方靜一靜。
“那也好。”說是說,關(guān)瑩瑩卻並不是太高興的樣子,“不過你也不必要太著急,男子漢重在頂天立地,臉上一個巴掌印有什麼了不起?治得了當然好,治不了也沒關(guān)係。紀元若能幫我抓到那個玉郎君,他便再醜一百倍我也不放在心上。”
“是,是。”陳七星點頭,心中越發(fā)苦了。
祝五福是在京中遇害的,魄京便是關(guān)山越、尚方義關(guān)注的重點,鬆濤宗弟子幾乎全派了出去。陳七星不負有這個任務(wù),但他以治病找藥為名,也出了城,他以往出診也常常十天半個月不歸的,倒也沒人懷疑,然後就又幻成孤絕子的樣子,孤絕子的麵目,隨便怎麼瘋都行,不會惹人生疑。
他在南山深處亂走亂晃,心如亂麻,又哪有心思采藥,事情發(fā)展到這個樣子,他事先完全預(yù)料不到,祝五福給血斧劈開胸膛,居然還能寫下他的名字,太出人意料了!悔啊,既悔當夜的衝動,也悔做事不仔細,包麗麗那件事上就吃了虧了,結(jié)果仍然不記心,就那麼急著走,為什麼不查看一下,到祝五福徹底咽氣了再走呢?
世上沒有後悔藥,現(xiàn)在必須麵對的,一是關(guān)山越有可能的生疑,關(guān)山越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沒疑心到他,但以後難免,這是一柄懸在他頭頂?shù)睦麆Α?br />
然後是關(guān)瑩瑩與紀元的婚事,關(guān)山越會答允吉慶公主的求親,關(guān)瑩瑩居然也一點兒都不反對,這也完全出乎陳七星的意料。紀元一定要殺,眼看著關(guān)瑩瑩嫁給紀元,無論如何不可能,就天打雷劈吧,也決不後退。但剛殺了祝五福,又去殺紀元,關(guān)山越必然從兩者之間的聯(lián)係上生出疑心,隻能等一等。還好,有個一年之約,可問題是,就算等一年之後再殺紀元,關(guān)山越仍有可能疑心,紀元在與關(guān)瑩瑩成親之前被殺,關(guān)山越會怎麼想?會不會聯(lián)想到關(guān)瑩瑩的婚事?再聯(lián)係想到祝五福答允吉慶公主的求親後馬上被殺,關(guān)山越必然生出懷疑,誰不願關(guān)瑩瑩嫁給紀元,或者說,誰不願關(guān)瑩瑩嫁人,這個人是誰?為什麼?
雖然陳七星從沒開口向關(guān)山越求親,一直以來也沒在關(guān)瑩瑩麵前有特別的表示,但男女相慕,天經(jīng)地義。他平日與關(guān)瑩瑩相處的情形,關(guān)山越也都看在眼裏,若說他對關(guān)瑩瑩沒想法,沒人會相信。關(guān)瑩瑩出嫁,最不願意的,應(yīng)該就是他,這一點,關(guān)山越絕對可以猜出來,然後祝五福死前寫在衣襟上的名字就能起作用了,祝五福答應(yīng)關(guān)瑩瑩的婚事馬上被害,被害前寫下陳七星的名字,兇手是誰,唿之欲出。
無論如何不能坐視關(guān)瑩瑩嫁給紀元,紀元一定要死,可紀元一死,關(guān)山越就會生疑,就會疑心到他,這是一個死結(jié)。
陳七星坐在山坡上,雙手死死掐著腦袋,幾乎要崩潰了。
遠遠地,一隻巨鷹飛來,到麵前,鷹大跳了下來,跪倒在地:“請帝君恕罪。”
陳七星抬頭:“怎麼了?”
鷹大不敢抬頭,感受到他的目光,鷹大身子甚至輕微地抖了一下。那夜陳七星一斧砍死祝五福,給十三血影造成了極大的震動,或許在他們心裏,陳七星是故意隱藏實力以考察他們的真心吧?
“小人收到容華郡主的帖子,容華郡主想請帝君一晤。”
“你怎麼會收到容華郡主的帖子?”陳七星心中生疑,但一看鷹大微縮的身子,馬上就明白了,道,“我知道了,與你無關(guān),應(yīng)該是我哪一次迴宅子時不小心被老親王的人盯上了。”
鷹大害怕,是怕陳七星懷疑他,莫名其妙收到容華郡主的帖子,是他走漏了消息,可陳七星一想就知道不可能。鷹大不可能到處招搖說他是孤絕子管家,而別人就算跟蹤鷹大,看不到陳七星跟鷹大在一起,也絕想不到鷹大和陳七星有什麼關(guān)係。所以收到容華郡主帖子的原因隻有一個,老親王的人看到陳七星去了那座宅子,然後才把鷹大和陳七星聯(lián)係了起來,所以不能怪到鷹大身上。
鷹大確實是這麼擔心的,聽到陳七星的話,感激涕零:“帝君明察秋毫。”
“拿來讓我看看。”陳七星伸手接過帖子,幽香微聞,一筆字輕靈飄逸,看著這字,便仿佛能看到竹簾後那個優(yōu)雅如蘭的女孩子。
是一張請?zhí)堦惼咝侨蔗嵩诔菛|的蘭若寺一晤。